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如常地打开角门,吩咐下人採集露水。晏怜绪绑着束天小辫,穿着新裁的鹅冠红金丝牡丹纹棉袄,臃肿得如同一个小雪人,坐在垂带栏杆旁边的矴步上,拿着几个新鲜出炉的馒头他一意要坐在这里,嬷嬷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在湿漉漉的矴步上铺着一层棉布,这才让他坐下来。

晏怜绪咀嚼着蓼花糖,圆圆的脸蛋冻得红通通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下人如同猴子般灵活地沿着木梯爬到梅树上。虽然他也很想爬到树上,但他知道嬷嬷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不禁闷闷地噘着嘴。

此时,晏怜绪突然感到有人拉着自己的衣袖,一股中人欲呕的酸臭味钻进鼻里。他转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正怯生生地拉着自己的衣袖,皮包骨的小手上长满冻疮。

小孩定定地看着晏怜绪手里刚刚出炉的馒头,不住咽着唾沫。他灰头土脸,拖着一行长长的鼻涕,头髮乱糟糟得像个鸡窝,佈满头皮屑,像是出生以来也没有洗过澡。他长得很瘦小,却穿着过于宽阔的粗麻布衫,布衫单薄褴褛,露出瘦得凸出来的锁骨,脚上还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

嬷嬷立即拉走晏怜绪,嫌弃地道:「少爷,这楼家的小杂种不干净,别理会他。」

晏怜绪唯唯诺诺地应过,但等到嬷嬷回到洒金梅树下指挥下人后,他立刻偷偷回到小孩的身边,打算把馒头递给小孩,却发现被抓过的衣袖已经沾上灰黑的痕迹。他想起嬷嬷的教导,便掏出以鸡舌香蘸过的缠枝四季富贵花果纹丝帕,仔细擦净小孩子那脏黑得看不出原本肤色的双手。

干燥的手帕难以擦走顽固的污迹,晏怜绪只好使劲地擦着小孩的手,擦得手掌发红,那些冻疮更是触目惊心。

小孩抽着鼻子,害怕地缩回小手,却还在睁大眼睛盯着晏怜绪的馒头,事实上他由始至终也没有看过晏怜绪一眼。

眼见小孩的双手总算比刚才干净一点。晏怜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把全部馒头塞到小孩的手里。

小孩忙不迭地把馒头全部塞到嘴里,好像担心谁会抢走他的馒头,然后第一次抬头看着晏怜绪,晏怜绪才发现原来这小孩长着一双极为特别的墨绿色眼眸,水汪汪的宛如碧潭无垠,漂亮得不可思议。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晏怜绪总会趁着下人假寐,悄悄地来到后院里,把午膳时藏在衣袖里的肉包子全也给小孩。他又把旧衣服送给小孩,那些衣服早已不合身,穿在小孩身上却刚刚好。

那小孩实在太瘦弱了,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杂草丛生的狭窄狗洞,来到晏府的后院里。他老是吃得狼吞虎嚥,塞得嘴巴也鼓起来,如同乖巧的小松鼠,连指尖的油腻也舔得干干净净。

薄云低垂,冬风悠飏,宫粉梅绽放枝头,满庭缤纷似翦,峥嵘如画。晏怜绪和那小孩并肩坐在碧绿覆盆底廊柱旁边的台阶上,彩绘承月樑上悬挂着仕女图绣屏羊角灯。零碎的雪花偶尔沿着绿黄琉璃瓦滑落,如同雪雾般消散于半空中。

「放心,没有人会跟你抢肉包子的。」晏怜绪为小孩穿上自己的湖水绿地桃核锦棉袄,不知为何这小孩总是很骯脏,无论晏怜绪如何用薰香的丝帕为他擦脸,他的身上老是带着浓郁的酸臭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杂种。」那小孩晃动着一双短腿,他笑呵呵地舔着嘴角的油迹,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那天晏怜绪把馒头送给小孩之后,他偶然听到嬷嬷跟婢女谈论这小孩,她们也把这小孩称为「小杂种」。虽然晏怜绪不明白小杂种的意思,但他从嬷嬷和婢女们轻蔑的神情中明白那一定不是好词语。

「不要叫自己小杂种。」晏怜绪弹了弹小孩的额头。

小孩摸了摸额头,呆呆地反问道:「那我叫什么名字?」

晏怜绪脱口而出地道:「小黑炭,你叫小黑炭。」

小孩子意犹未尽地反覆咀嚼嘴里的肉渣,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晏怜绪。」晏怜绪一字字地把名字唸出来。

「晏怜绪??」小黑炭艰难地唸了一遍。他咽下肉渣,鼓起嘴说道:「很难唸啊,不如你叫小馒头吧。」

小黑炭天天风雨不改地来找晏怜绪玩耍,然而纸不包住火,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

日照高林,清风落梅,小黑炭灵活地爬到柿子树上,把最大最鲜艳的柿子丢给树下的晏怜绪。

晏怜绪眼巴巴地看着小黑炭愈看愈高,虽然他也很想爬到树上,但他向来胆小,又想起嬷嬷老是吓唬说若是从树上摔下来,以后就看不见爹娘了,更是不敢轻易尝试,唯有心焦如焚地叫道:「小黑炭,别爬那么高!小心一点!」

小黑炭长得矮小,爬树的速度却很快。晏怜绪还没有叫完,小黑炭已经爬到树顶,左手扶着树干,向晏怜绪耀武扬威地摇晃着右手。

「你别乱动!」

「小馒头,你快点接着!」小黑炭笑嘻嘻地把柿子丢下来。

晏怜绪急急地跑上前,好不容易才接着柿子,就听到嬷嬷在后面暴跳如雷地大叫道:「这小杂种怎么进来了!」

小黑炭来不及从柿子树上爬到朱墙外,就被下人抓个正着,带到晏夫人的面前。

晏怜绪抱着几个柿子,跌跌撞撞地跟着嬷嬷穿过月桥梅院,琐窗朱户,来到暖阁里。

晏夫人正好在暖阁里用午膳,她出嫁之前是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现在也只穿着素净的黛蓝色交领锦袍,梳得端庄整齐的髮髻上插着青玉钗。

第04章 | 鶯籠玉鎖三

嬷嬷匆匆地向晏夫人行礼,然后气急败坏地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小黑炭道:「夫人,原来这小杂种天天也偷偷跑来找小少爷玩,把小少爷教坏了!」

「绪儿还在这里,注意妳的言辞。」晏夫人秀眉一蹙,向晏怜绪伸出手来,晏怜绪立即乖巧地飞奔投入母亲的怀抱中。

婢女为晏怜绪佈筷,晏夫人以牙筷夹了一块香芃饺,送到晏怜绪的嘴里。

小黑炭狼狈地跪在晏夫人面前,他羡慕地看着被晏夫人抱在大腿上的晏怜绪。

「告诉娘亲,绪儿喜欢这小孩吗?」晏夫人抚摸着晏怜绪的头髮,为他拢紧棉袄,又掏出锦帕为他擦汗。

晏怜绪依恋地抱着娘亲的颈项,奶声奶气地道:「我喜欢小黑炭!」

他又把怀里的柿子双手奉给母亲,说道:「这是小黑炭特地摘下来,说是要孝敬娘亲的。」

「小黑炭?」晏夫人失笑,她接过那个柿子,向婢女问道:「楼家娘子怎么样了?」

「听说早就疯掉了,幸好她还有些良心,把自己的儿子赶出去,没有让小孩子碰到那些脏东西。」

「待会请吴大夫看看楼家娘子吧。」晏夫人嘆了口气,回头看着小黑炭道:「然后找裁缝给这小孩量身裁衣,他现在穿的还是绪儿的旧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衣服很快就不合身了。」

不久之后,楼家娘子去世了。

楼家娘子年少时跟着陌生男人私奔,落得始乱终弃的下场,辗转回到朝凪的老家,几个月后肚子便大起来,她还随着情郎染上服用五石散的恶习,整天过得昏昏沉沉,神智不清。?

她的父亲楼举人是个仕途不得意的落泊书生,跟晏大人乃是旧识。他的妻子在诞下楼家娘子后不久便病死了,他一直没有续弦,含辛茹苦地独力抚养楼家娘子成人。楼举人哪里受得了掌上明珠失贞怀孕,他在知道楼家娘子怀孕后便上吊自杀,而楼家娘子也在诞下小黑炭后变得更加半疯不癫。

虽然晏家一直明里暗里接济楼家,但楼家娘子把钱全也花到五石散里,后来为了五石散更是靠出卖肉体为生,最后也是死在极乐之中。

晏夫人出钱给楼家娘子置了棺木,给她买了墓位,使她不至于曝尸荒野,也正式接了小黑炭到晏府居住,但在楼家娘子头七那天,晏夫人还是让小黑炭回家为亡母守灵,尽作为儿子最后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