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顾倩仪已经游到了岸边,她精疲力尽地爬上岸,连衣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少女窈窕曲线毕现,然后她也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少年们,两拨人哑口无言地对视了几秒钟,直到那个讨厌难民的女同学开口小声说:“不会是难民跳海偷偷上岸吧……”

谢咏信迅速捕捉到了顾倩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他迅速走向顾倩仪,亲热地揽住她的肩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表姐,你怎么这副模样,难道是去海里采访海龙王了?”

同学们都对谢咏信那个做记者的表姐有所耳闻但未曾见面,谢咏信这一句话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顾倩仪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接过了戏,她在他的肩膀轻轻地捶了一拳:“胡说八道。”

谢咏信胡乱绉了个借口跟同学们告别,然后便拉着顾倩仪走了,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他问顾倩仪:“怎么回事?”

顾倩仪站的离他一丈远,垂着头用手去拧裙摆上吸饱的海水:“有人实在受不了了,切断了船锚,船到处撞,大家就都跳海往岸边游了,我心想,这里这么荒凉,被抓住的可能性比较小。”

谢咏信若有所思,半天,他笑了,故意问顾倩仪:“作为一个良好公民,我是不是应该把你交给警察?”

她的眼睛有些茫然,他们这算非法入境了,虽然大多数人是被迫的,一旦被抓到会怎样?会被立刻遣返回越南吗,越南等着他们的,就只有迫害和死亡呀。

她瞟了谢咏信一眼,谢咏信的心蓦地柔软,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他的外公是南丫岛本地人,去年去世了,但房子还在,谢咏信把顾倩仪领到外公家,这里虽然没水没电什么都没有,但好歹比在外面流浪好。

谢咏信又用自己攒的钱买来了照明用的蜡烛、淡水和一些食物,蜡烛点起来,昏黄的烛光里,顾倩仪面容温婉,她低着头,轻声向谢咏信道谢,她比谢咏信大三岁,可美丽的那么脆弱,让他忍不住想要替她披荆斩棘。

顾倩仪在谢咏信外公家待了半个月,好在南丫岛上只剩下留守的老人,而谢家又位于人烟稀少的索罟湾,顾倩仪每天尽量不出门,谢咏信每隔两天就坐轮渡来一次,送食物和淡水。

他来总在黄昏,太阳即将溶化在海水里时,那少年拎着两只塑料袋朝小木屋走来,脚步轻快。

“那时候他只有十六岁,但是生的高大英俊,我在窗户后面望着他,觉得他比世界上所有的土地都更让人信赖。”

有一次,顾倩仪问起他:“你哪里来那么多钱接济我?”

谢咏信羞赧地一笑,挠挠头:“压岁钱呐,我家亲戚都很大方。”

后来,顾倩仪才知道,为了周济她,谢咏信那段时间跑到学校附近的冰室打零工,1999年《喜剧之王》上映,观众们和柳飘飘一起,被尹天仇那句”我养你啊“感动的痛哭流涕,而顾倩仪想起往事却笑了。

谢咏信真的在养她,从很久之前,从他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躲躲藏藏的日子在半个月后结束,有一天黄昏,谢咏信带来了好消息,英国政府签署了一项协议,香港同意以第一收容港的身份接收难民。

顾倩仪和她的伙伴们终于可以暂时以合法身份在香港停留,他们会被安置到临时的难民营里,然后选择申请在香港永久居留,或者申请欧美国家庇护。

顾倩仪决定第二天去难民营,这一晚,谢咏信留在了南丫岛,他们去向渔民买了虾和蟹,顾倩仪煮了一锅浓浓的海鲜汤,两个人就着烛光和月光相对吃饭,谢咏信老是偷偷看顾倩仪,终于有一次他们目光相撞,顾倩仪笑了,她笑起来嘴角有小小梨涡,像绽放着花蕊,让人觉得十分甜蜜。

晚上顾倩仪睡在床上,谢咏信打地铺,月光太好,耳边还有海潮,他睡不着,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直到顾倩仪轻轻一咳嗽,问他:”你还没睡着吗?“

他老实地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话题就扯到了顾倩仪在海上的日子。

海上的日子真是艰苦啊,呼吸间尽是海的咸腥和人挤人的不洁净,耳边充斥着海浪声和孩子的哭声,每一刻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会遇到海盗或者浪大翻船,上船时她母亲就病了,船每在海上漂一天,顾倩仪就更感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一点,她还晕船,压抑着恶心照顾病患,那种滋味一辈子也难忘记。

顾倩仪躺在床上,两手交叠放在胸口,静静向谢咏信讲述:”我就是在船上背诵下了圣经里的那一段,抛弃我和我母亲的那个男人是基督教徒,我母亲跟他信了基督,也要我信,但我厌恶那个男人,从不肯翻圣经,直到踏上那艘船。“

我们在天上的父……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谢天谢地,上帝保佑了她,她平安到达了彼岸,但是她的母亲却没有,母亲死在船上,为了船上的卫生和众人安全,船上不能留尸体,她的尸体被抛下大海,被汹涌波涛淹没,留给顾倩仪做纪念的,只有她手指上一枚陈年的廉价银戒,那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信物,她保存了一生。

说到把母亲推下海的那一刹那,顾倩仪终于忍不住哭了,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哭声,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老床发出窸窣的响声,谢咏信从地上爬起来,他跪行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顾倩仪冰冷的手臂。

到第二天坐轮渡去香港的时候,在船上谢咏信还一直握着顾倩仪的手。

顾倩仪已经不复昨天晚上的脆弱,她表情淡淡的,拜托谢咏信帮她做一件事情,她说她在香港有朋友的,在越南时,她母亲有一位朋友在政府做事,75年那位叔叔就全家离开越南去了香港,她希望谢咏信可以帮她调查一下这位叔叔的下落,或许他可以收留顾倩仪。

谢咏信满口答应。

顾倩仪最终被安置在启德的难民营,这里离谢咏信的家并不是很远,谢咏信长舒一口气:“我会常来看你的。”

顾倩仪没有回答他,她正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天上,距离这儿不远就是启德机场,此刻天上正有一架飞机飞过。

谢咏信找表姐帮忙,很快打听到了顾倩仪那位叔叔的下落,太不凑巧了,原来他早在76年就已经全家去了美国。

谢咏信去难民营找顾倩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顾倩仪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谢咏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十六七岁,还未交过女朋友,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哄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开心,他手足无措。

两个人就这样我尴尬你沉默地坐在顾倩仪的床上,难民营条件恶劣,是宿舍式住宿,顾倩仪同几个女孩子住一间屋子,大家的生活赤裸裸,毫无隐私可言。

沉默了很久后,顾倩仪终于开口:“看来还会在这里待很久,那还是积极一点吧。”

谢咏信和她出了难民营,来到了离这里最近的商场,顾倩仪想要买几米布和支架把自己的床围起来构造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布店,她看看这个,嫌俗气,看看那个,又嫌太素净,谢咏信给她出主意:“这个呢?这个怎么样?”

老板娘笑眯眯的:“小两口要结婚来买窗帘啊?”

谢咏信脸腾地红了,他用余光偷觑顾倩仪,而顾倩仪神色一如往常清冷。

买好了东西往回走,快到难民营时顾倩仪却停住了脚步,她转身走向了机场的方向,她的脚步有点急切,谢咏信追着她被风吹动的裙裾,一直走到机场前他们才停下来。

他们在机场待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了才回难民营,没想到回去时却正赶上难民营里一片混乱。

不知道为什么,两拨难民打了起来,打的很凶,以至于惊动了警察,和顾倩仪一屋的小姑娘受了伤,额头被砸出一道血口子,鲜血顺着脸往下淌,和着眼泪,触目惊心。

谢咏信一把抓住顾倩仪的手,脱口而出:“这个难民营不能待了!”

可是不待在难民营,顾倩仪又能去哪儿?她的钱都已经被海盗抢光了,她在香港也没有朋友……谢咏信打断她的话:“谁说你没有?我不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