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盖朱楼闭,罗幕昏金翠,画堂照帘残烛,香烛销成泪,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玉鸾泪尽珊瑚枕,魂销玳瑁床,眼下一片睑黡,云髻罢梳还对镜,桂叶双眉久不描,只赤脚抱膝倚在铺着白虎毛皮的黑漆嵌五彩螺钿长榻上,无神地看着曲雪珑之前送的灰青釉胆瓶。

胆瓶里斜插着一束绿枝宫粉梅,明明已经枯萎了,玉鸾却总是捨不得丢掉,好像这已经是他跟曲雪珑之间留下的唯一一点联繫。

玉鸾一直孤独地呆坐至日薄西山,没有叫唤夕雾进来换上银骨炭,所以内室比外面还要寒冷。

夕雾进来时急急地给玉鸾盖上另一重锦衾,又马不停蹄地点起金漆雁鱼铜灯,弯身掀开薰笼,给已经熄灭的景泰蓝和合二仙暖薰炉添了银骨炭,这才回到玉鸾的身边,再三为他仔细掖好锦衾,温柔地安慰道:「您得好好保重身体。」

「他不要我了……」

夕雾轻轻地把玉鸾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青丝,嘆道:「爷对您向来是捨不得弹一指甲的,您为何让爷失望呢?」

玉鸾知道夕雾对曲雪珑忠心耿耿,这次东窗事发跟她脱不了干孙,但他实在想要找人倾诉,当下只痛哭道:「他根本什么也知道……他就是想找个藉口打发我……」

宝匣镜昏蝉鬓乱,玉鸾低头看着烛光勾勒着暗八仙铺地的明亮色彩,却同时照亮自己的形单影只。他的秋水明眸早已哭得极为干涩,现在泪水又是掉个不停,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哭瞎了。

夕雾沉默片刻,说道:「爷是何等人物,鸾夫人的一举一动哪里躲得过爷的眼睛。」

枕障薰炉隔绣帷,玉鸾两蛾愁黛浅,他靠着夕雾的肩膀,委屈地道:「他怎么如此绝情……他以前最是疼爱我了……他怎么捨得……」

夕雾蹙起秀眉,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才她道:「爷刚才派人通传了,三天后会把您送到城外的幽兰居,那里……比较暖和。」

玉鸾错愕地看着夕雾。

「奴婢……也不能随您到幽兰居了,您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夕雾抿着唇角,低声道:「姑爷应该会在那里接您的。」

玉鸾双唇发抖,翠鬟风乱,宿妆眉浅粉山横,珠泪暗湿铅华薄,他不停摇头道:「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谁说我要跟楼月璃在一起的!」

夕雾婉转地道:「其实爷已经格外开恩,他也是成全您和楼爷……」

玉鸾再得宠也只是男宠,按照《本律疏议》,犯下艳罪的男宠侍婢至少得栓起来裸身游街再送到官府里杖责八十,若曲雪珑打算以私刑处置,他大可当众把玉鸾浸猪笼,以最残酷的方式看着玉鸾缓慢而悲惨地死去

哪怕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绝色玩物,一旦蒙受另一人染指,那就沦为一文不值的垃圾,唯一的剩余价值就是以令人髮指的酷刑处死,带给主人一点饭后消遣。哽多?芠綪連喺野僈珄長??群⑺氿久2??2凌??氿

但直到此时此刻,曲宅上下除了曲雪珑和夕雾外,还没有人知道玉鸾失宠的真正原因,只道玉鸾恃宠生骄,终于招来曲雪珑的不快。

「不行,我要去见爷。」

玉鸾猛然站起来,吃力地抱起放在琴几上的樱笋,跌跌撞撞地跑出内室。

第35章 | 鶯籠玉鎖三十四

三十四

新月淡笼明,夜风凄寒,桂华流瓦铺着凝霜,雪压梅峭,白中带红浅映帘笼,偶尔传来碎琼之声,万籁沉沦至幽暝深处。

玉鸾艰难地背起沉重的樱笋,沿着梅坞莎径向着蝉雨轩拔足狂奔。

绕过廊腰缦迴,檐牙高琢,一路上无数僕人看见平日养尊处优的鸾夫人面无血色,云鬓凋落,然而最是在意面子仪容的玉鸾无暇顾及旁人的指指点点,他只有一个想法他必须把真正的想法告诉曲雪珑。

玉鸾膝盖上的旧伤未癒,好几次也被结冰的地面滑倒,冰雪无孔不入地渗透单薄的衣衫,如同尖锐的冰椎直刺膝盖深处,他却只庆幸自己是向前仆倒,没有摔到背后的樱笋。

他对膝盖的痛楚视若无睹,狼狈地爬起来,但伤痕纍纍的膝盖实在难以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使他往往站到一半便又倒下来。

如此尝试了几遍还是站不起来,玉鸾恨恨地抓着走道上的积雪,怎样也不放弃,一次又一次地拼尽全力站起来。

夜色深沉,只有挂在银杏骑马雀替下的楠木镂空海棠花灯如同赤英烂霞,映照得无穷无尽的走廊如同黑夜星河,而曲雪珑正在触不可及的星河的另一端,哪怕玉鸾的这双腿断掉了,他也一定要爬过遥远的星河,爬到曲雪珑的身边。

玉鸾咬得下唇也在冒血了,这才勉强站起来。他一拐一拐地跑过抄手游廊,尽量避开湿滑的青砖,又跨过垂花门的朱红门槛,总算来到蝉雨轩里。

一个婢女恰好从蝉雨轩的粉白月洞门里走出来,她一看见窘逼不堪的玉鸾,立即大吃一惊,赶忙匆匆上前道:「您怎么抱着琴来了?夕雾姐姐呢?」

玉鸾的眼角清泪如秋露初坠,任由寒风无情地拍打着消瘦憔悴的脸容,他凄然幽咽道:「我要见爷。」

婢女迟疑片刻,摇头道:「爷已经吩咐过不会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玉鸾玉容惆怅妆薄,心里更是揪紧,唯有低声下气地道:「我求求你,你替我通传一声。」

他的神色楚楚可怜,一声声哀求宛若杜鹃泣血,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得心软了。

婢女皱眉点点头,转身回到蝉雨轩里。

玉鸾快要站不稳了,他身形侚偻地站在单瓣黄香梅下,黄白色的腊梅如同碎裂的藤萝之月,点点坠落凡间。数十尺外的黄琉璃瓦门檐上犹自半露红萼枝,更遥远的黛青高墙后却是暗沉的黑夜,只有悬在山水影壁上的红木百宝琉璃灯还在陪着玉鸾呆等。?

夜风吹起玉鸾的衣摆,他瘦削得彷彿快要被风带走,偏偏双足却钉死在蝉雨轩前的雪地上。他早已钗坠鬓亸,眉浅粉横,膝盖的衣料上也是一滩滩湿透的痕迹,但他依然紧紧地背着樱笋,指甲几乎在琴身划下一道道刮痕。

玉鸾痴痴地从月洞门里看着蝉雨轩的绣阁翠帏,看着褪粉梅梢下的朱户里透出烛光剪影。

此时夕雾也赶到了,她为玉鸾披上集翠裘,把朱漆描金龙凤纹手炉放到他的怀里,劝道:「爷向来言出必行,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鸾只是摇摇头,他伏在夕雾的肩膀上哭个不停,夕雾连声哄着别哭。

直到玉鸾望穿秋水,那婢女总算从那月洞门里走出来,她摇头道:「奴婢已经跟爷说过了,爷请鸾夫人回去。」

冰霜在疎竹上凝结,玉鸾的泪珠也几乎凝结成冰,他落寞地点点头,却没有举步往垂花门外走去。他面向着蝉雨轩,突然直挺挺地跪在雪地上,无论夕雾怎么搀扶也不肯站起来。

那婢女忙道:「鸾夫人!这可使不得!」

玉鸾只是坚定地摇头,没有说话。

那婢女又劝了几句,但玉鸾心意已决,她唯有回到蝉雨轩里。

瘦雪还没有清理,加上玉鸾之前摔伤膝盖,近来寝食难安,伤口总是康復不了,刚才又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现在这样一跪,伤势更是雪上加霜。

玉鸾却是恍若未觉,他毫不犹豫地脱下集翠裘,仔细叠起来,这才珍而重之地把樱笋放在集翠裘上。他只穿着薄薄的紫草色麻地十字曲尺小袖,周遭的冷风更是咄咄逼人,彷佛随时要把他撕个粉碎。

夕雾忙把自己的棉袄披到玉鸾身上,玉鸾只是摇摇头,又把手炉还给夕雾,他带着鼻音道:「妳自己穿着吧,别着凉了。」

膝盖已经疼痛得渐渐麻木,玉鸾深深地吸了口气,清咳几声,慢揯红袖指纤纤,抚琴弹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