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MENG

SHEN

YU

ZAO

篇十三

越过谎言拥抱你

一时间,战争难民成了坊间热门话题,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躲不开关于它的争议,就连在圣托里尼酒店的餐馆里等上菜时,季然都不忘和人就此展开辩论,对方是我们找的婚庆公司经理小谢,两个人立场各异争论的唾沫横飞面红耳赤,从新航路开辟一直扯到当今世界格局,我前一天晚睡,如今缺眠,听得昏昏欲睡,直到季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茹果,你来评评理!”

我哑然失笑,季先生一向有点轻微的大男子主义,认为女性在政治上无发言权力,看来是辩急了,竟然找我做裁决。小谢摇头:“不行不行,茹小姐又没有做难民的经历,没有评价资格。”

季然愤愤:“难道你能找到真难民来评论?”

对方狡黠一笑:“忘了告诉你,我母亲就曾经是越南船民。”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望了一眼,一位瘦削端庄的中年太太正走进餐厅,他举高手臂开心的晃:“妈,这儿。”

小谢的母亲四十多岁模样,气质极佳,像上世纪的港星吴倩莲,眉眼里文文静静冷冷清清,让你看她一眼就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谢介绍她的母亲芳名顾倩仪。

“个人的命运其实不足以成为评判历史大事件的依据,但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顾倩仪的船在1979年早春到达香港海域。

那是个寒意料峭的清晨,顾倩仪是被其他人兴奋的叫喊声吵醒的,在一片“到了到了”的叫喊声中,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穿过人群走到甲板上,香港二月的海风扑面而来,咸腥冷涩,吹的人两颊刺疼头脑清醒。

白茫茫一片海雾里,依稀可见前方的港口,甲板上聚集满了人,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靠岸的那一刻。

对于他们而言,彼岸不是土地,而是希望,是生命。

然而希望越靠近岸越变的渺茫,所有人都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岸上站着一排警察,神情紧张,严阵以待。

船最终没能靠岸,港英政府不肯松口接纳这批从越南来的难民,船于是只好暂时泊在海面上,这一停就是四个多月。

小谢的父亲谢咏信第一次见到顾倩仪,就是在这艘船上。

是在船到达香港的第66天,用谢咏信后来的话说,66个吉数,那一天是个吉日。

船在海上一泊几十天,等待解决方案的过程中,乘客们的饮食供给全靠政府和社会志愿者们援助,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这一船多是华裔,可算得上有同胞之义。

又一批物资被送上船的黄昏,少年谢咏信和表姐一起登上船,表姐是刚进报社的小记者,做新闻版块,年轻热血有任侠习气,满心地想搞个大新闻出来,她这次上船是为了采访难民,写篇新闻呼吁全社会关注难民安置问题。

抱好意而来,所以当她说出这个目的后,有难民把顾倩仪推了出来。

那年顾倩仪十九岁,少女有丰腴的肌肤和杨柳般的姿态,生的美,我见犹怜,表姐万没想到难民里还有这样的美人胚,眼前一亮:“就是这样最好了!”

美丽的人或物更容易引起大众的怜悯,你们怎么忍心看这样漂亮无辜的姑娘葬身大海或战火,怎么忍心呢?

顾倩仪从容中带着一些拘谨,她在表姐和谢咏信对面坐下,她是齐肩长发,发梢蜷曲向里扣着,她的发色和眼珠颜色有些浅,肤色又太白,不太像个正宗的亚洲人,表姐提出疑问,她点点头:“我是中法混血。”

越南曾经是法属殖民地,她有法国血统不算稀奇,表姐又问了其他一些问题,无非是在越南时家境如何做些什么,父母还在不在,怎样离开的越南,在海上有没有遭遇什么凶险。顾倩仪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地一一作答,她说自己的法国父亲曾是河内大学的教授,引诱了自己当时做学生的母亲后回到法国,自己从母姓,2月份她和母亲踏上了这条来香港的船,母亲在航行中因病去世,他们的船遇到过海盗,好在那群海盗只为求财,并没有伤人,所以现在船上的人皆是一贫如洗。

表姐边采访边唏嘘,纸笔飞快。

采访完后,她说要给顾倩仪拍一张照片登在报纸上,顾倩仪突然问:“你们报纸的发行量大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想了想,又拢了拢头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仪态端庄。采访的过程中谢咏信一言未发,只是看着她,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船上不是很缺淡水吗?”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顾倩仪懂了,被人推出来的时候,顾倩仪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她刚洗过头,整个人看上去清爽洁净,与其他难民非常不同。

顾倩仪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淡:“我用的是海水。”

谢咏信后悔死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顾倩仪肯定误会了,误会他指责她滥用物资消耗好心是歧视难民,天晓得,他真的只是有口无心!

拍完照片,顾倩仪站起身来,点点头转身就走了,采访继续进行,这次对象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采访全部结束后谢咏信和表姐下了船,这次他们收获颇丰,采访对象里有漂亮的少女、无辜的稚子、年迈的老人,他们讲述了各自的悲惨遭遇,足够让师奶们揩着泪念叨一整天的作孽哦。

然而谢咏信的脑海里只有那个眉眼冷淡的漂亮姑娘。

最终表姐的新闻稿被主编一句‘政府正在谈判解决小孩子不要胡乱煽情’为由否决,没能登在报纸上,谢咏信原本打算自己出钱单为顾倩仪买一些淡水去道歉的,怕她问起报纸的事情,因此也没敢再上船去,只是偶尔他会偷偷跑到船停泊的海港边,站在岸上望望甲板,天气好的时候顾倩仪会在甲板上站一站,这样的时刻她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贴着脸。

然而香港的四五月总是多雨,这样能看到她的时刻并不多。

谢咏信一直以为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在偷窥,直到结婚后的某一天,顾倩仪突然提到这件事情,她说:“你那时候自以为藏的很好,我一往岸上看,你就往隐蔽处缩,其实站在船上看岸上,就像站在讲台看下面,什么都看的很清。”

再次与顾倩仪相见,是在两个月后。

夏天来了,谢咏信和同学假期相约去南丫岛游玩,一起聊天的时候还是不免提到难民这个热门话题,过去四个多月了,局面仍然在僵持中,一个女同学说她并不希望难民留下来。

“越南的有钱人在战争结束后早就去美国啦,要不然就是四年前来的香港,现在来的这批肯定都是又穷又没有文化,会把我们的城市搞乱掉的。”那女孩子振振有词。

谢咏信没有反驳,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顾倩仪恬静美丽的面孔,他想,不,才不是这样,顾倩仪看上去比你好看,比你有文化多了。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边扯着闲篇一边往海滩走,突然有人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朝岸边游过来,同学少年们叽叽喳喳,谢咏信却像被烫到一样跳了起来,他认得那湿漉漉的褐色蜷发,是顾倩仪!

她难道不应该在船上吗,怎么会在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