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1)

兴许我是个丫鬟,颜蓁蓁想。于是秦念先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擦地板、洗衣裳、做饭。晚上秦念先回来了,她便端出饭菜来。秦念先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她的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他皱起眉头:“我带你回家,不是为了让你干粗活的。”

颜蓁蓁有些手足无措,秦念先也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就养养花、看看书,或者去听听戏。”

隔天,他回来的时候捧着一盆花。娇贵的十八学士,颜蓁蓁把十八学士照料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颜家还在的时候,家里最多的就是茶花。每年到花期的时候,一盆盆的茶花往颜府里送,香气能弥漫到隔壁街的秦家。这里原不产茶花的,一整个县的人认识茶花,全赖颜家。

不去学校的周末,秦念先就窝在沙发上看书、看报,颜蓁蓁站在窗边给十八学士浇水。还俗后,她剃掉的青丝以假发代之,黑直的一把缎子长发,因为微微弯着腰而垂落。为避免挡住视线,鬓角卡了一个小发卡。秦念先从报纸后面看她,看得神魂颠倒。换珠衫仍是富贵模样,颜大小姐还是那么美,和他当年在街角窥视时别无二致。

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颜蓁蓁回过头,秦念先忙将自己藏回报纸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报纸上的日期,9月26日。

9月26……是他父亲的祭日。

他那贫苦了一生,为把“颜蓁蓁”三个字刻到佛座上而失足跌落丧命的父亲。

秦念先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家。

他回了老家,在大佛下站了很久。一直站到深夜,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回到开封是三天以后,他把一张戏园子的月票递给颜蓁蓁:“春明大戏院的月票,听说戏院新近有京城的班子来,每天都有好戏,好戏连台。”

时至今日,他仍像少年时那样愿她罩在玻璃罩子里富足矜贵。他愿意把她放在自己家里,但他怕见到她,她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父亲,进而唾弃自己对父亲死亡的背叛。

颜蓁蓁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去了哪里。她只是接过戏票,从此以后每天都去戏院消磨时光。她真的很痴迷于看戏,每天都在他离家前出门,在他归家后回来。

整整一个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秦念先竟然没有和颜蓁蓁见过一面。

有一天下班后,鬼使神差地,秦念先路过了春明大戏院。今天唱的是《拾玉镯》和《法门寺》,曲终人将散,秦念先在戏院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颜蓁蓁随着人潮涌出。他踌躇着是否要上前,颜蓁蓁却径自走向了等在一旁的黄包车。车夫拉起车,熟练地朝着秦家的方向跑,想来这些日子颜蓁蓁都是包的他的车。

秦念先静静地在戏院外站了一会儿,等到天黑透了,才磨磨蹭蹭回了家。

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不清不楚地一起待了一年多。

开封的文化圈子里,陆陆续续有关于秦念先金屋藏娇的碎语闲言流传。一个男人把一个漂亮姑娘藏在家里,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不免有人讽刺秦念先忘恩负义。没有邹先生哪儿来他秦念先的今天,谁不知道他能来河南大学任教也是托赖邹先生的保举?

秦念先对这些充耳不闻,至于颜蓁蓁……她每天只听她的戏,对外界的流言一无所知。秦念先也从不带人回家,也从不带她出席自己的社交场合。

直到半年后,邹先生带着儿子归国,秦念先这套装聋卖哑的把戏才终于玩到了头。

他事先没有通知秦念先自己回来的具体日期。某个周末,秦念先没有去沙龙,颜蓁蓁也没有去戏院,他们照旧一个坐着看报一个站着浇花。门突然被敲响,颜蓁蓁去开门,眼前站着一个精神奕奕却满面乌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带着审视和厌恶。颜蓁蓁很自觉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邹先生和秦念先在书房里谈话,五年师徒,邹先生单刀直入:“那个女孩是谁?”

她是谁?秦念先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邹先生又继续说下去:“镜如正和同学游历北欧,一个月后便会回国,应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提到女儿,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有三妻四妾,但我这个女儿是在国外长大的,满脑子一夫一妻,她可接受不了这个。”

临走前,他说:“来之前我和伯仓先生见了一面,伯仓先生很看重你,有提拔你当副教授的打算。念先哪,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要行得正。”

似是警告又似是威胁,他走后,秦念先独自在书房里待了很久。

直到天黑以后,颜蓁蓁推开书房门,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轻轻地搁在书桌上。然后她什么都没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在这个家里,颜蓁蓁更像是花瓶里的一枝花,或者是墙上的一幅挂画,静静的,只用来远观欣赏。她非妻非妾非奴非仆,她于他,什么都不是。

而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是他捡回家的一只消遣无聊的猫。现在,他们要求他赶走这只猫。

绝不!

秦念先想起那年许的愿,那时他是一介贫儿,犹祝祷她富贵一生,今时今日他已薄有名气,难道竟连少年时代的梦都守护不能?那他的飞黄腾达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内心打定了主意。

邹先生回国后三天,开封的文化圈子举办宴会为他接风洗尘。秦念先也在受邀之列,他带着颜蓁蓁去逛了百货公司,为她置办了全套的行头,让她看上去像个刚刚走出校园不久的有文化的女学生。

然后他带着她去了宴会,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娶她。

对于颜蓁蓁的出现,全场哗然,继而眼神微妙。邹先生一脸铁青,却并没有说什么。秦念先心不在焉地与朋友们敷衍着,在心里盘算着要在哪个当口公布这个消息。

最终,他还是没能公布这个消息。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邹公子带着朋友来了。他的朋友是个漂亮轻佻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到颜蓁蓁的瞬间一脸惊讶:“哟,这不是水月庵的小尼姑璞月吗?什么时候来的开封?别说,你有头发的样子可比没头发要好看多了。璞慧和璞静呢,有没有和你一起来?璞静可还欠我一杯酒呢,上次酒还没喝完就被我爹拉回去了……”

他滔滔不绝,全场哗然。

秦念先金屋里的小娇客竟然是水月庵还俗的尼姑,这件事瞬间传遍了整个开封的文化界。

人人都把这件事情当笑话讲,秦念先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隔着一架子书听到两个老师在嘲笑自己:“你说秦老师是不知道她出身水月庵呢还是不知道水月庵是个什么地方?”

另外一个轻笑:“兴许他都知道,只不过我们过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罢了。”

学生们也都听说了这件事,课堂上一片喧哗吵闹。秦念先拍桌子喝止,有大胆的同学站起来,涎着脸:“老师,我们不想听您讲国文,听说您更懂佛学,不如跟我们讲讲佛?”

教务主任把他找去,拿烟斗敲打着桌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念先,你这样,不好……”

秦念先暂停了教职,他没有告诉颜蓁蓁,每天还是按上班的点出门,大多数时间他都带一两本书待在咖啡馆里,等天黑了才回家。颜蓁蓁并不怀疑,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一如往日,就连那天从宴会回来后,颜蓁蓁也并未开口给他任何解释。

她似乎是默认了那些对她和水月庵的桃色指控。

邹公子在咖啡馆里找到他,劝他:“念先,你这是何苦呢,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前途?你真觉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