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6.春茉莉
雪停了几天,在余又衫出殡那天又重新下起来。
余又衫的家人沿袭了老一辈传承下来的入葬传统,选择在老家的乡下土葬,虽然蒋济维认为余又杉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下葬方式。送帛金时,蒋济维兑现承诺,从常远那里要来了那副马红手镯代替帛金送给了余又杉的奶奶。老人家有些惊疑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们包了镇子上条件最好的宾馆供前来吊唁的人居住。虽然是条件最好的宾馆,基础设施却不完善,蒋济维晚上来得晚,热水已经停止供应,宾馆也没有暖气,到了深夜冷得无法入睡,刚好蒋济维也没有困意,就这么熬了一晚上。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送灵,行走的过程中天色渐亮,雪从暗蓝色变成亮白色,蒋济维独身缓慢地跟在队伍后面,没有撑伞,没过多久,黑色羽绒服的缝隙中就灌满了雪。这时有人刻意落在了队伍后面,轻轻帮他拍了拍,蒋济维回头,才隔了几天不见,汤星闻就改头换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疲惫显而易见。
汤星闻打起精神笑了笑:“刚刚看到我了怎么不打招呼?”
“感觉你也没心思招呼我。”蒋济维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你和小茹一样怕太难过所以不愿意来。”记得一次班级组织体检,抽血时汤星闻排在队伍前列,通过不断和后面的同学换位置,硬是最后一个才抽上,那时蒋济维调侃他,是不是骨子里刻着一些回避人格的基因。
汤星闻沉默了一会说:“最后一程总是要来送送的。”
刻意被营造出的轻松氛围被一句话轻易冲散,蒋济维点点头,两人一时间无话。
这样的场景气氛中,沉默并不会使人感到尴尬,只会让人陷入黑洞一般的伤感中令人迫不及待地快要摆脱。
所以汤星闻先受不了地说:“你说些什么吧,随便说点什么。”
蒋济维说:“我准备下学期转专业。”
汤星闻说:“是吗,为什么?你现在在学的是什么专业。”蒋济维现在报的专业还是汤星闻出的主意,但是此刻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想起来说:“哦,对了,戏剧学对吧。”
蒋济维看了他一眼:“对啊,当初还是你推荐的。”
远处鞭炮声响起,炸开余又衫的奶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接着连锁反应生效,肃杀的空气中接二连三地响起抽泣声。
他们都听见了,聊天的欲望却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汤星闻没有力气笑了:“那段时间你全世界炫耀在和梁颀谈恋爱,填志愿的时候你问我,填什么专业可以和梁颀有更多共同话题。你真填了啊?那我再也不乱说了。”
队伍停止行进,穿插了几个高僧来做法事,搭配着高僧诵经的旋律,这可以让蒋济维很好的忽视掉提到那个名字时所带来的余震。
蒋济维说:“本来当时我也没有继续在国内读完大学的打算,填什么专业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可后面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打消了出国的念头。但是没办法,我发现我完全对戏剧提不起兴趣,让我看三个小时的电影可以,可是一读到贺拉斯和亚里士多德我就坚持不了十页。”
“那你接下来想转到什么专业呢?”
蒋济维遵从内心的第一反应说:“我应该会去学表演吧。”
说到学表演,他们对视了一眼,从眼神的交错中,蒋济维知道,在这一瞬间,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余又衫,即使再怎么尽量避开和余又衫有关的话题,但蒋济维气馁地发现越是想要刻意地不在意什么,那么就会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余又衫走得太突然,还没有给他们留下充足的时间清扫她曾经存留过的痕迹,实在是非常狡猾的人。
“其实你去酒吧的那个晚上我和余又衫表过白,但是被她拒绝了。”汤星闻说。
蒋济维望着远方的棺木,几位黄袍的僧人在旁边燃起火焰,“是吗?她倒是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
汤星闻眼中的火苗随着风势东倒西歪:“她说很对不起,虽然觉得和我在一起感觉应该不错,但很遗憾时间不太对了,现在她有比谈恋爱更重要事情要做。”
的确是余又衫认真起来会说的话。
汤星闻说:“那个时候我还有点怪你,如果你没有去推荐她演那部《漂流》,说不定她会对演戏这件事彻底灰心。”
“仅仅是没戏拍的话她才不会灰心。”蒋济维这样说道,眼睛里有着仿佛旧照片般的朦胧色彩,接着又没头没尾地说,“其实我很羡慕她。”
汤星闻这一次安静的时间过久了一些,前方的法事告一段落,队伍又重新开始移动,汤星闻突然说:“我去前面看看阿姨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完,汤星闻快步朝前走去。
蒋济维看着汤星闻的背影,一步一步,汤星闻走得沉稳至极,但是仍然有雪不断地从他的肩头簌簌往下扑落。
从余又杉的老家回到椿城只能坐火车,常远在蒋济维上车前说回来了记得给老李打电话让他来接。
刚下火车常远就掐着点打电话给他,问他到哪里了。
“下车了。”
常远那边在忙,说话断断续续的:“……在东出站口和……等你……”
蒋济维听清了一个东出站口,猜想常远应该是派了司机来接,说了声:“知道了,你继续忙吧。”
挂了电话,蒋济维便往东出站口走,接着他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他看见梁颀靠在他们家的那辆车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厚卫衣,蒋济维无厘头地想洛杉矶这阵子的气温应该很暖和,所以哪怕航班在下午,梁颀宁愿受冻也要这样穿。但是这并不妨碍周遭穿着厚棉袄、厚大衣或者羽绒服的行人向梁颀投去异样的打量。
或许那些目光梁颀也感应到了,但他毫不在意地闷头抽烟,手指在手机上滑来滑去,直到抽完,梁颀才想起还没有找能够扔烟头的地方,四处张望了一阵,接着便看到了蒋济维。
蒋济维动了动已经快要冻僵的双腿,朝他走了过去。梁颀的目光从他一身黑的装扮滑过,将烟头捏在手里说:“常阿姨让我送你回去。”
蒋济维跟着他上车,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就听见梁颀突然说:“你从来没有勉强过我做不想做的事。”
停下手中的动作,蒋济维看着他。
梁颀直视着前方,光透过来,将他整个人都变得很透明。半晌,梁颀才继续说道:“除了和你分手这件事。”
蒋济维倔强地说:“除非现在立马死掉,只要你一天不从美国回来,就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
话音刚落,就迎来一个急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巨响,蒋济维没有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目视着汽车堪堪地停在一棵树前。
梁颀笑了笑说:“我虽然没有驾照,但是车技还不错。”他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仿佛在这个车内多待一秒就会引起窒息,利落地开门下车打电话。
蒋济维控制自己不去看他,试图用刷手机转移注意力,刚刚火车上一直没有信号,他已经接近三个小时都没有看过手机。在最近蒋济维养成了时不时会搜索余又衫名字的习惯,自从余又衫死后,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消散了很多,更多人开始展开例如原来的那部剧会不会更换演员以及要换的话会花落谁家的讨论。搜多了,大数据就记住了他的偏好,会把带有余又衫字眼的微博推到他的主页,其中有一个人幸灾乐祸地带了余又衫名字说,牺牲这么多却是这个下场,也不知道当事人觉得值不值。
底下有人说,人都走了还是嘴上留德。蒋济维给这条评论点了一个赞,然后点进原博主的主页将他拉黑掉。受刚刚那条微博的影响,蒋济维有点心烦意乱地刷新主页,接着他的视线便凝滞住了。
一个刚注册的账号,ID还是平台默认的名称,艾特了余又衫的微博并附上了一个4k视频,预览的封面是黑底白字,字是方方正正的
《漂流》。
这是蒋济维第一次看到《漂流》的成片。
不知不觉中从开头看到结尾,像是把人生走马灯都过了一遍,影片在余又杉闭上眼睛的时候结束,这时镜头给余又杉拉了一个特写,望着屏幕中熟悉的、却已经天人永隔的脸,蒋济维关掉手机,看着梁颀在远处打电话的背影狠狠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