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走不动就去后头守着尾巴,管你是躺是歇,没人稀得管你们,别挡我们道就成!”

“我凭啥去后头?我就要走中间!”周婆子顿时腿也不疼腰也不酸了,扭脖子大骂,“有本事你走前头去啊,你个跛脚的还跟我横上了,真有本事还能落我家后头!”

老赵家只安排汉子护着前后左右,但走前走后不安排,大家伙自行和关系亲近的人家结伴。起初是这样的,但耐不住路上意外频发,争执颇多,两句话冲起来当场闹翻脸的都有,途中休息时直接原地散伙。

周家壮劳力不多,除了几间土房带不走,周婆子锅碗飘盆矮木凳破箩筐都带上了,家当多,人力少,自然落到了后头来。

骂完外人,周婆子看向地上打滚的孙子,反手从板车上抽出一根藤条,不等周三头见势不妙爬起来跑路,举起就抽在他撅起的屁股上,凶骂道:“背背背,我让你要背,你爹又推车又背篓,哪还有地儿背你?!个糟心玩意儿,缺心眼的东西,生你下来有啥用?!空手走路还嫌累,你往周围瞅瞅,比你小的娃子都晓得帮阿爷阿奶背锅碗瓢盆,就你两手空空像个祖宗,天不亮撒到天黑的泼!”

“还当是在村里,谁都得让着你,一不顺心就闹天闹地!离家好些时日了,别人家的娃子都长了眼色,不闹腾了,就你,就你一天到晚的撒泼,不是要爹背就是要爷扛,你要累死他们不成?!”周婆子发了狠,也是真闹心,对准孙子屁股一顿抽,反正肉多抽不坏,“这吃人的世道,没了你爹和阿爷,咱全家都活不成!周三头,你就是走断了双腿,都别指望你爹背你,给我爬起来自个走!”

周三头被打得哇哇大哭,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阿奶这么凶,他都被打傻了。

天气热,汗水一个劲儿淌,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都腌入了味儿,难闻的要死,他半道就学着大人的模样脱了衣裳打起了光膀子,眼下没个遮挡,阿奶又抽不准,藤条落到后背和胳膊上疼得他魂都要飞了。

“你不是我阿奶,我阿奶才不会打我,呜哇!!”

这话一出,他晒得黝黑的手膀子顿时又多了几条红印子。

“我不是你阿奶,成,给我滚去背锅!”

走了一日,本就疲乏倦累,连周婆子都对撒泼打滚的孙子没了耐心,更别说别的婆子妇人,棍子时刻不离手,跟赶驴似的,娃子不听话闹腾了就要上手抽两下心头才舒坦。

这一路,娃子们哭也哭了,打也挨了,但路还得自个走,莫说要爹娘背,身上没驮点家当都是受宠的。

周三头还有精神撒泼,周春芽和周大头这俩大的又挑又扛,连更小的周春苗都要帮娘背棉被,一个个累得双腿直打颤,莫说胡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阿奶一发话,周春芽立马抬头看了眼阿娘,见她点头,二话不说就开始卸锅。

“我不背我不背,我背不动!”周三头扭头瞅见大姐真要把锅丢给他,顿时小脸一垮,冲着前头的阿爷哭嚎,“阿爷,我不背……”

“哎哟我滴个儿,你仔细脚下,扭着了可没人背你!”前头不知哪家响起一阵惊呼。

随即就是小娃破天的哭声,瞬间压过了周三头。

周三头嚷了两声,见嚷不过,还没人搭理他,慢慢就熄了火,不情不愿背上锅,抹着眼泪继续走。

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犹如蜗牛缓慢挪动,哎哟连天,哭嚎不止,吵闹不休。

车轱辘“嘎吱嘎吱”滚动,推车的老汉双臂青筋爆凸,地面烫的仿佛能穿透草鞋灼伤脚底板,滚烫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脸上全是深一道浅一道的泥浆。

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日,头顶上的草帽都要晒冒烟,皮子里的油星子仿佛被炙出一层,挂在老腊肉一般的皮子表面,泛着层层光亮。

嘴皮子干裂,一舔一口血腥味儿,腰间的竹筒空荡荡倒不出半滴水。

“大山啊,歇会儿吧?天黑不好赶路,支个火把更惹眼,可别把那群要命的鬼差招来。”

“是啊,路生不好走,东一个坑西一个洞,人摔下去那可了不得。”

“大山,没水了……”

赵山坳攥着竹筒,嗫嚅着干巴的嘴皮子,犹豫片刻后扬声喊道。

赶路不要紧,肚子饿了也能咬两口干粮垫吧,但没水是真要命,嗓子眼干的要冒烟,张嘴说话都费劲儿。

他们几个老家伙不开口,没人敢嚷嚷找水喝,更不敢掉队,都晓得大山急着去和大根碰头,他们这一路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再不敢拖拖拉拉,就怕两边时辰没对上走岔了道。

眼下瞧着是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吱声喊累要歇。

“干粮也吃完了,得埋锅造饭呐!”李来银忍不住接茬道。

咋走,由大山说了算,他们听话跟着。

但他们几个老头子也没有全把事儿压他家头上,山坳管水,他管饭,另外两个老家伙管人,这一路他们不敢松懈,时刻瞅着大家伙的干粮袋子。打从中午起,就没见人拿过竹筒喝过水,他心头就有了数,晓得大家伙存的水都喝完了,饼子啥的都见了底,得造饭了。

天气炎热,干粮放不住,从家里带出来的口粮早两日就吃了个干净。

早前还能趁着歇脚的工夫烙些饼子备着,这一出山头就得了外头要封路的风声,还有官兵衙役啥的在四处堵道,他们吓得连官道都不敢走,立马又拐进了山,日夜不眠绕着走山路,这才偷偷摸摸离开了潼江镇。

其中艰辛三言两语说不清,好在庆州府山林密集,一山通万林,路是难走些,好歹也是走出来了。

离了潼江镇的地界,没待歇口气,外头形势就愈发严峻。

官道小路全是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携村拉里,甚至还有几十辆马车拉着富户乡绅连奴仆带主人乌泱泱一大群,举族大迁徙似的,场面震撼的很。

混迹其中,他们一行人反倒不咋打眼。

本想着就这么藏在逃难队伍里,悄摸着跟在后头去找大根父女,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半路居然遇到了拦路堵截的官兵!

好在对方人少,他们位置又靠后,前头被拦下来时,大山当机立断指挥大家伙往山里跑。

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就算不识路,辨不准方向都要往前跑,没道都要踩出一条来。

那一日的混乱想想都叫人心肝胆颤,人跑散了四处找,跑不动的还丢了不少家当,干粮吃完了也不敢埋锅造饭,担心烟雾飘到外头引来官兵和难民。经过流民进村那一遭,就算肚皮饿得哇哇叫,他们都能忍着,早前吃过埋锅造饭的亏,实在不敢大意。

实在饿得狠了,就硬嚼两口豆子垫吧垫吧。

山路不好走,推车更难行,脚力弱的娃子和妇人几乎是一路摔着过来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掀开衣裳没一块好肉。

一路虽艰难,好在是安稳进入了新平地界。

李来银想到大山说大根在新平县等他们,他心头好一阵求神拜佛,赶紧的吧,大根不在心头真没底!

大山心头着急,大队伍就没得歇,这人比不得牛驴四条腿,何况还带着家当,一日走上六、七十里路,是个人都扛不住。

大根不在,他老嫂子也着急上火,一路都没喊停,可见没见着人,明儿还得这么赶路。

若不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寻水造饭歇脚,明儿大家伙可就真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