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晏怜绪回想起在家里无忧无虑的光阴。半年前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成为只在美梦中出现的过去。

比起这些,最让晏怜绪吃惊的还是那个正端坐在床边的少年。

在看到少年的一剎那,晏怜绪几乎以为那是玉兰花化成的谪仙下凡,打救了已成困兽的自己。

青丝只以银鎏金镶珍珠玉兰簪整齐地别起来,任由雪霁后的缱绻流光勾勒娇花照水的绝色容颜,似彩云散影,误留仙魄,黛眉如花藏雾,浅灰色的美眸明河如雪,樱唇千靥桃霞。少年的鸦睫很长,眼尾的睫毛尤其浓密,使眼尾看起来微微下垂,平白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但他的神色冷淡,鼻樑也长得高挺,倒是减轻了这未经风霜的柔弱。

所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也不过如此。

少年穿着极为华丽的分染纱绫地雪花棣棠花振袖,衣襟绣着一圈雪狐毛滚边,映衬得肌肤白玉秀鲜,如同半檐朝雪,花气衣香浑作烟,不染半分人间烟火,那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冰肌秀骨曾经,晏怜绪也是这样的小少爷。?

小黑炭的美张扬明艳,这少年的美却内敛娇矜,长大后一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少年的纤细手指握着玉勺,缓缓地搅拌着碧绿釉兰花纹碗里的药汁,浓稠漆黑的药汁泛起波浪。他平静地看着瞪大眼睛的晏怜绪,似乎对于对方的醒来不感诧异,也不觉得他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自然而然地把药碗递给晏怜绪。

晏怜绪尝试挪动身体,刚要接过药碗,却发现他正穿着一身厚重的麝香金绣宝相花棉袄。他霍然竦首看着少年。

少年不卑不亢地看着晏怜绪,点头道:「是我给你换的衣服。」

他不止长相出众,连嗓音也是飞泉鸣玉,极为悦耳动听。

晏怜绪立即咬紧苍白的嘴唇,别过脸不敢看少年的神色,泪珠却忍不住夺眶而出,瘦小的肩膀微微发抖。他如此痛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美丽少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以后也称不上是一个人了,只是一头不男不女的怪物而已。

跟这孤洁如同高山冰雪的少年相比,晏怜绪不过是泥沼里的污物,他更是自惭形秽,实在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让他干脆地死掉。

晏怜绪正是心情激荡,少年却依然维持着把药碗递给晏怜绪的姿势,他只好先接过药碗。?

「你……您……」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晏怜绪握紧玉勺,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请问您……是谁?」

少年凝视着晏怜绪道:「我的名字是曲雪珑,曲调之曲,冰雪之雪,玲珑之珑。」

曲雪珑垂眸看了看药碗,晏怜绪连忙低头顺从地喝药,素来最怕苦的他却没有留意药汁是什么味道,也不曾怀疑过这少年或许会在药里下了什么毒。

幸好药汁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热,总算没有烫伤舌头,甚至还加了几颗蜜饯鲜桃,但晏怜绪实在喝得太急,几乎噎住了。他那逼不及待的模样倒像这药汁是什么人间美味,其实他只是不想拂逆曲雪珑的话而已他此刻的地位猪狗不如,不敢开罪任何人,更别说这个一看就知道必定身份非凡的少年。泍文铀??輑玖?⑶⑨一⑧三??零整哩

晏怜绪把药喝得一干二净之后,曲雪珑把药碗放在床边,仔细地为晏怜绪整理素软缎白芷药枕这当然也是新换的他的衣袖上的玉兰馝馞钻进晏怜绪的鼻子里,晏怜绪一直不敢动弹,任凭曲雪珑摆佈。

虽然曲雪珑的态度温和,但晏怜绪还是不敢多嘴问起他为何经过这偏远的院子,也不敢问起他的身份。

「好好休息吧。」 曲雪珑低声道。

不过是来自陌生人的简短一句话,却使晏怜绪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泣不成声。最近他实在吃过太多苦了,多得他已经忘记被关心是什么滋味而他曾经被那么多人无微不至地关心着。

晏怜绪扭头不看曲雪珑,不住擦着眼泪,眼泪却是愈擦愈多,根本停不下来。

满庭翠竹成琼枝,曲雪珑偏头看着窗外参差梅影横斜,沉思片刻,忽然说道:「君子当有龙蛇之变,应处木雁之间。」

晏怜绪呆呆地看着曲雪珑,泪花在眼睛里打着滚,眼瞳清澈得如同一丸白水银里养着的黑水银。他的睫毛颤动,又一颗泪珠滑落脸颊,他只悲伤地摇头道:「我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

曲雪珑俯身看着晏怜绪,晏怜绪这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真的很淡,淡得近乎灰白,曈昽在眼底晕出一滴雪水,看起来如斯漂亮无暇,却因为过于无暇,所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这双眼眸染上半点色彩。他拂去晏怜绪肩上的薄尘,淡淡地道:「你会做到的。」

晏怜绪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目不转睛地看着曲雪珑。

曲雪珑没有多说,他把药碗收拾到红木雕花托盘里,再次为晏怜绪掖好棉被,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开门枝鸟散,玉絮坠纷纷,但见彤云风扫雪初晴,梅花潜暖,随处香浮,逆光之中曲雪珑的身形笔挺,霞衣玉简,罗袂飘扬,吹来一阵玉兰香风。

晏怜绪的眼神难以自拔地追逐着曲雪珑的背影。直到曲雪珑跨过门槛的瞬间,晏怜绪才总算鼓起勇气道:「谢谢您,曲少爷。」

灰云似盖,雪压风欺,屑瑶飘絮满层空,明明是跟晏怜绪昏迷那天差不多的风雪,他的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青铜雀灯的光芒斜照在窗纸上,照亮狭小简陋的房间。这里是晏怜绪的谷底,也是可以让他重新爬起来的地方。

之前晏怜绪昏迷了好几天,所以现在一直没有睡意。他抱着薰香的锦衾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映在墙上的瘦削身影,偶然想起父母被处死时的惨状,偶然想起在烈日暴晒之下,狱吏恶狠狠地挥动鞭子,把自己和一众囚犯赶到月雫的光景,偶然却想起那个淡漠中带着几分柔和的曲少爷。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老鸨,晏怜绪只在官府的发卖时看过她一面。

寒风拍打着门扉,老鸨浓妆艳抹,袖红裙翠,全身散发着呛鼻的酒气。她双手抱胸,随意地斜靠门扉,盯着晏怜绪很久,涂得血红的嘴里唸唸有词,一时嗤笑,一时摇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想起是这个女人下令使自己成为这般模样,心情稍微平静的晏怜绪又变得提心吊胆,他蜷缩成一团,躲藏在木床的角落。

老鸨扭摆着腰肢走上前,一屁股坐在晏怜绪的身边,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他的抗拒。那鸡爪似的手握着晏怜绪的手,另一手捏着他的下颔,尖利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戳进肌肤里,老鸨仔细端详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果然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怪不得哪怕成了落坡的凤凰,依然有人上赶着疼爱。」

她挑起修得幼细的柳叶眉,咯咯笑道:「昨天救了你的曲少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莲栽缒薪錆连系輑??舞肆陆??⒉⑹4o

晏怜绪略一踌躇,诚实地摇摇头。

老鸨眨眨眼睛道:「月雫曲家,你听说过吗?」

晏怜绪疑惑地看着老鸨那张擦得跟鬼一般雪白的脸庞。终于,他渐渐记起来了。

曲家世代领内帑钱粮,替后宫采办绫罗丝绸,兼任铸造官银,印上曲家钱庄记号的银锭就同绝不掺水作假,祖上更曾官拜光禄勋,章服同一品,哪怕无知如晏怜绪对曲家也是如雷贯耳。现在当家的曲爷却是行德之俎的登徒子,过着穷侈极奢的生活,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比起公侯贵族毫不逊色。

第46章 | 鶯籠玉鎖四十五

四十五

老鸨悠悠地道:「虽然曲爷是个撒手掌柜,把家业败得七七八八,幸好他的好儿子争气,小小年纪就挑起担子,把曲家的烂摊子经营得蒸蒸日上,还把之前许多变卖的家产赎回来了。」

「他……就是那个曲少爷?」

那个铅华弗御,天香国色,只应活在九天之上的美人,竟然是闻名天下的曲家少爷。

「就是他,曲少爷向来冷淡沉稳,偏偏昨天却莫名其妙地迷路走进下人的院子里,救下了你。」老鸨抚摸着晏怜绪的脸颊,硬绑绑的掌心长着粗茧,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当然没有胆子躲开,只微微皱起眉头。浭陊?蚊錆蠊鎴靥蠻生涨?q羣??氿⒐??二??Ⅰ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