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山粗眉狠狠一拧,和爹约好的日子早就过了,也不知他那头如今是个啥情况,接到人没?是在原地等他们,还是返程来寻他们了?

他担心爹等得不耐烦折返回来寻他们,若是正巧在他们走山路的时候擦身而过,回头他又该去哪里找他们?

可心里再急都没用,世事无常,谁能预料到就几日光景,外面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家伙满身疲乏他咋可能看不见,就是装看不见,想着再撑一下,走一段,都是乡下汉子,咋就喊累呢?

逃命的事儿,又不是踏青,累了就歇,想啥呢。

可偏生一个个也是真咬着牙跟着他走,没喊累,没嚷苦,仿佛他不开口,就算腿走断他们都不会停下。

他捏了捏挂在腰间的竹筒,余光瞥到一路跌跌撞撞的娃子们,张了张干巴的嘴皮子,道:“都打起精神来,多走两步,到前头那片林子再歇脚。”

不等众人说话,扭头对身旁的满仓道:“安排俩人去前头林子里瞅瞅情况,寻一片空地儿出来,远着人,莫要和别个扎到一堆去。”

满仓点头,亲自带了两个汉子去前头探路。

自打进入新平县,路上的难民更多更杂了,啥口音的都有,估摸都是附近几个县的百姓。

晚霞村除了赵大山兄弟几个,全都是没啥出息的,好些个一辈子没出过两回村,听到不一样的口音就通通归为“外地人”。他们对外地人挺发憷,还很防备,不敢和别人搭话,别人和他们搭话也不理。

离了熟悉的村子,连窝里横的婆子都收了爪子,缩着脖子不敢离开大队伍一步,生怕被落下,也怕被骗,被拐。她们甚至听不懂外地人在说啥,别人一个眼神瞅过来,心头都发虚,害怕得很。

只要扒着老赵家的人,心头才能放松两分。

这就导致了一个现象,老汉们惦记赵老汉,婆子们巴结王氏,小媳妇们围着朱氏三妯娌转悠,就连周大头和周三头,如今见到赵小五兄弟几个都只会咧嘴傻笑。

而村里的小姑娘,春芽和小花她们几个,除了赶路,就是惦记赵小宝,嘴里得闲了就问小宝姑呢?小宝姑咋不和她们一起走,小宝姑能追上她们吗?

问爹,爹说小宝姑和赵阿爷在前头等他们。

问娘,娘说快了快了,要追上了。

她们也怕,比娘和阿奶更怕,官兵拦路那日,她们瞧见好些四处奔逃的难民宁可丢下闺女也要扛上粮食袋子跑路,她们就怕的夜里都睡不安稳觉,白日更是抢着帮爹娘背家当,连水都不敢多喝。

经了那遭后,也不知道为啥,心里就好惦记好惦记小宝姑,仿佛只要小宝姑在,她们就不会被丢弃。

就算爷奶爹娘会因为粮食不要她们,小宝姑也一定会护着她们。

在这件事上,小宝姑一定比爷奶爹娘靠谱!

??[131]第 131 章

林子里人不少。

隔老远就听见争执谩骂,好像是两个妇人因为茅坑的事吵了起来,年轻那个骂年老那个拉屎屙尿不挖坑,一进林子就踩了一脚,大热天蚊虫到处飞,还没水洗,草鞋连带脚底板黏糊糊恶心得让人直打干呕。

婆子自是不服气,叉腰跺脚唾沫横飞骂她泥腿子还讲究这些,以前在村里进山拾柴感觉来了谁不是裤腰带一解蹲下随地解决?难不成还要挖个茅坑不成?

想啥呢!

“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啊,蹲坑拉帘子,擦屎用草纸!”婆子那根散发着臭味的粗糙手指就差戳到年轻妇人鼻子上,干裂的双唇张张合合,露出一口大黄牙,“这才出门几日,见过几个夫人小姐,就跟着学上那套讲究了?一个村的谁不知谁的跟脚,罗大妞,你我祖上三代都是随地乱拉乱吐的泥腿子,拉完折根树枝一擦,端着碗蹲在茅房都能哼哧哼哧刨饭吃得香,呵,眼下搁这儿跟我踩不踩臭不臭的干啥!咋,你在村里是没挑过粪吗?!”

不等罗大妞说话,她口水喷溅,骂个不歇:“真以为和大户人家走一条大路,就和人家一样了,夫人小姐赶路坐马车,吃饭用瓷碗,喝水要茶杯,干啥都使唤下人……你呢?全靠两条腿走路,累死累活到了休息地儿,还得紧着工夫埋锅造饭,都累得要死要活了,嚯,拉个屎还要挖坑!你可真讲究啊!”

“踩一脚又咋了?地上全是落叶,脱了鞋擦两把了事儿,嚷嚷啥嚷嚷……”

婆子白眼翻上天,心道这蠢婆娘还好不是自家媳妇,不然得糟心死!

窝在村里大半辈子,没去镇上赶过两回集,这遭逃难,在路上见了两眼夫人小姐讲究做派,你猜怎么着?嚯,跟着讲究起来了!

“你……!”被唤为罗大妞的妇人气得胸口阵阵起伏,指着婆子的手都在发抖。

骂不过,想找村里关系好的妇人帮忙,扭头一看,地上躺满了人,一个个累得睁不开眼,根本没人搭理她们。

这样的热闹还不少,为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你占我位置,你薅我柴火,你偷舀我水啥的,四处都是吵闹声。

满仓望着林子里挤挤攘攘的几百号人,或蹲或坐或躺或忙,闹麻了,跟赶大集一样,整的热火朝天。

比脚掌还厚的枯枝落叶被人用竹耙子薅成几个巨大的堆儿,腾出来的空地上铺满了凉席,上头躺着尚在襁褓的婴孩和累得瘫软眯觉的小娃,旁边还守着个盘腿编草鞋的婆子。

离凉席稍远的地儿,汉子在垒灶,妇人在揉面,姑娘小子来回跑着抱柴火,手脚快些的人家已经烧上了火,打火石砰砰磕着,火星子一起,鼓起腮帮子一吹,眨个眼的工夫就烟熏火燎起来。

缭绕的烟雾吹向前方正在编箩筐修板车的老汉,就算休息双手都闲不下来。

再往前,前方大道上停满数不清的推车,箩筐、背篓、水桶等家当物什,几乎把道路堵满,只在中间留了一处仅容一辆马车经过的道。

每一处推车旁,都有八九个年轻汉子守着,相隔几丈的距离,看向外人的目光充满了防备。

他们手握柴刀,脚踩锄头,武器不离身。

数人数不清,看家当约莫能瞅出来,不算只有三五人的独户人家,只看大队伍,得有五六波人。

观亲近姿态和说话态度,应该都是同一个村,或同族亲戚搭伴而行,一行人多的几十上百号,少的也有二三十个。

满仓没搭理一直死死盯着他们的一群汉子,他带人绕着林子转了一圈,寻了个离人群稍远的地儿,捡了根树枝划了个圈,这处背靠大石,三面通风,得给王婶儿家留着。

“你俩在这儿守着,有人靠近就驱走。”满仓低声安排,“把周围树叶扒拉扒拉,空出一片地儿来,再仔细检查有没有蛇,石缝洞眼啥的都好生掏掏,别咬到娃子们。”

“好。”两个汉子忙不迭点头,他们早就习惯每到一处落脚地先检查四周安全,有人驱人,有蛇赶蛇。

满仓又在附近转了一圈,那头的烟飘不过来,确实是个好位置。

附近应该有水源,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在此处歇脚,尤其大道上那些个没进林子的独户人家,携家带口的,全副身家都在眼皮子底下,见着人躲都来不及,咋敢和大村大族凑堆儿?

这世道,赶夜路都比见生人来得安全,遇到心狠手辣的直接把你板车抢了,婆娘儿女掳了,运气好留你一条命,运气不好,两三年后山窝水沟不过是多一具无名骸骨。

一路走来,大山教了他们很多,宁可把人往最坏的那头想,都不能把人想的太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