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先淡淡一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底地忐忑不安。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和颜蓁蓁,真的是鸳鸯吗?他从少年时代就一心倾慕着的这个姑娘,心里真的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爱意吗?她从未有任何表现,她就像个洋人做出来的布娃娃,精巧可爱,放在那儿供人观瞻。任由你怎样对她,她也不反抗,不拒绝……却也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她也爱他,他可以为她抛下一切。
可如果她并不爱他呢?
中秋节是秦念先的生日,他在咖啡馆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在咖啡馆时他和一所中学的教务主任谈了谈,河南大学那边的复教遥遥无期,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复教了,他得有新的打算。
走到家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葱花和猪油的香气。推开门,颜蓁蓁正把碗端出来放在桌上。她系着围裙,头发扎起,白色热汽后的她温柔恬静。见到秦念先,她微微一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擀了一碗寿面,手艺不太好,你别嫌弃。”
秦念先的心微一抽搐,他拿起筷子,蓦地就想到了李白的诗。
愿同尘与灰,为这一碗寿面,我愿意与你同尘同灰。
颜蓁蓁看着他吃完了这碗面,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颜蓁蓁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黄包车夫打扮的人。秦念先站起身来,笑着说:“是来接你去看戏的吧,我陪你去,今天都有些什么戏?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戏园子外面的海报上写了《鸿鸾禧》……”
颜蓁蓁打断了他的话:“秦先生,我不是去看戏的,他也不是来接我去看戏的。”
那黄包车夫抬起头来,喊了一声“秦先生”。秦念先看到他的脸,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张脸渐渐吻合。
是他,是钮祥瑞!
八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后,秦念先生了一场大病。
他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之际,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天的场景。
他认出了钮祥瑞,却假装不认识的模样。这还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儿吗?世袭罔替镇国将军的儿子,世袭罔替……名誉可以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当时他们家领受大清朝赐予的这份荣誉时,有想过大清朝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
颜蓁蓁走到钮祥瑞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两个人随即给秦念先跪下。颜蓁蓁给秦念先磕了两个头:“秦先生,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姓钮,现在是个黄包车夫。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求您成全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妻俩永生难忘。”
秦念先张了张嘴,想笑却笑不出声来。愿同尘与灰,去他的愿同尘与灰。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到头来,她愿意与之同尘同灰的,却是别人!
十年前,当他是个贫儿,钮祥瑞是将军儿子,颜蓁蓁是富商千金。人们都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十年后,当他飞黄腾达,颜蓁蓁成了身世不洁净的尼姑,钮祥瑞成了卖苦力的黄包车夫。人们还是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是啊,不配,他们始终不在同一个位置。与颜蓁蓁永远相配,同富同贵、同尘同灰的,是钮祥瑞。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了,她一次头也没有回。
邹小姐如期回国,她到开封的时候,秦念先的路已经走到了尾声。
三个月后,邹小姐和秦念先结了婚,在河南大学的教职也得到了恢复。次年,秦念先升了副教授。又一年,邹小姐生了孩子,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
等到双胞胎长到会走路的时候,一家四口每天黄昏时分会在校园里散步,遇到的每一个学生或老师都要夸一句孩子真可爱,秦教授伉俪真恩爱。
仿佛大家谁也不曾经历过那场水月庵小尼姑的闹剧,再没人记得颜蓁蓁。
秦念先知道,颜蓁蓁和钮祥瑞开了一家烩面馆。那面馆,如果他从家去学校的时候绕远路就能经过。秦念先每星期都会绕一次远路。远远地,他看见颜蓁蓁系着围裙在店里忙活着,那洋娃娃一般的大小姐如今得靠双手来养活自己。好多年前,他有玩伴说,颜大小姐有什么好的?还不如麻油西施,至少会干活。现在她也会干活了,成了烩面馆的老板娘,距离他当年为她祝祷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万幸的是,她的男人不会打她,秦念先这样安慰自己。
有几个月时间没见她的人,再出现的时候,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店门前晒太阳。
秦念先给了旁边的杂耍班子一点钱,让他们去烩面馆拣贵的点一桌子,就这样委婉地、无人知晓地给颜蓁蓁的孩子随了份子。
九
秦念先最后一次见到颜蓁蓁,是在1953年。
他要去外地出两个月的差,出差的前一天,他特地绕远路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她好像感受到有人在偷窥自己,朝他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秦念先忙闪身躲了起来。
颜蓁蓁朝着秦念先的方向愣怔地望了很久。
两个月后,秦念先回到开封,第一时间就绕远路去看她。
烩面馆里没有了颜蓁蓁,只有钮祥瑞在静静地擦拭着店门外的桌子。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开口:“秦教授,出来吧,我看到您了。”
秦念先尴尬地走出来,钮祥瑞没有抬头:“我们在这儿开烩面馆开了十年,您就偷偷看了十年。如今您不用看啦,蓁蓁一个月前走了。”
秦念先蒙了一下:“去哪儿了?”
钮祥瑞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嘲讽:“天上。”
颜蓁蓁走了,因为一场病。钮祥瑞又开始擦那张桌子,他攥着抹布的手青筋暴露:“她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着你的名字,这句话我告诉您也没什么,颜蓁蓁,她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秦念先下意识地反驳:“她不是……”
钮祥瑞嗤笑一声:“那时候你被整个开封文化圈子挤对,她不离开你,难道要看着你十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当年她托关系让你回学校,为的可不是让你跟她一起在社会底层沉沦。”
秦念先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钮祥瑞扔掉抹布坐下,给秦念先讲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那得从几十年前说起,千金大小姐有一天独自坐黄包车去戏园子,她看见一个小黄包车夫蹲在地上用树枝写《滕王阁序》,边写边落泪。她觉得真奇怪,这么复杂的篇章一个小车夫是怎么学会的?后来她和自己的玩伴谈起这件事,对这县城的一切了如指掌的玩伴告诉她,那小车夫是个石匠的儿子,石匠前阵子出事死了,所以小车夫只好辍学养家。大小姐觉得小车夫真可怜,于是她让父亲帮忙,找到了小车夫原先就读的学校的校长……
他这一生的转机,原是由她馈赠的。他以为是自己挽救了她,却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挽救了他。
十
我和季然陪秦念先去找了这座大佛的管理部门负责人。
秦念先这次来,是为了一件事。他想在自己死后,将自己的名字篆刻在有颜蓁蓁名字的那瓣莲台上。
大限将至,命不久矣,他愿意将毕生积蓄捐献,只求自己的名字能与她的名字在佛座莲台上肩并肩。
就像在开封还在一起的那两年,有一天晚上,他从学校回来,她从戏园子回来,他忘了带钥匙,她也忘了带,两个人进不了门,傻傻地一起在台阶上坐了大半天。那一天,夜风暖暖,南天有璀璨的星子在温柔地闪烁。
J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