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田坎上,一张小脸脏的不成样子,握着筷子的手上满是被稻叶划伤的痕迹,甚至渗出了血丝。他狠狠刨了两口饭,身体很累很累,但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不想再动弹了,所以不能停下来。
娘也很累,他知道的,娘也不敢停下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很羡慕有爹的孩子,如果他爹还在,他和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可就是这么想想,大萝卜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想爹了,他小小的世界已经装满了娘辛劳的身影,他只想自己能快些长大,也不用长多大,能挑得了水,担得起柴,扛得动打拌桶就行了。
这样娘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
一碗冒尖的糙米饭,碗里藏着几块腊肉,大萝卜盘腿坐在田坎上,心里很是满足。
…
今年秋收老天爷开眼,一连数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大萝卜家的谷子割完后,隔日,赵二田和赵三地又去了赵全家帮忙,他家也就他一个壮劳力,只比吕寡妇好一点,他是汉子干活儿有劲儿,到点婆娘还能回家去做饭给他端过来,晒谷场留狗剩一人守着就成,一家三口干的虽然慢,好歹能挪得开身。
不像吕寡妇,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秋收就是这样,关系好的人家互相帮忙,都想赶紧把地里的庄稼收了,老天爷的心情真不好说,一天几场雷阵雨都是常有的事,粮食多在地里待一刻,心里就一刻不能安心。
赵老汉已经彻底轻松了,只管盯着晒谷场自家的谷子,让两个儿子和孙子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别人家帮忙,休息也好,给关系好的人家搭把手也罢,全看他们自个。
忙忙碌碌六七日,等地里只剩下木桩子和扎起来的稻草堆时,热闹了好几日的晒谷场也冷清了下来。
粮食装袋进仓那一日,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下来,眨个眼的工夫,乌云压顶,先是几声轰隆隆的雷响,随即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豆大的雨珠坠落地面,蒸腾起一股袭面的热气,鼻尖瞬间萦绕着泥土的气息。
全家人挤在狭小的仓房,正在数今年的收成。
一个粮袋子大概能装一百斤的谷子,村里的庄稼老把式精心侍弄田地一年,一亩地能收个三百斤粮都是能激动到流泪抹鼻涕的丰收大年了,赵家去年一亩地收了三百三十斤,虽然对外只说三百斤左右,就是怕招了人的眼。今年是难得的好年生,雨水阳光都足,割稻打禾时赵老汉心里就藏了事儿,关注的仔细,沉甸甸的麦穗虽比不上神仙地那三亩地,但瞧着比去年还要好些,今年一亩地应该能多收个十来斤粮食吧?
没装袋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装袋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是保守了。
粮袋子年年都在使,一袋能装多少,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把全部粮袋摞好,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数了数遍,没错,共有二十二袋半,剩下那大半袋如果装满,就是二十三袋。
若按村里老把式家一亩地收三百斤粮食来算,六亩半的地也才装十九袋半,不到二十袋。就是去年,他们家也才收了二十一袋多一点,比今年少了整整一袋多,差不多一百三十斤左右,一石多。
而再往前些年,小宝没出生的时候,同样的地,连稻穗都捡干净了算上也才装了十八袋……
就算经历过神仙地里一亩地收四百六十斤的粮食,赵老汉仍是被今年的收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毕竟家里这六亩半的地就是和村里没啥区别的寻常水田,灌溉的水都是从河里挑的,就算沾上了小宝仙子的福气,他以为去年一亩收三百三十斤就已是顶了天,可没想到今年更多,一亩地比去年多收了二十来斤,比他原本预想的还要多一些。
“一亩地收三百五十斤粮,这说出去,怕是里长都要带着人来问咱咋种的。”赵大山忍不住道。
“我打禾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砸去下,谷子哗啦啦落。”赵二田说,大哥今年没下田,感受不深,他又割又打,抱着一把稻杆,那重量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偏生长在地里,又没瞧出太大的区别。”赵三地捏着下巴,觉得咱家这地也是怪邪门的,连庄稼老把式都没嘀咕过他家的谷子长地有哪点不一样,怪会藏的。
长在田里看不出差别,装袋了,差别就出来了。
丰收当然是喜悦的,但一家人的脸上却没太多喜意,至少没有当初神仙地丰收时那么开心。
因为,要交粮税。
收的多,交的也就多。
若是以往,交就交,大家伙都交,祖祖辈辈都交,自然没啥。可今年他们遭遇的苦难太多了,先是年初地动,房屋坍塌,粮食被损,县里非但没有派人下来关心他们,甚至在他们好不容易熬到春播时,里长居然过来问他们村有没有多余的粮种,让他们伸手帮助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没问过他们一句有没有粮种春播。
县里的大老爷更是没有半句关怀,没问他们死伤多少人,房屋塌了有没有地方住,粮食毁了有没有东西吃……不关心自己治下的百姓,满心满眼想着讨好上官,甚至还吸他们潼江镇的血去补贴另外三个镇,就为了自己升官发财。
后来他们的日子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房子重建了,春播了,饿过了肚子,结果流民又来了。
他们是不想报官吗?他们想和流民搏命吗?不是!
是因为他们知道报官没有用,为了活下去,这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憋着一口气下山。他们不知道这个行为有危险吗?不过是知道了也要这么做,山里的儿女耗不起,他们若是不拼一把,等待他们的就是一个死。
受难时,官府和朝廷不闻不问。
现在丰收了,他们心里自然很不情愿,不想像往年一样把粮食白白送给朝廷。
甚至,赵老汉还想薅朝廷的羊毛。
乌云压顶,仓房昏暗,暴雨掩盖了屋内细碎的说话声。
一大家子挤在这间说不上大的仓房里,王氏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在摞起来的粮袋上才回过神。她看向那个眼冒绿光的死老头子,简直要被他的胆子吓到,他咋敢生出这般骇人的心思?!
莫不是杀了几个流民,真把胆子撑起来了??
一张榻上睡了半辈子,她都快不认识他了!
“我不同意,这样太危险了!”王氏拔高音量,“你咋敢想的?咱们现在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好好过日子不成吗!之前不是都商量好了,到时让村老们挑几个有力气的妇人婆子把要交的粮食推去桃李村,到时和十里八村的乡亲一起送去镇上,往年交多少,今年就还是那个数,眼下里长都不稀得来咱村,更没人来仔细检查,我们只要多带些,应付了官爷们的踢斛,一切就还按照计划来,等熬过了征兵,日子就还和以前一样过!”
她很想扇他几个大嘴巴子,让他醒醒神,到时要是查到他们身上,那可是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干啥不危险?”赵老汉此时的模样就跟那藏在森林里的老狼一样,忙活这些日子,他脸上的疲惫都蒙上了一层晦涩阴影,“人活着,就没一刻安稳的时候,咱以前够安生老实吧?可有啥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年年看老天爷脸色过日子,它老人家心情好,今年就能丰收,但凡雨水多几滴,太阳毒几日,咱就要饿一年的肚子。是,咱是泥腿子,就该看天吃饭,这没啥,出生就定了咱一辈子只能过这样的日子,我老实过了大半辈子,自然是习惯了。”
他扯动嘴皮子,狠狠拍了拍身旁的粮袋子,声调渐渐变大:“可我实在想不通啊,我们都这般安生了,老老实实种田,老老实实缴税,粮食人口各种乱七八糟的税,让交咱就是勒紧裤腰带饿着孩子也要省下这口|交上。还有每年的徭役,再苦再累咱都没说过一句,就算累掉半条命,那都是应该的……可朝廷和当官的咋就不稀罕我们,咋就不护着我们?!遇到天灾,好,咱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想办法活,这没啥,有比咱受灾更严重的地方,紧着那头是应该的。可为啥遇到人祸,朝廷还是指望不上?!”
他满肚子怨气,对县里的大老爷,对上头的大官,甚至是对下发诏书要在他们庆州府征兵的皇帝,他们没把百姓当人,没把他们当人,他凭啥还要老老实实交粮交钱?
他不想交!
“既然他们指望不上,还有啥脸要我们辛苦一年才收获的这点粮食?”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心里也实在不情愿给。”赵老汉磨牙嚯嚯,想起来就怄得慌,“拖着不交粮食,里长一定会带人来咱们村,前头搭起来的戏台子自然就塌了,所以粮食还是要交,还要在里长催促之前,主动交上去。”
“所以你交完又要去抢回来?!”王氏气得想锤他。
“咋就不能抢?”赵老汉看向一脸懵懵懂懂的闺女,他早些年就发现了,秋后交粮,周围几个镇的百姓都把粮食运到潼江镇来,而不是像他们一样,直接运到自己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