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宝睡了一路,连何时到的落石村也不知,这会儿睡醒了,还没睁眼就听见爹在吹嘘自家的驴。

“醒了?喝点水。”赵大山端起一旁的碗递到她嘴边儿,赵小宝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两口,甜滋滋的,眼睛登时一亮。

“大哥,我们到三嫂娘家啦?”捧着碗把甜水喝完,赵小宝抹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堂屋门后冒出两个小脑袋,见她看过去,立马藏了起来,屋内响起一连串推攘逃跑呜呜哇哇吵闹声。

烟囱寥寥,香味扑鼻,孙婆子和两个儿媳在灶房忙活,隐约还能听见灶膛里柴火的爆破声,噼里啪啦。

把空碗递给大哥,可能是刚睡醒没啥精神,赵小宝没下地,就坐在大哥腿上,晃荡着双脚,听爹和孙叔说话。

稀罕完驴,赵老汉暗示了两句今年老天爷恐怕不安生,出门走两步就是一身大汗,刚春播不久,这天就热得怪异了。

孙老汉是个聪明人,想到前不久那场大雨,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尤其庄稼户看老天爷脸色吃饭,最怕喜怒无常的天气,开春就下大暴雨,咋看咋不对劲儿。

“亲家是说今年是个干旱年?”孙老汉犹豫了片刻,还是直言问道。

“就怕不止啊……”赵老汉摇头叹气,何止是干旱,是大旱啊!

孙老汉一颗心沉入了谷底,亲家是有大本事的人,前头就是因为他提前得了信儿,给他们父子支了招,他们全家这才躲过征兵,是村里为数不多没被征走汉子的人家,他心里一直很感念,也暗自下定决心日后无论亲家说啥,别问为什么,听就对了。

眼下亲家这般说,即便还看不出啥,他心头就已信了三分。

“大旱吗……”他自语道,手掌来回搓着。

天灾人祸,人祸可躲,天灾咋躲?一个干旱,一个洪涝,洪涝还罢,人可以躲,就是地里的庄稼躲不了。干旱更要命,人和庄稼都躲不了,可以说,这是唯一一个就算提前得了信儿,也找不到法子应对的灾难。

就算现在挖十个八个水井,到那日还是要干,天上的太阳可不会只晒一个,放过另一个。

愁啊!

孙老汉抹了把脸,当然提前知道也有好处,到时有点干旱迹象,趁着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抓紧时间去河里担水浇地,只要自家多浇一桶,粮食就会多一分存活的可能,只要多收哪怕半捧粮食,他家就有多一份活命的机会。

干旱之后必会缺粮,不过是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为啥之前亲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换粮,为的不是当下,更不是今年,而是为了明年做准备。

孙老汉心绪涌动,突然一把攥住赵老汉的双手,嘴皮子一个劲儿哆嗦,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亲家,多谢了,真的多谢了!”

“嗐,都是亲戚,说这话就外道了。”赵老汉拍了拍他的手,又说了石林镇的大户人家举族迁徙一事,叹气犯愁,“难办了啊,总觉得要出大事。”

都不是傻子,孙老汉咋可能听不明白,大户人家就是那嗅觉敏锐的狗,哪里有肉,他们必是第一个嗅到。同样,哪里有危险,他们也是第一个得知,跑的比谁都快。

那什么齐家举族迁徙,何尝不是一个信号?

孙老汉是泥腿子,但他是一个有脑子的泥腿子,浓缩的就是精华,他祖上三代矮墩墩的身高,让他的脑子比赵老汉另外两个亲家聪明,这也是有啥大事赵老汉喜欢第一个和他说的原因。

他能听懂。

“清河镇倒是没听说有大户人家迁徙,就是不知潼江镇有没有……”孙老汉犹豫了下道:“若是潼江镇的大户也带着族人离开,这形势恐怕就有些不对了。”

赵老汉点头:“可就算再不对劲儿,咱也只能干瞅着,难道还能跟着跑不成?怕是还没出县,全家就要被抓到大牢里去。”

孙老汉闻言,刚升腾起的心思,顿时又歇了。

是啊,他们无处可逃,也没那个本事逃,笼里的鸟就算费劲儿巴拉挣扎逃出笼子,刚想振翅高飞,嚯,你猜怎么着?爪子上还束着一条锁链呢。

想飞?经过笼子主人同意了吗?

他们就是那笼中鸟,笼子就是朝廷,主人就是皇帝,一只两只鸟逃不掉,除非火彻底烧起来,成千上万的鸟同时飞,笼子彻底关不住了,只要你有本事挣脱脚下的锁链,笼子主人自拿你没有任何办法。

现下,就算你嗅觉再敏锐,有啥用?你不是有本事的富户,你没钱打点官府,拿不到路引,没有支撑逃命的粮食和银子,找不到去处,分不清方向,你只能望着别人的马车屁股吃灰。

你知晓明日下雨,可你拿不出伞啊!

逃荒不是淋一场雨那么简单,那是拿命去博,去赌一条生路。

“亲家,若真有那一日,你可得提前吱个声啊!”孙老汉握着他亲家的手,眼中满是恳切,生怕他偷偷跑了,“咱自己人用着放心,人多在路上不容易被欺负,我家没啥大本事,就一个,听话。只要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打架干仗,我家绝无二话,你别看我家老大老二矮墩墩一个,可有把子力气呢,一个顶俩不在话下,如果,我说如果啊,如果真过不下去,要逃了,可千万千万要带上我们,别丢下咱啊,我们可是嫡亲嫡亲的亲家……”

赵老汉都听乐了,啥嫡嫡的,搁哪儿学的啊:“你家十几亩地舍得丢下跟我跑啊?”他家只有六亩半都舍不得丢呢。

“舍不得又咋整,房子土地咋都没有人命重要,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带着一家老小跑。”孙老汉叹气,狠狠握着亲家的手,“剖心肝的真心话,不开玩笑的,要跑提前通知一声,我肯定和你们一起走,咱路上人多有个照应。”

赵老汉回握,点头应道:“放心,真有那日,肯定会叫你们一起。”

逃荒,只要想到这个事儿赵老汉就瘆得慌,他没逃过荒,但他们祖上逃过,村里老人没啥聊头的时候就爱扯这些老黄历说,逃荒就是从你迈出家门那一刻起,全家的脑袋就别在了裤腰带上。

长途跋涉,缺水缺粮,生病没有药材、随处可见无人收殓的尸体、疫病、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若说安生世道,普通老百姓种一年地累死累活还要被官爷踢斛剥削,勒紧裤腰带忙活一年也赚不到几个铜板,觉得日子没有奔头,不如死了算了。可真到逃荒那一日,才发现原本疲惫痛苦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居然是再也回不去的世外桃源。

没有东西吃,性悍的挥刀举棍强抢,性弱的卖儿卖女卖婆娘丢老母弃老父。心狠的直接易子而食,谁知道架在火上烤的到底是人还是兽。

真要逃命,最好是能信任的人家一起走,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对付外人,汉子多,才能守住粮食,保护婆娘,看住儿女,带上瘸腿瘫痪的爹娘。

赵老汉想起村里老人说过一件事,有个独自逃荒的人家,两口子夜里撑不住打了个盹,醒来后娃子没了。

夫妻俩找啊找,找啊找,最后人群散去,才在干枯的野草堆里找到一堆被啃完的骨头。

当娘的当场就疯了。

这事儿太过惊悚,赵老汉当时被吓一激灵,这会儿一提逃荒下意识就想起来了,看了眼在坐在儿子腿上打哈欠的闺女,攥着亲家的手握了又握,他娘的,带上,必须全带上!

??[99]第 99 章

吃完午食,孙婆子跑去灶房,偷偷往赵家的背篓里装了半背篓的春笋和香椿,另外还捡了半篮子鸡蛋,用茅草仔细垫吧着,不容易被磕碰坏。

春日最不缺的就是野菜,马齿笕和荠菜啥的随处都能挖不少,实在拿不出手,也就春笋还好些,吃头也多,可以泡成酸笋,也可以晒干储存,就这么炒肉吃也成,走亲访友都能当个上门礼。

香椿算是鸡蛋的添头,亲家好不容易来一次,总不能让他空手而归。

“我这又吃又拿的,下回都不好意思上门了哈。”要走时,赵老汉才发现自家背篓里装满了东西,春笋在最下头,中间是香椿,最上面是半篮子鸡蛋,亲家母拾掇得仔细,不用拎着走,就这般背着就成,很是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