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便是帮青城山下的农家老汉种地,以此换取度日口粮。

车轮子骨碌碌转,夜暗林深,娓娓道来的低语声并未吵醒车厢里熟睡的女娃。

一个孤儿的人生经历,坎坷且波折,几句话的工夫,就道尽了多年的孤苦。

只有几句话,因为他还太小,只能经历这些。

谈及过往,青玄脸上一直没啥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儿,赵老汉瞅着都有点于心不忍,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

而且还怪机灵,又是说自己勤快,又是说自己善良,明着讲身世,实则夸自己,有意思的很。

想到之前他挡在小宝身前,他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没怎的呢,就先护上了。

他赵老汉,啥都不看,就看这点,护她闺女的人,他也护定了!

这一刻,他是心甘情愿带上这个孩子了。

一老一少聊得贼起劲儿,有人说话,也不觉得走夜路吓人,不知不觉间,青玄也学会了赶车。

“学啥都轻松,干啥都成,孩子,不愁活啊。”赵老汉笑着夸了夸,可比他家那几个蠢蛋孙子聪明多了。

青玄嘿笑两声,侃了一路,给侃热络了,眼下是半点不生疏。

他也闹清楚了赵家有多少口人,赵小宝和她那两个兄长岁数咋相差这么大,敢情是老来女啊,难怪养的白白胖胖,不但是个幺闺女,还是家中唯一一朵娇花。

这搁谁家不得宠上天?

难怪赵小宝说给他干粮饼子,赵老叔都没有出言反对,俨然一副闺女说啥就是啥的态度。那就是个小祖宗,不顺着来,闹腾一下掉个眼泪全家老少心窝子都要犯疼。

他也算是无意中傍上最大的“官”了。

“你先前说的那些,就是藏在新平县缩着等下雨,其实我也想过。”赵老汉从布袋里拽了张饼子丢给他,自个也拿了张叼嘴里,皱吧老脸被月色勾勒出几分深沉。

从踏入新平县,瞅着一大片一大片无主的农田,他咋会没琢磨过这事儿?往远处跑是跑,往近处跑也是跑,如果就近能活,他犯傻了不成,非要往远处折腾。

毕竟新平县属于庆州府的异类,鬼城,是个迷信人都要躲远点,生怕沾上晦气的地儿。

躲这地儿,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青玄咬着饼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比老汉家的香,干嚼也有别样滋味。

听着林子深处发出的不知名叫声,赵老汉道:“但是仔细一琢磨,还是不成。老天爷能撑着腰杆一直不下雨,人还能一直挺着腰板说你爱下不下,我十天半月不喝水也死不了不成?人一日不喝水,嘴巴就干起皮,两日不喝水,就干裂缝,三日不喝水,就抓心挠肺要死要活了。”

“没水,躲哪里都没用。”

“老天爷啥时候下雨,谁都预测不到,没准明日,没住入冬,再狠点,明年再下雨,你缩在原地不动,到时就算想跑,都没力气跑了。”赵老汉摇头叹气,“咱不能拿自个的命去堵老天爷的脸色,赌赢了还成,全家拍手笑呵呵叫好,堵输了,那搭上的就是一大家子的命。”

“还有就是……”

他老眼微眯,沉声道:“这世上聪明人多了去,你外出瞅瞅,新平县的大道上如今有多少难民?这会子大家伙都知道走新平这条道往外逃,那日后呢?反王要打仗了,庆州府的百姓逃,逃不掉,活,又活不了,人被逼到绝路,脑瓜子总会变得格外灵光,在生死面前,鬼又算得了啥?到时人人都往新平县钻,荒芜的田地落满了脚印,抓壮丁的士兵可还会嫌这里的路难走,车难行,人难抓?”

青玄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所以啊,想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逃。”赵老汉嚼着饼子,“甭管前头是旱是涝,是冷是热,咱们除了逃,没有别的路可走。”

促使他们背井离乡的,是人祸,更是天灾。

地动那次,若不是小宝嗷呜一声哭,嚎醒了全家人,那次他家指不定就要挂白。

可见天灾,若是没有外力,人是躲不过去的。

流民进村,他们还能拼一拼,征兵令,他们还能躲一躲,打村架,他们还能搏一搏……

大旱一起,砸吧着干裂的嘴唇,他们村只能收拾包袱跑路。

就算有小宝在也不成,他们家不敢暴露神仙地,更不是啥六亲不认的冷漠脾性,儿子娶了妻,孙子有外公外婆,有了牵挂,就不可能避开人独自存活。

还有村里那群人,吵归吵,闹归闹,人嘛,前脚恨,后脚惦记,也不是啥善变,就是这心,会因为吵嘴两句生厌,也会因为几句好话心头舒坦软和,他眼睁睁看着呱呱落地,看着摸爬滚打长大,看着费劲巴拉娶妻生子的本家小辈,村里后生,一声声叔,爷的喊你,活生生的人,真要死在你面前了,心头还能舒坦?

他舒坦不了。

??[130]第 130 章

这头忙着赶夜路,那头在太阳落山后就停了下来。

不停不成了,累啊,大人小娃有一个算一个,双腿抖得像面条子,累得嗷嗷直叫唤,走动了,实在走不动了,再走下去两条腿要断了,要走死人了。

乡下泥腿子没有脚力弱的,爬坡上山下坎,背柴担粪挑水都是一把好手,就连小娃子都不金贵,小小年纪脚底板就是厚厚一层茧子,刀削过去不见血肉,徒步前行算不得难事。

就是这么耐造的一群人,这会儿也受不住了,哎哟连天嚷嚷要死了,死了算了。

长长的队伍歪七扭八,队形早已保持不住,年轻汉子们还能咬咬牙撑住,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抖着双臂卖力推车,浑身暴汗不敢停,脚边的小娃子更是仰头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流泪,还不敢耍赖让阿爹阿娘背抱,倒腾着酸软麻木的双腿下意识跟着人群往前走。

“我不走了,走不动了,呜哇……我要爹背!”

队伍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嚎哭,走得头晕目眩的一群人被嚎得一个激灵,五感瞬间回神,稀稀落落的目光扭头看向了躺在地上来回打滚的娃子。

这场景,这几日都不知上演了多少场,家家户户都来过那么一两遭,李家唱完,周家登场,闹腾个没完的娃子,吵个不停的大人。

王氏锤了锤发软的双腿,看了眼自家周围几户的娃子,连最小的小萝卜都咬着牙闷头往前走,瘦弱矮小的身上还背着个小背篓。

她叹了口气,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唯有走在周家后头的老汉气得跳脚,周三头就这么直挺挺一躺,他差点没拉住板车车轮子压他腿上!

“干啥呢干啥呢?这是能随便躺的地儿吗?!压折了腿我可不负责!”

老汉不好骂娃子,干脆骂大人:“周家的,你们能不能快点走?磨磨唧唧半天迈不动个步子,咱几家就你们走两步歇三刻,掉队了都赖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