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走了啊……”
是啊,真要走了啊,王氏望着自家刚围的院墙,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这间院子倒了又建,建了又倒,这块宅基地更是承载了她半辈子的光阴,眼下就要离开了,日后可能再回不来,心里忽然感觉空落落的,人都有一瞬恍惚。
“娘,东西都捆好了。”朱氏温声道。
“嗯。”王氏回神,看了眼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板车箩筐和背篓,还有紧张惶恐到直跺脚的亲家们,早前老大他们迟迟未归,老头就让老二去几个亲家家里递信儿,原以为除了孙亲家,另外两个亲家可能要多费些口舌,却没曾想朱老汉和罗老汉得了信儿当场就招呼儿子下地割稻准备跟着逃,半点没让人费心。
经过逃脱兵役一事,让他们对赵家多了一种近乎无脑般的信任,亲家来通知,他们反倒是大松一口气,还好没被落下。
不知老大他们啥时候回来,未免要走的时候落下人,干脆就让几家人收拾完家当先来家里住下,到时一道走,免得发生啥不可控的意外。
三大家子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房间住不开,好在天气热,就让小娃子去屋里挤挤,大人就在院子里铺凉席打地铺,一起吃喝住,一起干活儿,有啥没啥都搭把手,别的不说,关系倒是愈发亲近。
见几个亲家母浑身不安,王氏开口问道:“东西都装好了吗?都检查仔细咯,万不要落下啥。”
“都装好了!亲家家呢?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一声,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孙婆子醒目道。
“是啊是啊,看几个小子满屋子乱转,我眼睛都要花了,有啥要帮忙的就吱一声,咱多的是人呢!”朱婆子拍着大腿笑道,旁边的罗婆子也是一个劲儿点头。
她们倒是想主动搭把手,可家当这个东西主人家没开口,她们也不敢伸手。
“他们瞎转悠呢。”王氏笑着摇头,“一早就拾掇好了,都装着呢。”
她家的粮食多半都放在神仙地的粮仓里,捆在板车上的是刚从地里割的新粮,新被褥啥的也在神仙地,塞在背篓里的都是旧棉被,衣物也是差不离,实在没啥收拾,就是装个样子。
说到粮食,尽管日日担水浇地,侍弄精细,奈何天公不作美,亩产比去年低了几十斤。
好的是,虽然欠收,但马上就要跑路,不用缴粮税。坏的是,如果再晚些日子收割,许是会收获多一些。
万事不能尽善尽美吧。
摞完家当,家家户户门户大开,汉子们把板车推到村口,再把箩筐挑过来,妇人们则背着冒尖的背篓,连小娃们都没有空着手,或背或拎,除了还在襁褓里的娃,三四岁的小娃子都得自个走路,爹娘腾挪不出手来背抱。
全村人集合在村口,望着被挖出来的大榕树,他们心头好奇,但都没问,探头垫脚四处找相熟的人家,看见就张口喊人,再奋力挤开人群,推着板车过去。关系亲近方便帮衬,你帮我看娃,我帮你带崽,总要好说话些,挨着走方便舒心。
老赵家也是如此,周围挤满了人,全村的人家都想挨着他们走,但抢不到位置,从血缘来轮最亲的当然本家人,再是亲家,之后是李大河吴大柱吕秀红这几户当初一起结盟杀流民的人家,但王氏不这么论亲疏,关系不分前后,能处的人家在心里一样重,处不了的才分深浅,三个亲家算是外村人,自然要放在身边,免得一开始和村里人不熟,融入不进去会产生口角。
“人多总有顾忌不到的时候,老大家的,几个亲家就由你和老二老三家的多看顾,有啥不凑手的就来和我说,不用藏着掖着。”自个娘家总是会多上心几分,与其惦记着,不如直接让她们揽了事去,王氏看着被挤到人群边缘的吕秀红母子,微微蹙眉,“大事找你爹,小事就找我。”
“好。”朱氏开心应道,这几日亲爹娘兄嫂住在自家,吃饭她都不敢多给侄儿夹一筷子,生怕惹了婆母的眼,连亲娘私下也说就当他们是普通亲戚,莫要惦记操心,不要做多余的事让婆母公爹不高兴。
虽然心里知晓娘不会多想,可还是忍不住会担心,这是每个当儿媳的都会担忧的事。
如今好了,娘亲口发话,在路上她多看顾两分娘家,想来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去把秀红母子带过来,孤儿寡母没人照看可别掉了队。”王氏皱眉道,在村里还罢,大萝卜还能帮着他娘干点活儿,离了家就不一样了,没长成的身子骨连个担都挑不了,板车箩筐全靠吕秀红一人撑着,铁打的都受不住。
朱氏点头,忙挤开人群,去找最边缘的大小萝卜母子。
“人都来齐没有?都扭头看看周围有没有相熟的人,还有谁没来,赶紧叫人去催!”
“老寡头呢?咋没看见他?!”
“在呢在呢,我在这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在边缘跳脚举手,就是当初村里抓阄巡山放哨时握棍的老光棍,无儿无女,全靠村里这家那户给口饭吃混个活路,搁别人村,他就是最先被人丢掉的累赘,可在晚霞村他就算是个拖累,也没人想过丢下他。
顶多嫌他麻烦,私下叨叨几句。
正在四处点人的赵山坳见此点头:“你把板车推过来,挨着我家走,不要掉队了。”
“是是。”老光棍连忙推着他那没几个家当的板车挤开人群来到他家后头,顺手还把赵山坳大孙子背着的背篓卸下来放到自个板车上,还让他小孙子坐在板子尖尖上,他别的没有,只剩两把子力气了。
村口热闹喧嚣,赵山坳几个村老四处清点人数,赵老汉带着三个儿子把队伍安排好,要和关系好的人家一起走没啥,都成,但是走在前头开路和落后压阵的得要安排,不能乱搞,免得像老光棍和吕秀红这种弱势的人家没人看护,眼下是掉队,日后恐怕落在后头被人敲了闷棍都不一定。
“老大带着满仓和亲家兄弟,再选几个汉子走在前头,新平县咋走,你去过晓得,由你来开路认道。”一群汉子站在被挖出来的大榕树下,赵老汉有条不紊安排,“老三带着三旺走后头压阵,你俩心眼子多,多防着些外人,不要让人混进来,尤其不要让外人接触村里的小娃子,都惊醒些。”
眼下这半袋粮食能救命的世道,被人摸去顺走点啥都能让人心痛到流血。还有小娃子,那可是全家人的命根子,丢啥都不能丢他们。
“全子勇子大柱,你们走中间左道,婆娘儿女爹娘就跟着我们走,别担心,你王婶和冯婶儿会照看好她们,还有小五几个小子,让他们盯着二癞狗子他们。”这个“我们”指的是当初结盟的几家人,和村里人家自顾寻找同行伙伴一样,在王氏的安排下,几家人的板车已经凑到了一起,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能信任帮扶的,“松子柏子大牛,你们走中右道,我的意思是,咱得有个规矩,不能像散沙一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到时候一个个都累得伸舌头直哈气,谁还有心神挨个找人?不如把位置固定好,谁家和谁家一起走,那就从出村开始,旁边就不要换人了,只要上路,只管看前后左右是不是自己熟悉的人,一旦不是,就赶紧吱声,这般不容易丢下人。”
“大根叔说的有道理,我们听你的。”众人连连点头,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容易出事。
现在看不出来,那还是没开始走,一旦两条腿倒腾不动了,身体疲乏没了力气,谁还有精神头惦记别的?
大意往往就会出事,他们村可不能出事,丢了谁都不行。
“至于你们,都警醒机灵些,见到陌生人就驱走,不要让外人靠近我们的队伍,尤其是小娃,都看紧了。”赵大根看着村里其他汉子,再次强调看好小娃子,更严声叮嘱,“记住,出了村,我们就是一体的,心要敞亮些,不要一门心思只顾着自家人,自私只能得一时好,只有我们心齐了,所有人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个世道活下来,知道了吗?”
一群村里汉子连连点头:“大根爷,我们知道了,不管是谁家的粮食,谁家的娃子,只要出了村,那都是自家的粮食自家的儿女,我们会相互照看,不会让外人有机会钻空子。”
“嗯。”赵老汉满意点头,表情很是欣慰,不叮嘱不行,人都有私心,这很正常,他自己就有,可有些话也要摊开说,在看顾自家人的同时,也不要对着别家的危险视而不见,连他都不敢说自己能带着一家老小在这天灾频发人祸渐起的世道存活下来,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猛虎还有酣睡时,只要人多,心齐,在乱世中寻得容身之地的可能性才能更大。
夜空星光点点,林间蝉鸣阵阵,田野蛙声一片,后山还有狼嚎时不时传来。
天还未亮,由赵大山领头,满仓,朱大哥、孙二哥几个年轻汉子随后,排在村口最前面的人家开始背篓挑担,老汉往手掌啐了两口唾沫,狠狠摩擦两下,双手握着板车柄手大喝一声,手上一个使劲儿,车轮开始缓缓向前滚动,迎着引路火把,踩着微弱光亮,踏上了未知的逃荒路。
一家,二家,三家……
到老赵家时,赵二田和五个小子推起板车跟上队伍。
王氏扭头看了眼抱着闺女站在大榕树下的老头子,见他点头,这才放下心来迈步跟上。
乡野小道上,人群缓慢移动,从高处往下望,就像蚂蚁迁徙,一步一步,缓慢又有规律。
“大根,你真不跟着我们走啊?”特意落后的李大河有些不放心,“天黑路滑,一起走安全些,你一个人带着小宝去找驴车太危险了,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
准备启程时,赵老汉突然说不和他们一起走了,说大山他们急着回来报信,把驴车系在了一个偏远的林子里,他要去找回来,驴可不便宜,咋都不能丢了,有它在,日后路途要轻省许多。
这是对外的说法,连驴带板车、甚至是偷摸打的车厢,这会儿全都在神仙地里,几个亲家在他们住了好些日子,没在后院看见驴,知晓是被老大他们带出去使了,这回大山他们回来的急,没法子解释驴咋没带回来,只能找这么个借口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