他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将这两个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经历了此前的对话,他像是头一次以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阿禾。原来在旁人?的夸耀当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环下,阿禾竟有?这样深深的惶恐在。

实在出乎意料。

第060章 惊弓之鸟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 很快又有?更多念头出现。

某个刹那,邬九思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和父母一起做过的游戏。许多灵竹被劈开?,变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儿自然由两位尊者完成, 他那时的任务, 是将这些薄片整理起来, 从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这事乍看起来简单,实际做来却能透出麻烦。每张竹片上都覆有?浓度不同的灵气, 又因?灵竹品类不同,许多竹片的气息还会相互冲撞。有?时可?能某两片摆在一起无事, 到了?第三片却要出现问题。

邬九思那会儿不懂, 后来才发现, 原来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这当中学会在不同灵宝当中调和。后头他真正学习布阵, 自然事半功倍。

这个过程中, 自然也有?许多失败的时候。可?能他前面已经努力许久,花了?很大心力终于让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这还是好的,有?时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这些薄薄的小东西削得七零八落,邬九思眉毛抽动一下, 无言地继续。

那会儿袁师叔来太?清峰串门, 见了?这样的师侄,总要说一句“九思这般能耐得下性子, 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吗?邬九思心头盘桓着这几个字。他其实并?不咋乎这样的评价, 可?抬头去看父母,总能见到两人脸上浮出似不在意, 却还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邬九思便也笑笑,低下头, 更认真的地去摆弄手中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眼下,真正让邬九思觉得熟悉的是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微妙氛围。他觉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四处冲撞灵气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听到炸入耳中的爆响。

问?

不问?

对着徒弟话音里的怪异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显不对的态度,将人交到孔连泉手中,一年半载之后迎接对方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邬九思心头的秤一会儿左边沉,一会儿右边压下去。被袖子拢住的指尖轻轻动一动,碰到了?熟悉的东西,手指紧接着又抬起。

一个声音在脑海当中告诉他,如今的阿禾已经不是与你初相识,那会儿不认得他,这才用天机镜试探。现在不同了?,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样好,你怎么忍心再这样待他?

另一个声音则说,可?阿禾明?显不对劲。你作?为师尊,该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犹疑,让他能从中走出去。

邬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镜面上摩挲,触动……这时候,他听徒弟又讲:“师尊,这些日子我也有?练功,您再指点指点我,好不好?”

邬九思眼睛闭上,睁开?,注视着面前容颜清秀的青年,应了?一个“好”字。

一个舞刀,一个在一旁端望,这原本就是近几年中两人最常有?的相处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都一定能发现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收住刀气,这才没?有?伤到自己。本该指点徒弟的人也不曾将目光放在刀上……不,兴许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险些刹不住刀气时,邬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锋便似被一阵清风柔柔地推动,偏到不会伤到年轻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觉到了?。他身体?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动作?。

邬九思则想,其实细细琢磨,阿禾这份自卑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早在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便……那个时候,阿禾是如何改变心意的?

他这么问出来了?。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头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许没?有?那个想法,可?竹片还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苍白,好像自己不是在关心他,而是要伤害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邬九思不忍,同时茫然。扪心自问,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阿禾说过,为什么对方会是眼下姿态?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开?始琢磨,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这种情绪之于邬九思无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时候才有?所反应。

“我没?有?要对阿禾不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明?明?对阿禾很好。就连阿禾自己也说,我是最好的师尊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干脆地与我划清界限?他思慕我,我也愿意与他尝试一番。不管让谁来说,这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吧?是,我是还没?有?最终点头,毕竟此前于我而言阿禾只是个小辈,可?……”

“他到底为什么觉得不能与我相守?”

一点灵光从邬九思思绪深处蹿了?出来,走得太?急太?快,他并?未抓住。

“师尊,”他的徒弟在这时候求他,“您不要问我了?。”

邬九思愈是难过:“阿禾,你我又何至于如此?”

郁青还是低低道:“您不要您忘啦,从前我也讲过的,当初留下,是忽地又觉得这样也是一桩好事。”

邬九思看他,见徒弟笑笑。不,他的唇角是勾了?起来,可?那根本不是笑。阿禾像是哭了一样,说:“遇到师尊,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您一样对我好。”

停顿一下,又说:“我娘也对我很好,可?我娘不在了?。我还能记得她?的模样,可?若世间真有?转世投胎,她?一定早就忘了?我。这样也好,我希望她?去一个好人家,哪怕再不能问仙途,也过得团团圆圆、健健康康,莫要,”莫要,“再早早病逝。”再成为炉鼎。

邬九思说:“阿禾,你是担心我也离开你吗?”

郁青立刻回答:“您不会!您天分那么好,出身也那么好,过上百千年,旁人谈论玄州尊者的时候里头定会有?您的名讳!”

邬九思说:“兴许会同时提起你我。”

郁青:“我……我不成的。”

邬九思问:“为什么?”

郁青更是痛苦,说:“我天赋平平,不过是您垂怜,这才到了?您门下。”

邬九思说:“阿禾,你又在自轻。”

郁青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不该来的。甚至想,如果自己收到那张信符的时候便是昏去的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