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着,她问道:「你觉得曲少爷怎么样?」

冬风呼啸不休,彷彿即将吹倒这小小的房间,墙上的阴影忽明忽灭。

晏怜绪尚未真正地懂得人心险恶,却也看得出这个女人的不怀好意。他迟疑片刻,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

老鸨那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轻点嘴唇,笑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想当万人骑的男妓,还是想当曲少爷一人手里的金丝雀?」?

晏怜绪猛地抬起头来,他瞪大眼睛,害怕地看着老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理解,或是拒绝理解老鸨话里的意思。

老鸨眨眨眼睛,循循善诱地道:「若你在这里挂牌子了,任何男人也可以买起你的身体,跟你一起睡觉,对你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可是若曲少爷为你赎身,你就只属于他一人了,你想要什么?」

晏怜绪无法置信地问道:「曲少爷……会给我赎身?」

「这可要看你的造化。」老鸨斜瞥晏怜绪,意味深长地道:「现在曲爷还活着,那兔崽子哪里敢领你回家,但要是你有能耐勾着那兔崽子的心,勾到他老子死的那天,指不定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哼,他那个混蛋老子最近也是病秧秧的,大约离死期不远了。」

或许是因为曲雪珑的眷顾,晏怜绪很快便从那破房间搬到一间颇为华丽的房间。

淡云丽日开清晓,雪意已遥,绿占犀山,疏竹敲风响雪,晚冬的雪化为冰雹,啪啦啪啦地敲打门窗。

晏怜绪刚刚睡醒,便听到床帐外好像传来一点声音。他睡眼惺忪地向床帐外探头,只见松木镂空镶嵌象牙天弯罩下的长寿绣联珠团窠纹锦帘半掩,月牙桌上的鎏金铜炭盆烧着加了松枝的红萝炭,薰得烟罗幕暖,红木浮雕双竹石芭蕉纹八扇屏风后白烟袅袅,应该是哪个下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

一个素未谋面的婢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的衣饰不同于醉梦院的婢女,但那衣料比起醉梦院的花魁更要华贵几分。

婢女不过是豆蔻年华,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她双手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袍,向晏怜绪盈盈敛衽,笑意殷勤地道:「公子万福,奴婢是曲少爷的婢女夕雾。少爷担心这里的下人侍候不周,特意吩咐奴婢前来服侍公子更衣沐浴。」

晏怜绪愕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摇头。他的伤口未癒,身体不能碰水,可是这件事毕竟难以启齿,尤其是对着这个不知底细的少女。?

夕雾似乎不明白晏怜绪的意思,向他走前几步。晏怜绪惧怕地藏在丹紫红地绣栀子天竹锦衾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断地摇头道:「我……不想沐浴。」

看着夕雾踟蹰的神色,晏怜绪知道她不想违反曲雪珑的命令,他不欲使夕雾难为,只好怯怯地道:「我……我可以亲自跟曲少爷解释清楚的。」

「爷这几天贵体抱恙,一直卧病在床,少爷现在还在侍疾,待会他会亲自过来的,现在请公子再休息一下吧。」夕雾把锦袍放在绣凳上,向晏怜绪端庄地行了礼,倒退着离开房间。

晏怜绪哪里能够继续安然入睡,他坐在绣床上,紧抱着锦衾,心里七上八下,只后悔为何不知好歹地拒绝夕雾。

自从住进这个较为接近前院的房间之后,醉梦院的夜夜笙歌也会钻进晏怜绪的耳里,有时他会听到销魂的呻吟,或者是狠毒的虐打声明明很疼痛,可是那些妓女还是要发出快活的呻吟,叫出晏怜绪无法想像的淫词浪语,忍受无数男人轮流糟蹋她们的身体。

当初晏怜绪偷偷跑到妓院时,他还觉得花营锦阵里繁华热闹,其乐融融,但当他成为其中一员时,箇中滋味却是天渊之别,他才深刻地明白这里是某些人的极乐仙境,却同时是某些人的无间地狱。他又想起那个言笑晏晏的新罗婢桃花,现在他才真正地明瞭那个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说不定这全是老鸨的计谋,她要让晏怜绪知道,如果他攀不上曲雪珑这根高枝,他也会过着这样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日子,直至身染花柳病,面目全非地死去的一天。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毫无尊严,任人践踏的日子。

此时,敲门声响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敲过晏怜绪的房门了,通常大家也在这里任意出入,从不顾及晏怜绪的感受。?

晏怜绪怔忡之际,敲门声又响起来。他没有想过来者是什么人,只是心不在焉地道:「进来。」?

夕雾带着曲雪珑回来了,他穿着淡牵牛紫色绉绸地云花车蝶小袖,腰带上挂着螭龙纹白玉珮,白玉冠温润剔透,映着薄冰肌莹,他还是如此仙姿柔柯,宛若轻云刚出岫。

晏怜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他还是忍着下身的疼痛,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曲雪珑行了礼。吔曼鉎長毎日小説輑久一叁九壹?三⑸o更新

「见……见过曲少爷。」

曲雪珑向夕雾点点头,夕雾敛衽告退,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曲雪珑和晏怜绪二人。

春寒料峭,雏莺娇啼,竹外南枝意早,花砖一线添红景。小阁里碧雾暗销,香篆已半,苍桧修竹的淡影在窗台上摇曳着。

曲雪珑走前一步,晏怜绪就退后一步,最后他几乎跌坐在床上。

眼前的少年使晏怜绪既渴望接近,又害怕接近。他的思绪一片混乱,只挤得出一句话,说道:「夕雾姑娘说您在侍疾,令……令尊的身体怎么样?」

「家父无恙,只是偶染风寒罢了。」曲雪珑在晏怜绪几步之外的落地棂格窗边停下来。春光点缀着绛蜡笼玉的容颜,明眸月浸溪湾,淡淡的玉兰花香萦绕四周,他向晏怜绪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晏怜绪沉默许久,曲雪珑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刚才夕雾姑娘要侍候我沐浴……但我不劳驾她侍候,我自己以湿巾擦身便可以了。」晏怜绪唯有硬着头皮回答。

「是夕雾服侍不周吗?」

「不是,当然不是!」晏怜绪连忙否认,他不自觉地稍稍挺直身体,下身顿时传来剧痛,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曲雪珑静静地凝视着晏怜绪,眼眸在渗透窗纸的春色里泛起大理石的色泽,显得很冰冷。?

晏怜绪知道不能逃避,只好一边忸怩地看着旁边的画帘半捲,一边嗫嚅道:「我现在……伤口还没有痊癒,不能沐浴。」

他的声音细若蚊鸣,羞惭得不敢抬起头来。如果曲雪珑听不到他的回答,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重复了。

「我听说你的伤口需要经常换药。」

小厮每天也会为晏怜绪更换下身的药草,晏怜绪一人是做不到的,因为痛楚实在难以忍受,但他当然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曲雪珑,只是吞吞吐吐地道:「是的……」

「你需要什么药草?」

痛楚愈来愈猛烈,晏怜绪面如土色,五指抓紧桌沿,细瘦的指节也泛起青白,但他依然强自支撑,只用力地咬着下唇,微弱地道:「白蜡、香油、花椒粉……和一些棉纸就可以了。」

曲雪珑走上前,扶着晏怜绪坐在浅松绿织锦铺绣床上,他眉黛轻分,问道:「这些东西真的可以止痛吗?」

晏怜绪躲过曲雪珑的视线,一言不发。这些当然只是杯水车薪,但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好,他现在吃食皆是藜藿,哪里买得起昂贵的止痛药草。?

曲雪珑又问道:「任何止痛药草也可以吗?」

「不可以是太黏稠的药草,要不然不方便我……」晏怜绪的声音愈来愈小,藏在久未修剪的鬓角后的耳朵尖也红起来,终究没有把「小解」两字说出来。

曲雪珑点点头,他转身走出天弯罩,打开房门,向夕雾低声吩咐几句,然后离开了。

被遗落在房间里的晏怜绪绞紧手指,看着夕雾为曲雪珑关上门扉,空留下帘幕风轻,鸭炉长暖,本来稍稍温暖的内心又沉没到冰冷的湖底。

晏怜绪知道他不该对曲雪珑抱有太多幻想,但曲雪珑已经是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光是这施捨的一点点温情,已经使晏怜绪焕发生机,使他想要跟曲雪珑在一起,获得更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