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见家长了。
叶满枝帮苏联友人解释过情况后, 很快就折返了回来。她之前听了吴峥嵘的话,以为吴家人没来,或是早就离场了, 所以才伴着交响乐队的配乐, 畅快地跳了好几支曲子。不料临到退场时, 竟然在寄存处与人家碰上了。她也不知道能跟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聊些什么,在吴峥嵘的介绍下喊了爷爷、奶奶和小姑以后, 就腼腆地站在旁边不吱声了。吴小姑拉着她的手说:“小叶, 刚才幸好有你帮忙,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 俄文水平居然这么高, 我看你说得好像比俄语学院那些大学生还好呢!”叶满枝谦虚道:“我小时候读的是苏联侨民会幼稚园,有点童子功,除了口语还行, 其他的可不如大学生。”“难怪呢!”吴小姑对苏联侨民会的幼稚园有所耳闻, 保教主任和教师都是苏联人,解放前全俄文教学,解放后由政府接管了, 也是市里唯一的双语教学幼儿园,这几年一直很有名气。吴峥嵘看出叶满枝的紧张,看了眼手表说:“小姑, 今天时间挺晚了,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小叶家里有门禁,八点钟必须回家,我先把她送回去。”“那你先送小叶姑娘回去吧。”离得近了, 吴奶奶终于看清了叶满枝的长相,柔和秀气的脸上带着浅笑, 亭亭玉立,文静乖巧,确实是个漂亮丫头。她心里挺满意,听了孙子的话,又觉得对方家教良好。吴奶奶将一只翡翠镯子从腕上褪下来,戴到了叶满枝的手上。“第一次见面比较仓促,没什么准备,这镯子你戴着玩吧。找个时间让峥嵘带你来家里玩,到时候我再送你个更好的。”叶满枝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又怕推让间把镯子摔碎了,手腕僵在半空有些傻眼。吴峥嵘帮她把袖子放下来盖住镯子,“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你放心收着吧。”他奶平时莳花弄草,经常搬运花盆,一般不带这种易碎的首饰。八成是为了今天见面特意准备的见面礼。他瞟了眼端着架子的吴院长,若不是闹出了苏联人丢衣服这一茬,老太太这番准备肯定要白费功夫的。叶满枝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奶奶。”既然吴峥嵘让她收着,那她就收着好了,反正吴峥嵘送过她那么多东西,她全都不客气地收下了。大不了等她给吴峥嵘织完围巾、手套、毛衣毛裤以后,再给吴奶奶也织点什么吧。相比于严肃背着手的吴院长,这位梳着利落发髻,穿着棉布旗袍,还肯给她送见面礼的老太太,真是亲切又可爱呀!吴小姑和吴奶奶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叶满枝面对女性长辈时,心里已经很放松了。可是,面对吴爷爷时,她还是忐忑的。除了打招呼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吴院长一直沉默威严地站在一旁,像是在审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双方在门口道别,她与吴爷爷说再见时,对方才放缓语气说:“你留苏体检的事情我已经听峥嵘说了,这件事我会帮你留意一下。你还年轻,没能去苏联留学固然可惜,但也不要轻易放弃学习,有机会还是要继续学习进步的。”叶满枝心说,该报的仇她已经报了,徐映雪的留学资格被取消,周牧的留学名额也被他自己作没了,您可千万别帮我留意啦!但其中的复杂关系不太好解释,她只能点头说:“爷爷,我在街道办工作,单位已经推荐我去市委党校组织的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每周三晚上和周日下午都会去党校上课。”吴小姑不想听吴院长讲大道理,笑着问:“小叶既要工作,又要兼顾学习,平时挺忙吧?”“还行,前阵子比较清闲,最近街道刚开了一个煤炉厂,稍微忙了一点。”叶满枝瞅瞅默不作声的吴峥嵘,补充说,“我们生产的新型蜂窝煤炉子,还是峥嵘设计制作的呢,居民反响特别好!”闻言,吴爷爷望向自家孙子的表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他想说说孙子,不要玩物丧志,没事弄什么煤炉子,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研究液压起重臂项目。可是,想到这孙子26了还没娶到媳妇。他又觉得不该阻止孙子献殷勤,无论如何先把媳妇娶回来再说。双方在门口分别,等人走远后,吴小姑问:“爸,您觉得这姑娘怎么样?还挺好的吧?”“只见了一面能看出什么?瞧着倒是挺文静的,话也不多,就是文化程度差了一些。”吴小姑咋舌:“高中还差呀?我也是女子中学毕业的。”“你那会儿时局动荡,能读到中学已经不错了。现在国家百废待兴,需要更多高级人才,高中只能学点皮毛,那点知识够干什么的?”吴爷爷停顿片刻,又叹气道,“算了,人无完人,我没别的要求,只要她够贤惠,能知书达理就行了。”*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的小叶同志,一回家就跑回房间,欣赏起刚收到的见面礼。她见识有限,只知道金银值钱,翡翠镯子价值几何,她还真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镯子应该挺贵的。梨花一直在她身边咪咪叫,她没敢把镯子取下来,就那样戴在腕子上欣赏。欣赏够了,她才扭头问:“梨花,你今天总叫什么呀?饿啦?”梨花是楼里有名的浪子,白天出门混饭吃,晚上回家睡觉,特别能给家里节省口粮。不过,到了冬天以后,大家都关门关窗,非常不便于梨花出门觅食,它最近好像有点瘦了。她将梨花的肚皮翻过来,详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它没啥大毛病,只是下巴上沾了些不明液体,便放下心来,不再管它了。她这边刚把小猫松开,门外就传来一声哭嚎。吓得她跟梨花同时炸毛。她赶紧趿拉着拖鞋出门问:“麦多,你哭什么呢?”“呜呜呜,我要喝牛奶!”沈亮妹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你就那么馋?那牛奶是你的吗,你就嚷嚷着喝牛奶?”黄黎半靠在房门上,闲闲地说:“你不用指桑骂槐,我每天都给麦多留半碗牛奶,他今天没喝到,肯定是被其他人喝了。”叶家没有喝牛奶的习惯,但黄黎觉得应该多吃肉蛋奶补充营养,肉蛋需要凭票购买,牛奶却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所以,入冬以后,她以补钙为由,每天去奶站打一斤牛奶,回来煮一煮再喝。她喝一大碗,分给小朋友麦多一小碗,家里没人有意见。今天那小碗牛奶不知被谁偷喝了,沈亮妹又借着打孩子的机会,阴阳怪气起来。沈亮妹拉着脸说:“嫂子,咱家除了你,没人爱喝牛奶,谁没事会偷喝孩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想给孩子留就直说……”黄黎打断道:“行,那我以后就不给他留了,省得没喝到又落埋怨。”“……”叶满枝扑哧笑出声,赶紧将脑袋缩回去,蹑手蹑脚地将房门关上了。黄大仙对付四嫂还是有一套的,哈哈。她趴在门上笑了一会儿,然后瞅准犯罪嫌疑猫,将梨花抱了过来。“是不是你把麦多的牛奶喝了?”叶满枝在小猫的下巴上擦了一把,果然擦到一手湿乎乎的牛奶。叶梨花严重影响了家庭和睦,她这个主人还是要负一定责任的。所以,次日上班前,她跟黄大仙商量,请她以后买牛奶的时候多买一斤。“你昨天是不是听到我们吵架了?”黄黎摆手说,“你四嫂占便宜没够,不能总惯着她。”“我又不是为了她,牛奶也不是给她喝的。主要是我也想喝牛奶,另外留点给麦多。”四嫂在话剧团的学徒工结束了,人家话剧团没有招工编制,这是早就说好的。她能在那里学几个月的白案手艺已经很不错了。不过,由奢入俭难,四嫂从话剧团离开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无法适应家庭主妇的生活。这几天的脾气特别暴躁,点火就着。叶满枝怕她在家惹常月娥心烦,所以主动找到四嫂问:“嫂子,煤炉厂需要推销员,卖出一个煤炉子就给2分钱的奖金,你想不想干?”沈亮妹问:“不是5分钱吗?”“那是给人家车夫的价格,人家有运输成本。”“车夫咋了?只要能把炉子卖出去就行呗,”沈亮妹跟小姑子讨价还价,“就按照5分钱算吧,我虽然没有车,但走路也费腿啊!”叶满枝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一定道理。在商店里等客上门的奖励2分,主动出门寻找客源的,都应该奖励5分。“行,那就给你按照5分钱计算,你今天就开始推销吧,赚了钱都算你的。”叶满枝给四嫂临时找了份活计,便溜溜达达上班去了。每次过完愉快的周末,尤其是跟吴峥嵘一起过完愉快的周末以后,她周一都不想上班。煤炉厂那边没什么急事,销售情况虽然不温不火,但也能保证每天走货,一点点减少库存积压。叶满枝心里没啥压力,就在办公室里织起了围巾,准备织完围巾,尽快给吴峥嵘安排那件俏绿俏绿的毛衣。嘿嘿。她又跟凤姨学了两个新花样,到时候可以实践一下。除了给居民开了两封介绍信,叶满枝几乎一上午都在搞编织。中午临近午休时,薛巧儿突然来了街道办,在门口喊叶满枝的名字。“巧儿,你进来坐吧,外面怪冷的。”“小叶干部,我跟你说点事,就得赶紧干活去!”叶满枝放下毛衣针,掀开门帘子跟她出门。“出什么事了?”“不是我的事,”薛巧儿低声问,“小叶干部,你现在是不是管着那个煤炉子厂呢?”“对,我还请了你以前车队的同事,帮我代销煤炉子呢!”薛巧儿犹豫了一阵,凑近她说:“车队里有人自己做了煤炉子卖给别人,说是你们煤炉厂的产品,一个炉子才一块五。”叶满枝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卖得多吗?”“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卖几个煤炉子,一个月都不用拉车了。”“行,我知道了,”叶满枝拉着她的手说,“巧儿,谢谢你啊!”“没事我先走了,你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就行。”叶满枝将她送走了,琢磨了一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将这个情况告诉了穆主任和张勤简。张勤简好似被人从兜里抢了钱,沉着脸说:“咱们的炉子材料简单,制作也简单,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模仿。如果是居民给自己家里制作,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有人打着咱们厂和供销社的旗号,高价倒卖自制煤炉子,这个事要跟工商那边说一说的。”穆兰蹙眉说:“个人私下制作不是最麻烦的,就怕有其他厂跟风生产这种煤炉子,抢占咱们的市场,如果咱们的销路打不开,这种小厂可能活不到开春就倒闭了。”光明街上不是没有倒闭的工厂。他们成功的经验不多,但失败的经验可是很丰富的。“小叶,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叶满枝心里有点乱,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上次吴峥嵘给她出过主意以后,她已经把稿件寄给报社了。但暂时还没有报纸刊登。不过,吴峥嵘的思路也能给她提个醒,他们似乎不能将目光只局限在光明街这一带。“主任,咱们能不能联系一下市商业局,或者煤炭公司啊?请他们自上而下地推广蜂窝煤炉子,他们能直接将商品下达到各门市部和供销社。”要是能让上面的领导说句话,那销路真是瞬间就打开了。
第49章 小叶勇闯全市企业负责人大会
叶满枝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尚能保持淡定, 但是离开办公室以后,她就绷不住了。居民们做几个家庭自用煤炉子,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她根本不在乎。可是, 那些人不但自制了煤炉子, 竟然还把炉子卖出去牟利了!这就让她很难受了!“明明煤炉子是你设计的,工厂是我筹建起来的, 结果咱俩一分钱没赚到, 反而便宜了别人, 让外人用你的煤炉子赚了钱!光是想想我就怄得慌。”叶满枝快被那些人气死啦!她越想越生气, 气着气着就被气哭了。吴峥嵘错愕地停下动作, 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哭起了鼻子。“叶来芽,这有什么可哭的?”“我是被气的!”叶满枝用手背抹掉眼泪,嘟囔着强调, “是被气哭的!”吴峥嵘:“……”
居然真的有人会被气哭?“我都这么伤心了, 你怎么还在笑?”叶满枝本就被气得够呛,无意间瞥到他竟然在偷笑,顿时被气胖了三斤。“你不是被气哭的吗?伤心什么?”吴峥嵘没在书房里找到手绢, 只好出去拿了条毛巾给她擦眼泪。“那煤炉子上又没写我的名字,东西生产出来,被人模仿是很正常的事。有的工厂生产出新产品以后, 还要主动去其他工厂指导人家一起生产, 要是都像你这样想,大家早就被气得投胎转世好几回了。”叶满枝在书房里转圈圈,“教给其他国营单位, 那是支援国家建设,说出去还挺光荣的。可是他们私自生产煤炉子, 再拿出去以低价倒卖,是肥了私人腰包!这是损公肥私!”她自己都没用煤炉子赚过钱,凭什么让别人先肥了腰包啊!吴峥嵘阻止她继续转圈,将人拉过来抱坐到腿上,“你冷静一点,不要做情绪的奴隶!”“谁做情绪的奴隶了?我就是生气。”吴峥嵘帮她抹干净腮边的眼泪,笑问:“你不会是因为自己没赚到钱,才被气成这样的吧?”“对啊!”叶满枝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索性大方承认,“我就是见不得别人用你的点子赚钱!我自己没能用煤炉子牟利,别人也不许赚!你把点子给我用,是支持我的工作。我把点子拿出来建厂,往大了说是支援国家建设,往小了说是想让街道办多截留一些利润当经费。当然了,也是想让领导看到我的工作能力。”“叶满枝同志,你现在是一名干部。”“干部怎么了?”吴峥嵘握上她的手指摩挲,“你只是一名刚参加工作的基层年轻干部。支援国家建设、给单位截留经费,都不是目前的你需要操心的。办这个厂,最切实的好处是让领导看到并认可你的工作能力,这么说,你同意吧?”“嗯,差不多吧。”“你是干部,不可能私下自制煤炉子赚钱,别人靠这个赚钱你又制止不了。与其把自己气哭,不如利用这件事,给自己谋点好处。”叶满枝从他怀里扬起脑袋,盯着他长睫毛下的两片阴影瞅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下巴上啾了一下。“能给我谋什么好处啊?”吴峥嵘垂眸与她对视,目光在她唇上流连一阵,接着说正事,“有人私下制作倒卖煤炉子,确实给你的工作增加了难度,领导心里也清楚。在这样的艰难条件下,你还能把工厂发展起来,不是更能凸显你的个人能力么。”当然,如果工厂因此倒闭了,就是另一个结局了。要哄好被气哭的小叶干部,他只能先挑拣好听的说。“这种煤炉子,技术含量极低,只有设计思路值点钱。成品面向市场以后,被模仿是迟早的事。这样一个小厂,你不能指望在它身上得到太多。先抓主要矛盾吧,在你兼任厂长的时候,让领导认可你的个人能力,其他的就别想了。”叶满枝抬头望向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眸乌黑润泽,“军代表同志,你好会安慰人哦,如果不在656当军代表了,是不是可以去军区当个政委啊?”“借小叶干部吉言,”吴峥嵘笑,终于低头噙住她的嘴唇,“现在可以亲了吗?”“你都已经亲上了,还问……”叶满枝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氧气耗尽,唇舌酸麻,吻得四肢都没了力气。“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吴峥嵘捧着她的脸,气息有些喘。“你怎么那么着急啊?”“你不会想跟我这样厮混下去吧?”“说什么厮混?明明是谈恋爱!”叶满枝顿时满脸羞红,这人的用词经常让她词穷。她被吻得透不过气,有了晕船的感觉,含混道:“要不就元旦或者春节的时候吧?”“嗯,元旦我去正式拜访老泰山。”*叶满枝当晚回家以后,并没直接跟爸妈说吴峥嵘要登门的事。她径直回了自己房间,反手关了门,才敢将围巾取下来。拿出小镜子对着红肿的嘴唇照了照,然后双手捂脸,把自己摔到了床上。她今天是因为什么被气哭的来着?好吧,吴峥嵘还是很有用的,谈恋爱果然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她在床上蛄蛹来蛄蛹去,不小心压住了梨花的尾巴。听到小猫咪咪叫,她赶忙把猫抱进怀里撸了撸。“不知道吴峥嵘喜不喜欢猫,你到时候要不要陪我一起去16号院啊?”叶满枝语气极尽诱哄,“他的房子可大了,还有大院子,你跟我一起去吧?不过,吴峥嵘爱干净,可能不会同意你上床待着!哎……”“喵喵喵~”她抱着猫说了半天悄悄话,又把今天的日记写了,在日记里将那些倒卖煤炉子的坏蛋痛骂了一顿,骂了整整两页纸,终于疏散了她心中郁气。之后又元气满满地上班去了。她已经想开了,煤炉子确实不是什么高技术含量的产品,被人从中渔利是没办法的。相比于最初的5块钱建厂资金,最近厂里卖了些煤炉子,有了将近一百块的盈利。距离给工人开工资还有些日子,所以,她打算给煤炉子升级换代一下。首先是,把油漆桶换成干净的铁皮桶。之前已经有顾客反映了,油漆桶不够美观,希望厂里可以生产一批更有档次的煤炉子。其次是,根据她三哥的建议,给这批更有档次的煤炉子增加“二次风”装置。通过这个装置给蜂窝煤大量送风以后,可以提高煤炉子的点火速度,还能让一氧化碳再次燃烧,减少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新炉子的成本比简易炉子贵了将近一块钱,叶满枝不知市场接受度如何,所以只让厂里试生产了五个装有二次风装置的新炉子,放到供销社里试卖一下。结果炉子刚送去供销社两个小时,侯主任就往街道办打电话,让厂里再送十个炉子过去。“我们的新炉子这么好卖吗?”“比之前那个油漆桶强多了,”侯主任呵呵笑,“说实话,那油漆桶确实不上档次,你想想,最先被推广使用蜂窝煤的这批人,都是什么人?大多数是干部呀!”干部按月领工资,兜里不差钱。买一个炉子能用好几年,当然会选择质量更好的产品。“你们往炉子上安装的这个鼓风机挺好的,一看就能跟普通炉子拉开档次。”侯主任建议道,“以后多往供销社送这种新炉子吧,油漆桶卖得一般,你们再找找其他销路。”叶满枝对这个结果既好奇又惊喜,赶紧让厂里安排生产新炉子。油漆桶、铁皮炉子、二次风炉子,按照4:2:4的比例生产。她又接连观察了几天。供销社那边确实是二次风炉子的走货量更大,而靠着四嫂和车夫走街串巷推销的,还是便宜的油漆桶炉子更好卖。当然,最近市面上倒卖油漆桶炉子的人越来越多了,连废品收购站的油漆桶都嚷嚷着要涨价。叶满枝劝自己别跟那些投机倒把分子纠结,先抓主要矛盾。然而,发给报社的稿件一直没动静,她只好找领导拿主意。“你把稿件发给哪个报社了?”“日报和晚报都发了。”“以后发稿的事,你跟赵二贺联系。”穆兰小声说,“他有个姑姑是晚报的编辑,把稿件给他,比较容易过稿。”叶满枝恍然大悟。难怪再次进行工作分工的时候,穆主任会把她负责的宣传工作分给赵二贺呢。根由原来在这里!单位里有个能在宣传口说得上话的同事是件好事,叶满枝还挺高兴的。她其实可以找吴峥嵘那位同学帮忙,对方在日报社工作,应该能说得上话。但人情越用越薄,不能总让吴峥嵘因为这种小事欠人情。叶满枝把稿件交给了赵二贺,请他帮忙走个捷径,尽快将稿件发出去。为此,她中午还请赵二贺吃了3个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你把这半盒饺子都给我,”赵二贺跟她商量,“我晚上直接把稿子送到我姑家去。”叶满枝又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心疼地将饭盒推给他,“你可得把我的事当成大事要事来办啊!”“哈哈,”赵二贺调侃道,“你们那个小煤炉厂能有什么大事,你去街上的其他厂子看看,大家都在搞增产节约竞赛呢,为了那个竞赛眼睛都熬红了。”叶满枝心有余悸道:“幸亏我们生产的是计划外产品,否则也要参加竞赛了。”中午把饺子给了赵二贺,她有点没吃饱,下班后先去厂食堂吃了晚饭。等她吃过晚饭,又在院儿里溜达了一大圈,吴峥嵘才下班回来。“你最近怎么下班越来越晚了?”叶满枝问,“656也要参加增产节约竞赛吗?”“参加,不过跟我关系不大,我在与总师室跟进项目,增产节约竞赛主要由几个副厂长负责。”吴峥嵘笑道,“增产好说,节约也好说,既要增产又要节约就难办了。这种工作没人愿意干,市里让企业负责人去开增产节约大会,一张通知转了四手,没一个想去开会的。”叶满枝听得津津有味,她就爱听厂领导那些八卦。“那最后到底让谁去呀?”她心里希望让周副厂长去受折磨。不过,吴峥嵘却说:“不一定,会议还没开始呢,估计得沈厂长亲自去了。市委下发的会议通知,可能还是需要一把手出席。”“哎,我也是一把手呀!怎么没人通知我开会!”说到这里,叶满枝心里微微一动,问:“你说我也去参加你说的那个会议怎么样?”“你接到通知了吗?”“没有。”“那就没你们厂的事。”吴峥嵘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动要求开会的。“哎呀,你不懂!”叶满枝觉得大厂人不理解小厂的苦,不想跟他多说了。等她回了办公室以后,找到穆主任说:“主任,我听说市委要召开‘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你说我去参加一下咋样?”穆兰想问,企业负责人跟你有什么关系?顿了几秒,又记起来,叶满枝现在也算是工厂负责人。她这是拿豆包不当干粮了。穆兰以为她年轻不懂规矩,只能解释说:“市委召开的会议,一般只要求大中型企业负责人出席,大多是区级以上的国营单位,咱们街道办的工厂不需要出席。”“我知道煤炉厂不用出席,但是,”叶满枝透露,“这次会议是为了动员全市工厂企业进一步开展全面性的节约运动。要节约呀!咱们的蜂窝煤炉子不是正好应景吗?”“应景倒是挺应景,关键是人家没通知你开会,你怎么去呀?”穆兰已经被她的奇思妙想惊呆了。“我知道开会的时间地点,到时候可以直接找过去。”叶满枝不太确定地问,“主任,你觉得我去参会,行不行啊?”穆兰也说不准呀!说行吧,她没接到会议通知。说不行吧,她也算是企业负责人,虽然只是个临时的。见她也拿不定主意,叶满枝试探着说:“要不我去试试?如果人家让进,我就进去开个会,如果不让进我就回来。就怕人家以为我是捣乱的,把我抓起来。主任,到时候您可得去捞我呀!”穆兰被她逗笑,一笑就停不下来。年轻人的工作热情高,她实在不好泼冷水。“哈哈哈,行,那你就去试试吧,万一被人逮住了,我负责去捞你,哈哈哈哈……”叶满枝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不过,要去“混会”的事,在领导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安心了。市领导对她有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天高皇帝远,市长也不可能管到街道办来。她比较关心顶头上司的意见。这回有了领导的首肯,她给自己制作了一张“国营光明煤炉厂”厂长的工作证。然后,带着这张新鲜出炉的工作证,去市委大礼堂开会了。全市的大中型工厂少说也要有上百家,除了市属工厂,还有诸如656厂这样的中央直管企业。临近会议时间时,礼堂门口几乎全是各大工厂企业的头头脑脑。叶满枝不但是个女同志,还是个特别年轻的女同志。让她给领导当秘书都嫌年轻,更何况是企业负责人呢。所以,她今天特意穿了常月娥的棉袄,戴了条黑色的围巾,把自己打扮得成熟点。然而,市里的会议,甭管她打扮得多老成,都是不容易混进去的。刚走到礼堂门口的签到处,她就被人拦了下来。“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叶满枝的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故作淡定地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小干事拿着她的工作证,在登记簿上对照着翻找了两遍,都没找到这个光明煤炉厂。“同志,你是不是走错会场了?”“没走错呀!”叶满枝语气肯定地说,“我是来参加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的。”小干事被她弄蒙了,去里面找了领导,“陈主任,这位同志说她是来开会的,但咱们的登记簿上没有她所在的那家单位啊。”陈主任赶过来问:“同志,你确定收到会议通知了吗?”叶满枝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如实道:“没收到通知,我是煤炉厂的厂长,听说市里要开‘全市工厂企业负责人员会议’,就直接来开会了。”头一回遇到这种没接到通知,主动来开会的同志,陈主任瞪着她看了好半晌才委婉地说:“这位同志,没接到通知的单位,不需要来开会。”“这样啊,”叶满枝商量道,“反正我都已经来了,就进去听听领导传达的会议精神吧。”陈主任这回不委婉了,“同志,这次参会人员是有一定范围的,范围以外的人不用参会。”“会议范围不是全市企业负责人吗?我们光明煤炉厂是正阳区的企业,应该也算在全市范围内吧?”叶满枝言辞恳切道,“领导,煤炉厂属于浪费比较大的企业,我们一直在寻找增产节约的办法,但成绩一直都不理想。刚听说市里在召开节约动员会议,我就立即赶来了!我想在会议上汲取一些兄弟单位的成功经验,再把市领导的最新指示,带回到厂里去。我们厂的职工都盼着呢!”陈主任暗道,对于这种会议,大厂领导躲都躲不及,这里居然有一个主动撞上来的!这次会议虽然规格高,其实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会议。增产节约已经喊了好几个月了,属于老生常谈,这次开会主要是再次强调节约的重要性。陈主任拿着她的工作证和介绍信去打电话核实身份信息了。叶满枝提前跟穆主任报备过,根本不怕他查。她一直在门口等着,眼瞅着再有两分钟就要开会的时候,那位陈主任带着她的证件回来了。“你跟着他进去开会吧,”陈主任指了指身边的小干事,“会议席位的铭牌是固定的,你在后面给这位同志安排个位置。”叶满枝大喜过望,“谢谢陈主任,有了这次开会机会,我一定争取让我们煤炉厂成为今年的增产节约先进单位!”陈主任对这种工作热情高涨的同志,还是很有好感的,摆摆手说:“快去开会吧,别迟到了!”叶满枝就这样,第一次踏入了市委礼堂的大门。小干事给她在最后一排安排了一个位置,像是要防着她捣乱,同时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叶满枝不以为意,拿出钢笔和笔记本记录刘副市长的讲话内容。甭管有用没用,她叶满枝也是见过市长的小干部啦!哈哈。领导主要强调了几个国营棉纺厂节约用棉花,以及油脂厂节约使用食用油的问题。光是这一部分就讲了半个小时。叶满枝心说,看来得提前囤点棉布和食用油了。要不是原材料实在紧张,市长不至于反复强调这么多遍。之后就是提倡各大国营厂节约用电和节约用煤的问题。656厂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承担着生产军用品的任务,厂里基本能24小时供电。其他工厂就没这么幸运了,动不动就会停电大半天。整个动员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叶满枝记了四页纸的内容。会议结束时,刘副市长习惯性地问:“哪个单位的同志还有问题?咱们一起探讨一下。”会上该讲的都讲了,一般不会有人提问,大家纷纷收拾纸笔准备离场。坐在最后一排的叶满枝赶紧高高举起手臂,怕人家看不到她,她还稍稍站起来了一点。刘副市长已经收拾笔记本了,经秘书提醒才发现最后一排有人举手。“嗯,后排有位同志举手了,这位同志是哪个单位的?有什么问题?”“刘市长,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我叫叶满枝!”叶满枝起身说,“您刚才介绍的内容让我深受启发,省煤省电确实要从每一件小事做起。不过,我觉得除了工业用电用煤要节省,生活用煤也要节省。我们光明煤炉厂最近生产了一种新型蜂窝煤炉子,是专门针对市里正在推广的蜂窝煤使用的。”“使用这种蜂窝煤炉子以后,点火速度快,洁净安全,能有效降低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普通七口之家,每月至少可以节省1元钱的煤火费!”“刘市长,我们愿意配合市里的节约运动,推广使用蜂窝煤和蜂窝煤炉子,节省市里煤炭的损耗……”刘副市长听出她是来推销产品的,心里顿时哭笑不得。供销人员居然能混到市委的会议上来!他抬手压了压,笑着说:“这位小叶同志提的建议很好,除了工业用煤用电要节省,生活用煤用电也要节省。你所说的情况我了解了,这样吧,你先把这种新型煤炉子送给商业局和煤建公司的同志看一看,之后要如何安排,咱们再另行探讨。”叶满枝本也没打算让市长帮她推广煤炉子。有领导这句话她就知足了。她没在会议上纠缠,与市长对答了两句就坐下了。不过,她觉得这事得趁热打铁。从市委的会议上离开后,她回厂里提了两个新型煤炉子,当天下午就去了一趟市商业局。区教育局的大门有多难进,她是领教过的,所以,她也没对市商业局抱有太大希望。她打听了具体位置以后,先去了之前开会见过的副局长的办公室。被局长秘书拦下时,叶满枝笑容和气地说:“同志,我是光明煤炉厂的厂长,是刘副市长让我来的!”
第50章 扯虎皮拉大旗
陈征给张副局长当了三年秘书, 在识人看人方面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除了本单位的同事,来办公室面见张局的,通常只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商业局下属八大公司, 诸如糖酒公司、百货公司、煤建公司等单位的负责人。第二种是同级合作单位, 诸如市供销总社、市物资局等单位的领导。第三种就是想走门路办事的关系户。面前这位叶满枝同志, 显见是第三种情况了。作为领导秘书,陈征要提前了解情况, 让领导心中有数, 所以, 他先旁敲侧击地打听起对方与刘副市长的关系。叶满枝不敢跟市长攀关系, 特别老实地说:“我们厂生产了一种新型蜂窝煤炉子, 能在很大程度上节省煤炭开支。刘副市长让我将煤炉子送到商业局来,探讨出推广方案以后,配合市里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刘副市长的原话是, “先把煤炉子送给商业局和煤建公司看一看, 之后要如何安排,咱们再另行探讨。”叶满枝觉得这样效率太低,便擅自做了小小的艺术加工。听了她的介绍, 陈征心里有点拿不准了。他接待的关系户不算少,其他人多少会暗示一下自己与领导的关系。这位叶同志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完全没想过对方有可能扯虎皮拉大旗。那可是副市长!他当了这么久的领导秘书,从没见过哪个小干部敢把市长的虎皮, 扯到局长面前来。毕竟这是一个电话就能核实的事情。思及此, 陈征让叶满枝在外间稍等,往市人委打了一通电话后,进门将情况与领导汇报了。张副局长一边往文件上签字, 一边问:“她带了哪个领导的条子来?”“没有条子,据说是刘副市长让她来的, 我刚才给郭秘书打过电话。郭秘书说,今天刘市长在市里开会,会上确实提过煤炉子,不过刘市长也不清楚那煤炉子的情况,让咱们商业局的同志照章办事即可。”陈征不由在心里叹气。秘书工作难就难在要时刻揣摩领导的心思。有时候刻意撇清关系的,未必真的没关系。外面那个叶同志,瞧着挺年轻,若是真的毫无背景的基层小干部,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找到局长办公室来。张副局长收起钢笔,颔首说:“既然人已经来了,就让她进来吧,咱们先看看是什么煤炉子。”叶满枝在秘书室等得越来越焦虑。她直接跑来商业局,就是想一鼓作气把事办了。若是等到明天,经过仔细思考和权衡之后,她未必还会有今天这股勇气。不过,局长办公室里一直没动静,让她心里有点打鼓。这种情况,应该用不上穆主任来捞她吧?她又没撒谎,确实是市长让她来商业局的,哪怕真的被人当场戳穿了,副局长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这样顶多算是小题大做,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被领导批评一顿。总不至于把她的小干部身份撸了吧?设想了各种可能后,她觉得没什么大事,于是被人喊进办公室时,她又把一颗心搁回了肚子里。“叶同志,请坐吧。”张副局长态度还算客气,“先说说你们那个煤炉子的情况吧。”看清她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后,张副局长先在心里快速搜寻了一遍,市里有哪位领导姓叶。搜寻未果,他便不再多想了。商业局算是热门单位,走门路攀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既然郭秘书和面前这位叶同志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他也照章办事即可。叶满枝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尽量压下心里的紧张,露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张局长,我之前参加过您主持的型煤推介会,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张副局长对推介会有印象,对她早就没印象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从推介会回去之后,我们基层干部就开始响应商业局的号召,大力推广使用蜂窝煤。但是第一批购买的蜂窝煤用完以后,很多家庭又重新用回了散煤。这个情况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张副局长还没听过这种说法,打断道:“你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有具体数据吗?”“就是身边居民的反馈呀!大家普遍反映蜂窝煤不好烧,并不如宣传的那样省煤省钱。后来有同志发现,烧蜂窝煤不省煤,其实与使用的煤炉子有很大关系。”叶满枝向他介绍了普通煤炉子的弊端,然后着重推出了煤炉厂生产的这种新型煤炉子。“领导,这是昨天的晚报,第三版的这篇报道就介绍了我们光明煤炉厂的蜂窝煤炉子。”张副局长接过报纸,快速扫了一眼标题,《煤炉要节能,更要安全向市民们介绍一种上点火式蜂窝煤炉》。在他浏览报道的时候,叶满枝继续介绍:“您上次在型煤推介会上说,一个7-8口之家,每月消耗蜂窝煤110块左右,这是夏天不用取暖时的消耗量。最近我们厂对冬季用煤情况也做了统计。”“使用普通煤炉的八口之家,每月大概要消耗140-150块蜂窝煤,而使用专用蜂窝煤炉以后,每月只消耗110-120块左右,折算下来相差一块钱。蜂窝煤加蜂窝煤炉的组合,除了可以节省家庭开支,每户每年还能节省700斤煤炭,节约劈柴300斤,少出垃圾310斤,能够极大地缓解市内的运输压力。”“如果全市五十万户居民全部改用蜂窝煤炉,全年就能为国家节约煤炭二十多万吨,用这些煤可以发电三亿两千万度,可以轧钢二百四十万吨,还能节约劈柴一亿多斤。”张副局长放下报纸问:“你这些数据是从哪里得来的?”“通过《人民日报》和《滨江日报》报道过的一些数据推算的。”叶满枝没有这个本事,这些数字是三哥帮她计算的。张副局长走到两个煤炉子跟前,直接上手将最上面的一块蜂窝煤点燃,放进了煤炉里。他自家也在用蜂窝煤,是否省煤他没留意过,不过从点火速度来看,这种带鼓风机的煤炉子,确实要比普通煤炉子更快。“你们这个炉子投产多长时间了?市场反馈怎么样?”“投产一个月,”叶满枝毫不谦虚地说,“市场反馈特别好!”张副局长呵呵笑,“反响要是真如你说得那般好,你也就不用找到商业局来了。”“领导,我来向您推荐蜂窝煤炉子,并不是因为市场反响不好,而是蜂窝煤炉子是计划外商品,没有市里的推广,很难往其他区县铺货。据我所知,咱们市里的蜂窝煤推广工作进展缓慢,很多老百姓还不习惯使用蜂窝煤,有的甚至用过蜂窝煤以后又重新用回了散煤。”“市里的一个煤站因此将蜂窝煤的批发价从每千块35元,降到了33.5元。与其为煤炭降价,不如给批发购买的居民赠送一个专用蜂窝煤炉子。用惯了蜂窝煤炉子,再想改用散煤反而不习惯了。”张副主任没对她这番话发表看法,坐回书桌后,重新拿起那份晚报看了起来。煤建公司是他分管的单位,蜂窝煤推广效果不佳他是清楚的。下面的单位反馈说是因为蜂窝煤价格比散煤贵,老百姓一时不容易接受,推广有困难。倒是从来没人提过煤炉子的问题。叶满枝安静地坐在对面,隔了不知多久,才听他问:“你们煤炉厂的规模不大吧?日产量能有多少?”煤炉厂只有七个工人,最近技术熟练了以后,每天最多能生产一百个炉子。但是这个数字放到商业局肯定是不够看的,所以,她在心里快速盘算一番后,一咬牙说:“我们厂规模不大,但工人实行计件工资制,根据市场行情随时调整日产量,少则六七十,多则三四百。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厂可以把煤炉子的制作方式贡献出来,让有需要的市民,在家自行制作蜂窝煤炉子。”张副局长惊讶地看向她:“你们厂真这么有魄力?”“我们厂是依附蜂窝煤发展起来的,蜂窝煤推广得好,厂里的产品才有销路。”叶满枝义正词严道,“冬季正是用煤旺季,只要能帮市里快速推广蜂窝煤,我们煤炉厂可以做出适当的牺牲。”反正煤炉子制作简单,即使她不说制作方式,人家也能做出来。与其那样,还不如大方地卖个人情呢。“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局里要开会讨论一下,”张副局长说,“小叶同志,你先回去等通知吧。”*叶满枝把两个煤炉子留下,独自离开了商业局。刚回到街道办,就被接到市委电话的穆兰,喊去询问了此行的细节。叶满枝一五一十地讲了,遗憾道:“我看张副局长不冷不热的,这事恐怕不好办。”穆兰却摇头说:“你尽快给煤炉厂扩充人手,多招一些工人吧。”“主任,现在招人是不是太早了啊?厂里还有不少积压产品呢。”“这事你听我的,赶紧组织人手扩大生产规模。”穆兰听她介绍了情况以后,觉得事情有门儿。如果小叶找的是个科长、副科长,未必会有好结果。但她直接拉着副市长的大旗,高调地去了副局长那里,很难不被人当成关系户。穆兰这回没再大撒手,第二天就帮着叶满枝一起组织招工,寻找仓库,甚至还让人去其他废品收购站订购了一千个油漆桶。叶满枝每天胆战心惊,生怕盲目扩大规模,会把厂子搞黄了。没几天就在下巴上起了一个大疖子。常月娥见不得闺女愁成这样,安慰道:“反正扩建是你们主任的主意,要是真把厂子搞垮了,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就安心干活。”叶满枝怏怏地点头,暂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煤炉厂又招聘了15个生产工人,好在这些工人是新手,生产效率还不高,让工厂保持着每天生产200个煤炉子的速度半死不活地运转着。每增加200个炉子,叶满枝心里就悬起来一分。仓库里堆积的上千个煤炉子,像好几座大山似的,压在她心头。半个月后,就在穆兰也开始心虚的时候,市商业局煤建处的考察组突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光明煤炉厂。一行五六个人,在叶满枝的带领下,参观了煤炉厂的车间和仓库。他们这个街道小厂的车间在居民家里,委实拿不出手,好在仓库库存还有些看头,让考察组一行比较满意。煤建处长当天就给光明煤炉厂下了一个4000只简易煤炉子的订单。要求三天内交付1000只,剩下的在一个月内结清。这批简易煤炉将进驻全市各大煤站和煤建门市部,搭配蜂窝煤销售。由于订单数量大,而且是煤站送给批发客户的赠品。煤炉厂每只炉子的出厂价只有一块五毛三,比卖给供销社的出厂价低了将近两毛钱。即便如此,也足够这个小厂存活下来了。为了妥善完成这笔订单,穆主任把街道办所有人员都调集去了煤炉厂。势必要让煤炉子按时交付。煤炉厂是街道办的全资工厂,4000个炉子能够截留的利润,足以让街道办过个肥年了。*煤炉厂人手增加以后,叶满枝反而清闲了下来。好多老百姓讲究“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回家过年”,所以年底和春节前是结婚登记的旺季。最近这几天,街道办每天都有新人排队登记。由于工作量太大,凤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在检查过叶满枝这几个月的练字成果以后,终于点头让叶满枝往结婚证上写字了。叶满枝等这一刻等了小半年,得到凤姨首肯的时候,甚至比拿到煤建处的订单还激动!她收了新人的喜糖,将一笔一划写好的结婚证递出去,笑着说:“恭喜二位啊,祝你们和和美美,共同奔向社会主义新生活。”一对新人欢欢喜喜地走了,叶满枝一边收拾材料,一边喊下一位,结果一抬头竟然意外见到了郑东妹。“东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开介绍信吗?”郑东妹跟四嫂一起去话剧团当学徒,一个学化妆,一个学白案。上个月都从话剧团出徒了。不过,郑东妹比四嫂幸运。街道办在光明街开了一家理发店,穆主任把她招进去当了理发师傅。郑东妹剪头手艺一般,但梳头和烫头的手艺很好,去街道理发店工作以后,经常带着烫头工具为居民上门|服务,群众反响很不错。若不是有郑东妹的强烈对比,四嫂的心态也不至于崩成那样。郑东妹往叶满枝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把水果糖,难得有些羞涩地说:“小叶干部,我是来领结婚证的!”“啊?”不止叶满枝,街道办全员都望向了郑东妹。连一向四平八稳的凤姨都露出了惊讶神情。就凭郑家那个条件,即使是最能说会道的媒婆,也不愿意接郑东妹的生意。她本身年纪不小了,家里有个瘫痪的哥哥,还有一对不事生产的父母。原本薛巧儿能帮她分担一些,可是薛巧儿离婚后就搬了出去,郑家只剩她一个壮劳力。一个人养四张嘴,这婚事真的不好谈。而且街道众人想得更多的是,郑东妹要是嫁出去了,郑家另外三口人可怎么办呀?到时候郑家可就是妥妥的救济户了!叶满枝回过神来,笑着说:“恭喜你呀!你对象呢,领结婚证哪有一个人来的!”“他还在外面拉活呢,我先带着材料来排队填表,他临近中午的时候再过来。”“那行,你把两个人的户口册、介绍信和居民证都给我,我帮你填表。”郑东妹刚去参加街道组织的第二期扫盲班,认识的字还不足以填写登记申请表,只能由叶满枝帮着填。接过户口册以后,叶满枝先去看了男方的情况。整本户口册上只有一页户籍信息卡。户主赵强,27岁,未婚,运输工人。介绍信是运输合作社开的,证明他是社里的三轮车夫。看到介绍信,叶满枝终于记起这个赵强是何许人了。当初调查薛巧儿卖X嫖X的案子时,好几个车夫被喊去了派出所。其中就有这个二百五赵强。他也是唯一用工分雇薛巧儿打扫卫生的车夫。刘金宝打着帮忙的幌子,凑到叶满枝身边探查情况,见到赵强的名字后,惊愕地问:“郑东妹,你对象是赵强啊?你俩咋……”他想说你俩咋能凑到一起呢,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俩咋这么有缘呢!”赵强可是因为薛巧儿进过派出所的!郑东妹搓搓手说:“我俩以前就认识,上次我家着火的时候,也是他把我哥背出来的,我觉得他人挺好的。”穆兰走过来笑道:“赵强这小伙子确实不错,无父无母照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你们能凑到一起彼此照应,也算是一桩良缘!”“他过日子是挺好的。”郑东妹不是嘴巧的人,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就没话说了。穆兰关心道:“你们结婚什么时候摆酒席?新房设在你家,还是在赵强那边?”街道众人都听出,她这是变相打听郑家另外三人的归属问题。不由纷纷竖起耳朵。“我们先领证,酒席的事之后再商量,要办的话就在我家办,以后我跟赵强就住在我家。”闻言,穆主任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她一边担心郑家三人没有着落,一边又觉得赵强有些吃亏。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无父无母,户口本上只剩他一个人了。入赘郑家,就要由他挑起郑家的大梁。好几张吃饭的嘴,哪是那么好养的!郑东妹是个能干的姑娘,但赵强这婚结得,负担也太重了。而且郑家老两口惯会拿捏儿女,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些话,穆兰只能在心里想想,人家是来领证结婚的,大喜的日子不能给人添晦气。“赵强那小伙子不错,跟你父母和哥哥应该能相处得来,有个顶事的男人在家,你也能安心了。”郑东妹连忙点头说:“赵强和我爸妈都相处挺好的,最近还带着我爸出门拉活儿了呢!”闻言,大家再次震惊了!郑大爷连糊纸盒的工作都不愿意做,他能出去拉活儿?“你爸真出去拉活儿了?他身体能受得了吗?”“赵强说我爸总在家待着,骨头都硬了,得让他出去松散松散,所以每天早上拉活的时候,把我爸也带上。”众人:“……”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无论如何,郑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街道众人内心还是替他们高兴的。穆主任了解过情况后,就放心回去工作了。郑东妹看着叶满枝填表,时不时还要眺向窗外,寻找赵强的身影。临近午休时,办公室的木门被人大力拉开,一股寒风顺着棉布帘子钻进来。坐在门边的叶满枝正要提醒来人随手关门,那人却一把拉住郑东妹的手臂说:“快别等了,赶紧跟我出去看看!”郑东妹认出他是车队的,急忙问:“怎么了?”“郑大爷跟赵强因为拉活的事吵了起来,郑大爷拦着赵强,不让他跟你扯证。赵强那小子手上没轻没重,”来人尽量小心地措辞,“他真是不小心的,不小心把你爸的门牙打掉了……”
第51章 “我对象就是你吴叔叔。”
结婚登记当天, 新姑爷把老丈人的门牙打掉了。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街道干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奇葩事。恰巧快到午休时间,眼见外面有热闹瞧, 街道的一群小干部全都放下饭盒, 紧随郑东妹的脚步追了出去。赵强是在赶来领证的路上, 与郑大爷发生争执的,街道办距离事发地点不远。一行人赶过去时, 郑大爷早已被人抬到了三轮车上躺着。他下巴和耳朵上都是暗红血渍, 三轮车周围的雪地上, 也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可见当时的出血量不算小。郑东妹对外人不假辞色, 对父母却十分孝顺。甫一见到她爹这副惨样, 腿都有些发软。她心里对赵强有气,说出口的话便横冲直撞的,“你怎么把我爸打成这样啊?”赵强一脸冤枉:“我没打他呀, 他拽着我衣服, 阻止我跟你领证。咱们不是约的十一点半吗,眼瞅着就要迟到了,我一着急就推了大爷一下。地上有点滑, 他没站稳,磕到三轮车车把上,就把门牙磕掉了。”他指着车把说:“你看这里, 还有他的牙印呢!”他当时手下确实加重了力道, 但也不至于把老头的门牙打掉啊!老头掉了牙,根本原因还是磕的!郑东妹扒开亲爹的上嘴唇,发现左边的门牙已经不翼而飞了。右侧的那颗门牙似乎也有点松动, 她伸手在那颗牙上摸了摸,惹来亲爹杀猪般的嚎叫。郑大爷之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告状, 就是因为这颗要掉不掉的门牙。他每次开口说话,都感觉那颗牙在左右活动,被舌头一碰就疼。郑东妹暂时顾不上追究责任,焦急地问:“这牙怎么办啊?”刘金宝凑上来瞧了瞧说:“找个牙医拔了吧,大爷这牙一碰就疼,肯定影响吃饭。这种牙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郑东妹跟亲爹商量:“爸,我先带你去拔牙吧?”郑大爷不舍得拔牙。到了他这个年纪,嘴里没剩几颗好牙了,拔一颗少一颗。但他也知道这样硬挺着不行,只好含恨点头。赵强像是要将功补过,拉着郑东妹说:“医院还挺远的,而且拔牙也不便宜,要不我帮大爷把牙拔了吧?”“你会拔吗?”“那有啥难的!他那颗牙已经松动了,轻轻一拽就能下来,隔壁金旺的坏牙就是我帮着拔的!”大家不知金旺是谁,以为他有过给人拔牙的经验。郑东妹寻思去医院拔牙的目的也是要把牙薅下来,于是点头让赵强试试。只有跟他一个车队的车夫知道,金旺是他家隔壁金家的老狗。郑大爷心里恨死赵强了,怎么可能让他给自己拔牙!他捂着嘴呜呜呜,不许赵强靠近。见状,赵强随手往天上一指,说:“快看!”郑大爷下意识抬头看向空中,还没看清天上有什么,就感觉自己嘴里骤然一疼,那颗半掉不掉的门牙,一下子就被赵强眼疾手快地掰了下去!围观众人都随着他一哆嗦。叶满枝更是直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啊啊啊,我打死你这个混蛋!”郑大爷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子,没有牙齿的顾忌后,追着赵强踢打。赵强躲到郑东妹身后说:“你看到了吧?大爷刚才就是这样打我,不让我跟你领证的!”郑东妹觉得她爸有点无理取闹,皱眉说:“爸,我跟赵强领证的事,你们不是同意了吗?怎么突然就反悔了?”郑大爷往雪地上呸了一口血,口齿漏风地说:“我们之前没看清这小子的真面目,现在看清了,当然不能让你们结婚!”“大爷,你不就是为了拉活的事,看我不顺眼吗?你自己说说,我把你带出家门以后,让你干过活吗?”赵强义愤填膺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搁家待着,像话吗?大娘也在家待着,你看我说啥了?东妹现在是理发大师傅,你这样多给她丢人啊!”郑东妹眼神复杂地看了亲爹一眼,什么也没说。“你看哪个大老爷们总在家里守着?我怕外人说咱家闲话,才把你带出去一起上工的。但我也没让你干活啊!车是我蹬的,货也是我搬的,给你买肉包子吃,我吃菜包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围观众人觉得赵强这小伙子说得在理,姑爷能做成他这样真挺不错了。然而,郑大爷却差点背过气去。他确实没蹬车,但他走路了呀!赵强那瘪犊子,自己坐在三轮车上,让他在后面跟着。上坡的时候,还得帮他推车。现在正是冬天,他那棉鞋在雪地里走上半个小时就被冻透了。他一辈子也没遭过这种罪啊!这小子刚来他家的时候,说得挺好,说什么把他们老两口当成亲爹亲妈照顾,对郑东也像亲大哥一样。他刚开始确实表现不错,家里一些重体力活都是赵强帮着干的。可是,自从两人决定领证以后,事情就开始不对了。这小子不但鼓动他出门干活,还想给他老伴也找个工作!今天更是当着那么多车夫的面,呵斥他一起推车!直觉告诉郑大爷,这亲事结不得,所以在他赶来领证的路上,郑大爷反悔了。郑东妹听了事情原委,生气地说:“爸,你怎么回事啊?家里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咋又闹腾起来了?赵强又没让你干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这人认死理,谁的话在理,她就听谁的。她爸今天明显是想耍赖,胡搅蛮缠了。郑大爷气愤道:“反正我不同意你们结婚,他都把我打成这样了,你要是还敢跟他结婚,我就不认你这个闺女!”“你说这种气话有啥用?不认我的话,谁供你吃喝!”郑东妹拉上赵强,气呼呼地说,“走吧,人家小叶干部把表格都填好了,赶紧去把证领了!”赵强乖乖任她牵着,扭头问:“小叶干部,现在还能领证不?”“嗯,我加个班,加急帮你们办了吧,”叶满枝往郑大爷脸上的血迹瞟一眼说,“领了结婚证,你们赶紧带郑大爷去医院看看。”一行人回到街道办,给郑东妹和赵强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叶满枝将结婚证递给他们,真心实意地说了一长串祝福语。赵强拿着结婚证连声道谢,笑着问:“小叶干部,我老丈人不愿意跟我出车,我也不想勉强他。咱们街道的煤炉厂不是在招工人吗?能不能让他去煤炉厂干活?”叶满枝婉拒:“煤炉厂的工人暂时只招45岁以下的,你来煤炉厂正合适,郑大爷的年纪有点大了。”*领了结婚证的郑东妹,带着亲爹去了趟卫生站。据刘金宝透露,这新鲜出炉的翁婿俩,在卫生站又干了一架。叶满枝一下午都在听郑家的八卦,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哈。下班在院儿里碰上林青梅的时候,笑意还挂在唇角上。“你傻笑什么呢?”林青梅挎着她的臂弯说,“人民体育场那边浇了冰场,咱班不少同学相约周末去滑冰,你也一起去呗。”“但我不会滑冰呀!”叶满枝对所有娱乐活动都很感兴趣,她其实挺想去滑冰的。不过以前市里没有冰场,想滑冰只能去冰封的江面上滑。由于每年都有孩子掉进冰窟窿的新闻,老叶严令禁止自家孩子上江面玩耍,所以叶满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滑过冰。“我也不会滑,到时候咱俩一起学!”林青梅搭着她的肩膀说,“自打你跟吴团长谈了对象,整天形影不离。你能不能把他甩掉,单独出去玩一天啊?”“我俩没形影不离吧……”吴峥嵘最近在搞新项目,她在忙煤炉厂,每周能碰上两三次就不错了,其余时间大多靠飞鸽传书。林青梅翻个白眼,“咱们音乐会最近的几次排练,吴团长好像都来了吧?”“嘿嘿,他下午要送我去党校学习,去音乐会只是顺便的。”“我不管,你就说这周末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学滑冰吧!”林青梅一脸梦幻地畅想,“等咱俩学会了滑冰,也能像我二哥似的,滑得飞快,称霸冰场!”叶满枝爽快地答:“能!”她已经可以想象自己御风飞行,称霸冰场的场面了!不过,她要跟班里的同学一起玩,自然不能带吴峥嵘。这个小可怜就只能自己过周末啦!翌日与对方见面时,她试探着问:“这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军代室要在周末组织拉练,预计中午才能结束。”“怎么又要拉练啊?”叶满枝原以为军代室那些军官偏向文职,主要搞搞产品验收什么的。与吴峥嵘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的训练任务还挺重。三不五时就要搞一次拉练,而且冬天比夏天更频繁,每次拉练回来以后,棉袄都是湿透的。吴峥嵘简短答了句“任务需要”,望向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得知他要参加拉练,叶满枝在心里偷偷窃喜了一下下,故作遗憾地说:“哎,人民体育场新开了冰场,青梅喊我去滑冰,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去的,既然你还有正事,那就只能算了。”她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总会摇头叹气,吴峥嵘早发现了她这个习惯。眼见对方又开始摇头,他敛起唇边笑意,认真地说:“那我把拉练时间延后吧,先陪你去滑冰。”“咳咳咳……”叶满枝被热水呛了一口,放下茶缸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耽误你的正事!你还是去拉练吧!”她已经答应青梅一起学滑冰了,要是吴峥嵘也去了,她到时候先陪谁啊?吴峥嵘却自顾自地说:“最近陪你的时间确实比较少,还是去滑冰吧,我滑冰水平还可以,能陪你多玩一会儿。”“等我学会滑冰,你再陪我玩吧。”叶满枝将挎包里的围巾拿出来,试图转移话题,“给你的围巾已经织好了,你先试试围巾。”她觉得吴峥嵘这样的大美人,戴红色或是白色的围巾肯定很好看。但他整天穿军装,军绿色的衣服配上红围巾有些奇怪,白色又不耐脏,所以最终还是选了比较容易搭配衣服的黑色。叶满枝帮他把围巾系好,对佩戴效果挺满意,点点头说:“等我再买点毛线,给你织一条烟色的,搭配军装应该也很好看。”吴峥嵘戴上了新围巾,没再提尚未兑现的毛衣毛裤和手套。垂眸往针脚细密的围巾上瞄了一眼,语气略显遗憾道:“收了你的围巾,又不能陪你一起去滑冰,总觉得对你有些亏欠。”叶满枝生怕他又要更改拉练时间,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你以后对我好点就行了。”她艰难地把这一篇儿翻了过去,之后的两天再不敢提滑冰的话题。然而,周六晚上,踩着门禁的最后五分钟走进自家楼道时,吴峥嵘突然问:“明天真不用我陪你去滑冰?”“不用不用,我跟青梅在一起就行。”“嗯,那把这个给你吧,”吴峥嵘将手里的小箱子递给她,“就当是我缺席的补偿。”那是个藤编的小型手提箱,叶满枝见他提了一路,以为是他的工具箱。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箱子,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亮看清内里的白色冰鞋时,难以控制地“啊”了一声。“你怎么送我这个呀?”叶满枝眼里迸出惊喜。冰场门口有租冰鞋的窗口,她还是新手,其实租一双冰鞋就行。“第一次上冰,总要有双像样的冰鞋吧?”吴峥嵘帮她把毛线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那双清亮的眼睛,笑着说,“明天玩得开心点。”叶满枝合上手提箱。惊喜、激动,还有一点点愧疚的情绪一起涌上来,让她不顾场合地抱住对方,踮起脚在他下巴和脸颊上叭叭叭亲了好几口。“峥嵘哥哥你可太好啦!”她险些激动得邀请对方一起去滑冰,不过想到青梅的叮嘱,以及他的拉练任务,又难受地把话憋了回去。吴峥嵘只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便松开手说:“万一在家门口被人撞见,你又要埋怨我。上楼去吧,明天好好学滑冰。”叶满枝眯着眼睛许诺,“等我学会以后,带你称霸冰场。”“嗯,那就等着小叶同志带我了。”*第二天上午与青梅汇合时,叶满枝心里满是称霸冰场的豪情壮志。林青梅却在体育场门口拉住她说:“咱班的大多数同学都来了!”“那挺好呀,人多热闹!”“周牧也来了!”林青梅压低声音抱怨,“不知道谁通知的他,真是……”“他不是去鞍山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牧的留苏资格被取消以后,似乎消沉了一阵子。有一次在马路上远远遇见,对方居然提前绕路避开了她。她对这种举动倒是能理解,周牧在她面前向来要面子,留学资格被他自己作没了,确实不是什么体面事。叶满枝当时也只当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了。之后她就没在大院里见到过周牧,听说被周大姐接去了鞍山。林青梅低声道:“好像是最近回来的,陈琳说他要参加明年的高考,前几天去学校报名了。”周牧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要不是被选进了留苏名单,今年夏天就参加高考了。“冰场那么大,人家想来不是咱们能阻止的,”叶满枝无所谓道,“走吧,咱们各玩各的。”当初做错事的人又不是她,她才不会主动避让对方呢。人民体育场的冰场确实很大,几乎整个体育场都被浇成冰面围了起来。冰场里全是人,各路高手以惊人的速度疾驰而过,有的还能在冰面上旋转跳跃,堪比专业花滑运动员。而叶满枝和林青梅这种菜鸟,只能在新手专区,扶着栏杆艰难地挪动。林青梅摔了几个屁股蹲后,坐在冰面上吐槽:“我怀疑全市的高手都聚集到这里了,臭显摆什么呀!”叶满枝去拉她,结果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她还是中肯地说:“我要是也能像人家那样在冰上飞,我也要显摆的!”“早知道就把我二哥喊来教咱们了!”叶满枝被另两个同学扶着胳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刚将手心撑到栏杆上,就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说:“妹妹,我会滑冰,要不我带带你吧?”“谁是你妹妹啊?边儿上玩去!”叶满枝不搭理他,挥挥手让那人赶紧滚蛋。见他穿着军大衣,戴着护耳军帽,还以为对方也是军人,结果这人一开口就流里流气的,听得她直撇嘴。他们这一片都是初学者,有很多年轻姑娘。尤其叶满枝穿着白色的花滑鞋,系个红围巾,与同学说话时,白皙漂亮的脸上笑容明媚。刚与女同学们走上冰场,就引来好几个小青年在附近来回游荡。这会儿见到有人主动出头搭话了,其他人也纷纷围上来。有个大高个滑到林青梅身边说:“同学,我带你滑一圈吧,包教包会,学不会我就终身负责。”“用不着。”“你要是不跟我学,这冰场里恐怕没人敢教你。”林青梅嘁了一声,拉着叶满枝说:“赶紧报公安,这里有人吹牛逼,场面控制不住了!”叶满枝被她逗笑,要不是还扶着栏杆,可能已经摔到地上去了。大高个被林青梅怼得没面子,见叶满枝笑得灿烂,又改了主意,想伸手邀请她一起滑冰。然而,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便被一个青年大力攥住了。来人二话不说,伸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了一拳。“我X,你谁啊!”眼瞧着大高个被打,周围那群小年轻迅速围拢过来,将偷袭的人堵在中间。双方就这样莫名其妙打了起来。林青梅哎呀一声说:“周牧跟着掺和什么呀?怎么又显着他了?”叶满枝抻着脖子往人堆里张望,“他不会被群殴吧?”无论如何,人家是为了帮她,万一被这么多人打伤了,她也于心不忍。“应该不会,何新华他们赶过来了!”林青梅往班里男同学的方向指了指。叶满枝心说,要是真的变成群体|事件,那还不如让周牧单方面挨揍呢。脚下的冰鞋限制了她的行动,走出两步就有可能摔倒,她扶着栏杆,哪里也去不了。耳朵里听到周牧的一声闷哼后,叶满枝将手伸进棉袄口袋,先把红袖箍戴到手腕上,然后将哨子放到唇边,三长一短吹了好几遍。“治安执勤!都不许打了!”叶满枝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亮出红袖箍,“凡是参与聚众斗殴的,统统带回派出所!”被哨声惊扰的小青年们:“……”大高个放开地上的周牧,滑到她身边问:“同志,你是公安啊?”“对啊,光明派出所的,要我给你看看工作证吗?”叶满枝跟民警们是邻居,不怕露馅。大高个讪讪地摸摸鼻子,“工作证就不用看了,要不我免费教你滑冰吧?”“倒找钱我都不学。”叶满枝又把戴红袖箍的手臂伸到他跟前,“我是今天负责执勤的,你们没什么事就进去玩吧,别给我们添乱。”大高个跟朋友们挥挥手,一群人呼啦啦地返回冰场滑冰。滑得远了,才跟同伴们说:“那妹妹是个大盖帽,咱还是悠着点吧。”林青梅笑:“你挺厉害啊,还敢装民警!”“嘿嘿,形势所迫嘛,我这不是有效化解了一场群体|事件嘛。”叶满枝瞥向默默滑到身边的周牧,“你怎么样啊?先把鼻血擦一擦吧。”周牧随意在鼻子上抹了一把,硬撑着说:“没事,他们没打到我。”叶满枝嫌弃道:“人家跟我说话,你突然蹿出来干嘛?”“他们那明显就是调戏你呢!”周牧愤愤道,“我还不是为了保护你!”“那我谢谢你,这事你以后还是别干了。我现在有对象,你这样纯属费力不讨好。万一被人打伤了,我也不好跟周副厂长交代。”周牧没听后面的内容,揪着第一句话问,“你什么时候有对象了?”他从大姐家回来也有一个礼拜了,没听说叶满枝找对象了呀。“早就有了,连家长都见过了。”周牧怀疑地看向她,直觉这又是对方为了跟他划清界限找出的借口。叶满枝任他打量,停顿几秒,压下心里那种微妙情绪,似笑非笑道:“我真有对象了,这人你也认识,就是你那个吴叔叔。”
第52章 吴峥嵘VS周牧
刚刚听到的内容, 让周牧坚信叶满枝在骗他。她的对象怎么可能是吴峥嵘呢?吴峥嵘是部队在656厂的全权代表,大到技术资料的制定更改、成品验收,小到厂里的清洁卫生、财务成本, 几乎全在军代室的监督范围之内。虽然年纪轻, 但吴峥嵘是厂领导!而叶满枝呢?半年前还是高中生, 如今也不过是个街道小干部。这两人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生活和工作上没有任何交集!“你跟我闹脾气也要有点分寸, 吴叔叔是驻厂军代表, 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到他身上!”叶满枝无语:“咱俩早八百年就退婚了, 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 谁跟你闹脾气啊?”要不是穿着冰鞋行动不便, 她真想离这家伙远远的。林青梅替她作证:“来芽现在的对象真是吴团长。周牧啊,我觉得你现在特没劲!说你想跟来芽和好吧,你不声不响地消失好几个月, 杳无音信。说你把来芽放下了吧, 你又突然蹦出来纠缠不清。”她下意识往叶满枝脚上的花滑鞋上瞟去,人家吴团长早已经糖衣炮弹、攻城略地,即将修成正果了。你还在这反复无常呢!要是真的那么放不下, 你早干嘛来着?周牧蹙眉看向叶满枝,“我前阵子去了我姐那里,但每个月都有给你写信, 怎么算是杳无音信呢?”留苏资格被取消, 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既觉得前途未卜,又觉得丢人,住在军工大院里, 似乎时刻都有人在背后议论嘲笑他。他想暂时离开这个环境,所以去了大姐那里散心, 顺便定下了明年参加高考的目标。至于叶满枝这里,他确实没想那么多。叶家父母不着急让她嫁人,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刚跟他退婚,就立马跟别人谈婚论嫁呢?瞥见他这副瞠目结舌的表情,叶满枝心里还挺痛快的。她没收到过周牧写的信,即使收到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这人记仇,周牧帮外人冒用她体检报告的事,她能记一辈子,复合是不可能复合的。叶满枝觉得跟他争辩这个挺没意思,她还想抓紧时间学会滑冰,然后称霸冰场呢!她随意摆摆手说:“我没必要拿这种事骗你,你回厂里一打听就清楚了,爱信不信吧。”而后自以为潇洒,实则步履蹒跚地搀着青梅滑远了。叶满枝和林青梅是一伙儿的,她俩以前就经常合伙捉弄他,周牧对她们的话半信半疑,于是他跑回家跟父母打听了情况。周振业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瞒着儿子,颔首说:“吴峥嵘确实在跟叶家那丫头谈对象。”周牧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肯定的答复后,脑子里仍是嗡嗡的。他提高声音问:“叶满枝怎么可能跟吴峥嵘谈对象呢?他俩不可能认识啊?”“怎么不可能?吴峥嵘到了适婚年龄,党组织要帮他介绍对象,介绍人正好就相中了叶满枝。他们是经过组织介绍认识的!”周牧不可置信道:“厂里那么多女的,党组织为什么要把叶满枝介绍给吴峥嵘?”“她是工人家庭出身,父兄都在厂里工作,历史背景清楚,高中文化,人也长得不错,党组织把她介绍给吴峥嵘是正常操作。”“她这个条件既然能跟吴峥嵘相亲,”周牧瞪着眼睛,气愤道,“当初你跟我妈为什么对她挑三拣四,非要把我们的娃娃亲搅黄了?”周振业冷声提醒:“叶满枝跟你退婚,不是我们搅黄的,而是你自己说错话露出了马脚。何况她适合吴峥嵘,却未必适合你。”他没特意打听过吴峥嵘的家庭背景,只听说他父亲也在部队工作,爷爷是省大工学院的院长。像吴家这样的家庭,正适合找个叶满枝那样出身不高,成分好,又有些文化的儿媳妇。而他们老周家是从他这一辈开始发迹的,他能升到656厂副厂长的位置,全靠自己打拼。上无父母照拂,下无兄弟子女支应,单打独斗到如今,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清楚。轮到周牧这里,与他当初的情况差不多,别说亲兄弟了,连堂表兄弟里都没有能帮衬他的。周振业在这方面吃过亏,自然不想让儿子再走一遍弯路。若是能有个得力的岳家支持,再有他这个亲爹帮扶,周牧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差。但叶家那种普通工人家庭,不但不能给儿子助力,还会时不时拖一下后腿。叶满枝已经不适合他们家了。周振业不后悔让儿子跟叶家退亲,只是当时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些,让他因此与吴峥嵘有了没必要的隔阂。到了他这个位置,深知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的道理。为了照顾叶满枝的心情,吴峥嵘不可能再与他深交,更不可能合作了。周振业替儿子计深远,而周牧却并不领情,他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憋得他快要爆炸了。“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叶满枝跟吴峥嵘好上了,所以才把我哄骗去鞍山的?”柳芸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跟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安下心来考个好大学,分配个好工作,到时候什么样的好姑娘娶不到?叶满枝嫁给军代表,你也娶个身份更高的,这不比你俩凑到一起更好吗?”周牧被气红了眼睛,口不择言地说:“那你俩怎么不离婚呢?你去嫁给市长,让我爸娶个省领导的女儿,这也比你俩凑在一起更好啊!”“我看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周振业一巴掌扇到儿子脸上,“当初退婚是你自己点头同意的,现在又来埋怨父母有什么用?你有能耐就从吴峥嵘手里把人抢回来,我给你机会,绝不拦着你!要是没那个本事,你就闭嘴听话!父母总不会害了你!”儿子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没经过什么挫折。眼瞅着就要步入社会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经常冒傻气!周牧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他本就因为叶满枝找对象的事情震惊生气,他爸这一巴掌更是打得他伤心难过。他怒气冲冲地跑回房间,将房门哐当一声狠狠甩上了。“老周,你打孩子干嘛啊?”柳芸虽然生气,但也心疼儿子。“我看他就是欠打!要发疯出去发,窝里横算什么本事!”父母的话被周牧听在耳里,他躺在床上,一整晚都在琢磨他跟叶满枝的事情。他俩明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了呢?刚退婚的时候,他还没什么实感,反正他俩总是吵架,分分合合像是家常便饭。直到今天听说叶满枝另外找了对象,对象还是吴峥嵘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叶满枝似乎真的不再属于他了。她不会与他结婚,也不能跟他生儿育女了。周牧心里发酸,眼眶也变得酸涩,将脸埋在枕头里趴了许久。他觉得那俩人一点都不合适!吴峥嵘比她大那么多,两人肯定连共同话题都没有,兴许就是因为组织牵线才勉强凑在一起的。周牧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翌日早上,父母出门上班的时候,他也穿戴整齐走出了家门。厂领导的住房都在东门的这一片平房小院里,吴峥嵘所住的16号院虽不在周家这一排,但外出上班时,会经过周家的后窗。周牧就等在后窗的路口处,准备找吴峥嵘谈一谈。他看到吴峥嵘那个通信员匆匆进了16号院,没过多久又与吴峥嵘一起走了出来。吴峥嵘似乎出门匆忙,军大衣敞着怀,一边听通信员汇报着什么,一边将黑色围巾系到脖颈上。由于身份地位和学识修养的差距,周牧心里一直比较敬畏这个吴叔叔。虽然做好了与对方谈话的准备,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喊住对方。就在他内心犹豫不决时,吴峥嵘已经走到他所在的路口。然后,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一般,竟然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直接擦着他身边走过去了!周牧:“……”
他这是被对方无视了吗?秦祥稍稍偏头往斜后方看了一眼,提醒自家团长:“刚刚那个好像是周副厂长的儿子。”吴峥嵘随口“嗯”了一声,接着问:“工作组里有没有女同志?”“听说政治部的那位宣传干事张庆琳中校,还有车辆处的工程师李晓琴中校,是女同志。其他组员都是男同志。”“那你给这两位女同志单独安排一下,尽量住在条件好一些的周转房里。”秦祥点头表示记下了。临近年底,上级领导要带着工作组下基层检查指导工作,656厂的军代室也迎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工作组。他正想汇报一下昨天打听到的工作组情况,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吴团长”。脚步声快速逼近,周牧很快就赶到了两人身边。“吴团长!”“小周啊,今天不用上学吗?”吴峥嵘停下脚步,笑容算得上温和,好似刚才故意无视对方的人不是他。周牧以前也经常被他关心学业,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他跟叶满枝的关系后,他感觉对方就是在故意嘲讽他,提醒他还只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他眼里噌地一下生出两团怒火,语气不太客气地问:“吴团长,我能跟你谈谈吗?”吴峥嵘听他喊自己吴团长,心知这小子应该是回过味儿来了。他态度还像从前那般和气,笑着问:“小周,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跟我谈话呢?”“我就以周牧的身份,跟你谈谈。”吴峥嵘的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敛眸看人时,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小周,你在我这里只有两个身份,一是周副厂长的儿子,二是叶满枝的退婚对象。”周牧:“……”
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配拥有吗?吴峥嵘并不介意给年轻人造成心理伤害,毕竟叶满枝也很年轻,同样被面前这个人伤害过。“如果你以周副厂长儿子的身份与我谈话,我想咱们没什么可谈的,有关工作的问题,我会跟你父亲当面交流。如果你是以叶满枝退婚对象的身份站到我面前,那就更没必要了。有关叶满枝的事情,我可以与她私下进行沟通。”言外之意,无论以什么身份出现,你都没资格跟我谈话。秦祥瞅瞅脸色涨红的副厂长儿子,还有他那突然攥紧的双拳,若是这小子恼羞成怒与自家团长打起来,他是袖手旁观啊,还是袖手旁观啊?
第53章 小叶干部的业绩是真是假?
吴峥嵘无视情敌, 与小周同学错身而过的时候,叶满枝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愉快地织起毛衣了。尽管她的滑冰技巧不怎么样, 但那双白色冰鞋让她在冰场上特别拉风, 所以她决定先把俏绿俏绿的毛衣安排上, 尽量让吴峥嵘在过年时穿上新毛衣。瞧见她这副悠闲样子,刘金宝酸溜溜地说:“咱们小叶厂长算是媳妇熬成婆了!”叶满枝了然地问:“你那动员返乡的任务, 还没完成啊?”“没有, 这个月咱们光明街可能又得吊车尾。”区里让光明街在春节前动员六百人返乡, 而且每个月都要上报成功返乡人数。上个月光明街的动员人数是全区最后一名, 穆主任从区里回来后, 黑脸好几天。要求单位所有人员都要重视劝返工作,当然,这所有人员里, 不包括凤姨和叶满枝。凤姨就不用说了, 人家是特殊分子,穆主任从最开始就没给她安排过劝返工作。最让刘金宝受不了的是叶满枝。因为搞了一个煤炉厂,吸纳了街道的闲散劳动力, 叶满枝居然也不用参与劝返工作了!早知道办厂有用,他也应该想办法办个厂的!这个劝返工作,算是他工作以来遇到的最难啃的骨头!街道众人羡慕叶满枝早早脱离苦海, 但她这个厂长当得着实不轻松。工厂规模扩大以后, 经营管理有了难度。各种报税啊,利润提留啊,工人工资啊, 全都要从头学起,闹得她焦头烂额。她每天上午守在街道办搞民政工作, 下午的时间几乎都被这个小厂占据了。不过,只要想想劝返工作的苦,叶满枝就格外珍惜她的煤炉厂。除非劝返工作彻底结束,否则她是不会把厂长的位置拱手让人的!刘金宝见不得她悠闲织毛衣,敲了敲她的桌子问:“先进个人的申报材料,你写完了吗?借我看看!”“咱俩的工作内容又不一样,你看我的有什么用啊?”话虽如此,但叶满枝还是拉开抽屉,将自己昨晚刚写完的材料递给了他。刘金宝当然知道不能照抄她的申报材料,他主要是看看对方写了多少内容。每逢这种写材料的时候,叶满枝总是所有人里写得最多的。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多废话!被她这样一衬托,自己好像什么工作也没干似的,实际他每天都快累成死狗了!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干活干得好,不如材料写得好!刘金宝随手翻了翻她这次的申报材料,惊讶地问:“你怎么才写了七页啊?”他也写七页。叶满枝一边费劲地织一个花样,一边小声说:“咱们才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我感觉先进个人轮不到咱们这种新人,大概写一写就得了。”每个街道可以往区里报两个先进个人的名额。然后按照排排坐分果果的惯例,各单位会有一人获得区级先进个人的奖项。穆主任在报奖这方面比较公平,区里让选两个,但她让单位所有人都写一份材料交上去。正副主任与他们不在一个赛道,凤姨主动放弃评奖,所以光明街道办可以报五份先进材料上去,让区评奖委员会自行筛选。叶满枝那个煤炉厂办得还行,但别人分管的工作也不差,她在评奖方面吃了资历浅的亏,没什么特别大的优势。所以,这种汇报材料,她只大概写了写,没有展开啰唆太多。刘金宝觉得她此话有理,所以他也不打算修改自己那份了,将申报材料交上去以后,又出门搞劝返工作去了。*叶满枝织了一上午的毛衣,抽空练会儿字,下午又去银行给工人汇了这个月的工资。从支行出来时,距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不想回办公室,便钻进对面的电影院,花5分钱看了场《我这一辈子》。结果笑着进去,哭着出来。直到回了家,还在为电影里“我”的遭遇伤怀。常月娥瞧见她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等得急死了!”“什么事啊?”常月娥把她拉进房间,悄咪咪地问:“你那些稿酬没乱花吧?”“没有啊,你不是说要给我买房子嘛,我存银行的活期有奖储蓄了,一分钱都没敢花。”她连买公债,都是用吴峥嵘的存款买的。“我本来想带你去看看房子,结果你回来这么晚,天都黑了,还怎么看房啊?”叶满枝不敢说自己溜去看电影了,哼哼哈哈地说:“买房子着什么急呀,我那些钱放在银行还能吃点利息呢!”“人家小吴的奶奶都给你见面礼了,我能不着急嘛!”常月娥比闺女有见识,一看那翡翠镯子的水头,就知道价值不菲。她给闺女在婚前置办一套房产,好歹算是一样拿得出手的陪嫁!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今天肯定去不成了,你给我讲一讲那房子的情况,咱们明天午休的时候去看看也行。”“我这阵子给你找了三套房子,一套在你三姨隔壁,守着江边,开窗就能看到江面。”“哇,这个好,”叶满枝满意颔首,“我爱看江景,夏天还能去江里游泳,就这套吧。”她上次去参加吴峥嵘的同学聚会,就觉得人家那套木格楞江景房挺好的。常月娥踌躇道:“江景好是好,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遇上洪水就麻烦了。洪水倒灌的话,最先被淹的房子都是沿江那一片的。”被她这样提醒,叶满枝也犹豫起来,她对小时候遭遇的洪涝灾害还记忆犹新呢。“那其他两套呢?”“第二套在你四姨家附近,省大南边,乘车差不多三站地的距离,第三套在你姥姥家那边。”叶满枝问:“你找的房子怎么不是挨着三姨四姨,就是挨着我姥姥家的?”“你要是不常去住,甭管是出租还是闲置着,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照应,选在她们附近最方便!”叶满枝竖个大拇指,追问道,“后面这两套房子,哪个便宜点?”“省大南边的1500,你姥姥家附近的1250块。”“那还是去看看1250这套吧,我就愿意挨着我姥姥和我大舅!”她总共只有八百块钱,父母给她贴补三百块以后,还有一百五的缺口呢,不知价格能否再谈一谈。第二天午休时,叶满枝和常月娥乘车去看了那套房子。青砖灰瓦的两间屋子维护得还不错,有厨房和菜窖,还带着一个小院儿。院儿里栽着一棵柿子树,一棵山楂树。虽然没有连接市政自来水,但原主人自己打了一口水井,不用去街头的水站买水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让叶满枝比较满意的是,这院子的院墙是砖砌的,而且高度喜人。不特意跳上去观望的话,根本看不见院子内里的情况。这比吴峥嵘那套篱笆墙小院更有安全感。“舅妈,这房子的原主人是干什么的啊?”叶满枝将舅妈拉到柿子树下,小声问。虽然瞧着不像,但她还是要确认一下,别买到资本家的房子。“放心,原房主跟你姥爷是一个厂的,小儿子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牺牲了,他们两口子算是烈属。”“那他们为什么卖房子啊?这房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滨江只剩他俩了,人家想把房子卖了,去南京投靠女儿。”叶满枝对房子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价格太贵了,这样的房子在他们光明街上顶多四百块钱。舅妈抬手往马路上指了指,笑道:“大外甥,你怎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段!步行二十分钟到江边,紧挨着中国大街、菜市场和百货大楼!这能是你们那小旮旯能比的吗?听你妈说,你未来婆家住在省大那边是吧?从这里乘车去省大只需要四五站路,交通多方便呀!”“关键是我手头的钱不够用呀,舅妈,这价格能再谈谈不?”“我早帮你谈过好几回了,房主最多再降五十,这还是看在你姥爷的面子上。我们这一片的房子很少有私房了,东边有一户是去年卖的,只比这个院子多一个柴房,卖了1520块。”舅妈拉着她问,“你还差多少钱?”叶满枝老实地答:“一百块。”“那妥了,”舅妈笑道,“你姥姥早就放话了,不够的钱她给你补上。一百块的私房钱,老太太还是有的!”叶满枝从小跟姥姥学琵琶,祖孙感情自不必说。她没假客气,笑嘻嘻道:“那我回头多给姥姥送几本时装书,让她跟邻居好好显摆显摆。等到春节拜年的时候,我还得多磕几个头呐!”与光明街相比,这里车水马龙,算得上是花花世界。叶满枝有了城里的房子,偶尔也能带吴峥嵘进城见见世面啦!*双方很快就办理了交割手续,由于叶满枝还要上班,所有手续都是常月娥帮她跑的。叶满枝只在最后时刻,负责签字和交钱,还没捂热乎的八百块钱刷一下就没了。她握着新房的钥匙,只能寄希望于院子里的柿子树和山楂树能尽快结出果子,让她吃点不花钱的水果。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让叶满枝容光焕发,整天神采奕奕。不过,她这份好心情只保持了几天,就被张勤简打破了。新一周的例会上,张勤简突然提到了往区里递交先进个人申报材料的事情。“咱们在填报资料之前,曾反复强调过,一定要如实填写!有的年轻同志是怎么回事?”张勤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念道,“有人居然在申报材料上写‘治安水平得到大幅度提高,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觉得这种话有人信吗?”大家一起往刘金宝和赵二贺的方向看去。这俩人是负责治安工作的,估计就是其中之一写的。这样形容,确实有点夸张了。刘金宝摆手说:“都看我干啥?不是我写的!”肯定是赵二贺那个二货写的!张勤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还有的同志更夸张!去年,全街家庭手工业的月平均收入才350块,这位同志在她的材料里写,自从她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以后,全街三个月收入3000余元,平均到每个月,几乎是去年的三倍!你咋就那么厉害啊?虚报数字也没有这么报的吧?”众人一起将视线挪向叶满枝。重新分工以后,家庭手工业是由叶满枝负责的。这肯定是她写的啊!“人家区评奖委员会的同志给我打电话,特意说了这两位同志的情况。填报材料一定要如实填写,不得夸大事实!咱们在单位内部丢人就算了,不能丢人丢到区里去吧?”张勤简承认,叶满枝最近把煤炉厂搞得挺好。但一码归一码,家庭手工业跟国营工厂可不一样,全区也没有哪个街道能让家庭手工业的月收入达到一千块。叶满枝睁大眼睛说:“主任,我没夸大事实呀!我的数据都是如实填报的!”家庭手工业是每季度报税一次,前两月她没去报过税,对于手工业的营收情况,连她自己都没统计过。上周她把三个月的收入总结了一下,一起去报了税。她就是按照缴税情况如实填写的呀!赵二贺也跟着起哄:“主任,我也是如实填报的呀,治安情况本来就有大幅提高嘛!”张勤简摆手说:“你俩别跟我狡辩了,有能耐跟区长狡辩去!”
第54章 新姑爷登门
叶满枝目前分管着三项工作, 民政、教育、家庭手工业。开介绍信和婚姻登记,是直接面向居民的业务,民政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说。成人扫盲和小学教育, 有穆主任的大力支持, 如今也变成了街道办的重要工作之一。相比前两项工作, 家庭手工业就像地里黄的小白菜,虽然每次开会都被领导提及, 其实没人真正关心。而叶满枝正搞得如火如荼的煤炉厂, 是大工业, 不是家庭手工业。家庭手工业是啥样的呢?顾名思义, 那是在家里就能操作的手工业, 不需要开工厂,也不需要工商登记。像二姐婆婆徐大娘负责的糊纸壳小组,各居委会召集的手套小组、缝纫小组、木匠小组、制坯小组、铁匠小组等等, 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 才能归类为家庭手工业。对街道办来说,发展家庭手工业的好处微乎其微。为什么呢?因为街道每月要给这些手工小组联系订单、分配任务,费了老鼻子劲, 却不能从中截留利润,要把大部分收入留给居民,小部分交税。而且从业人员又多又分散, 特别不便于管理。对街道办来说, 家庭手工业投入大、产出小,除了能吸纳家庭妇女参加工作、拉高街道居民的平均收入,再没有太明显的优势。主任副主任都不算太重视, 叶满枝这个分管的小干部,其实也没怎么上心。要不是张勤简突然提及, 她甚至不知道去年的月平均收入只有350元。“小叶,你填数字的时候,是不是填错了?”穆兰也不太相信小小的家庭手工业能有一千多块的月收入。叶满枝找出她的记账本和税务所的完税证明,一起交给了穆主任。这事也怪她自己。她这几天沉浸在喜提新房的喜悦中,一直在瞎捉摸开春清理院子和打扫卫生的事情,再加上单位里对家庭手工业不太重视,她报完税以后就没有第一时间汇报给领导。关键是,她当时并不觉得平均每月一千块的收入,算是什么特别大的成绩。要是早知一千块是以前的三倍,她早就跟领导邀功了!穆兰仔细查验了她的账本和完税证明,上面的数字,确实能与她那份汇报材料的内容对得上。那就不是填写错误了。魏珍也将账本接过去翻看了一遍,在叶满枝接手之前,家庭手工业一直是由她分管的。那工作有多难做,她最清楚不过。每天拉拉杂杂一大堆事情不说,还看不到多少成绩。偶尔还要因为几个居委会之间抢生意,出面调解矛盾。小叶就算再能干,也不可能刚一上手就让业绩直线飙升吧?这个账本上详细记录了9月-12月的账目。看得出来她9月刚接手时,家庭手工业的收入并没有明显起色,那个月的总收入是418.24元。直到10月中旬以后,才突然增加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进账项目。不但有锅碗瓢盆、菜板、锅盖、扫帚、丝线等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还有木床、风箱等大件,最神奇的是,居然还有9口棺材!10月总计收入1351.43元。“这,这……”魏珍指着“棺材”那一行问,“咱们手工小组里还承接制棺业务吗?”“对啊,第三居委会那边有个曲师傅,以前是在棺材铺做活的,年纪大干不动了就教给他儿子。不过他儿子手艺不怎么样,棺材铺没让他子承父业。”叶满枝解释说,“656厂扩建不是要占用坟场嘛,好多人家要迁坟,来我这里登记的时候,我就把曲师傅的儿子介绍给他们了。”殡葬也是民政工作的一部分,居民给先人迁坟之前,要来街道办做一下登记。叶满枝因此能掌握第一手资料。小曲师傅虽然手艺不如他爹,但胜在便宜,对于不想在迁坟这件事上破费太多的人家,算是首选。所以她两个月就给小曲师傅联系了17单业务。由于订单太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连老曲师傅都重新出山了。穆兰认真看了她的账本,把每个条目的单价,总价都合计了一遍后,指着“扫帚”那一栏问:“这个扫帚是哪种扫帚?单价怎么那么高?”“就是最普通的扫地扫帚。”穆兰讶然:“扫地扫帚的收购价能高达4毛钱一把?”如果扫帚的收购价是4毛钱,那么放到市场和供销社里,零售价恐怕要达到六七毛了。扫帚值这个价吗?按照账本上的记录,10月份,光是扫帚这一项就卖出300把,收入120元。叶满枝颔首说:“您去供销社逛逛就知道了,很多供销社的扫帚、拖把都缺货,凡是有货的,价格都不便宜。质量一般的4毛左右,质量好的能卖到7毛。咱们手工小组生产的就是质量好的那种。”魏珍问出一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小叶,我看你这账本上增加了许多新的手工项目,这些产品最后都销往哪里了?”家庭手工业的订单由街道办负责联系。为了能接到长期且稳定的订单,通常要为工厂生产配套产品。比如给火柴厂生产火柴盒,给烟厂生产烟盒,给调料厂生产花椒面纸筒,帮制帽厂裁剪帽遮……但工厂只有那些,全市范围内却有几万个居民生产小组。若想拿到工厂订单,也是需要走走关系、找找门路的。小叶是656厂子弟,也许有这方面的人脉。然而,叶满枝却理所当然地说:“这些新产品就是卖给批发市场和供销社的呀!”众人:“……”
有点扯了。供销社的大门有多难进,大家都清楚。人家总不会因为你长得漂亮,就把产品收下吧?赵二贺好奇地问:“小叶,你怎么说服供销社收下这些产品的?”“不用说服啊,市场上缺什么,我就让手工小组生产什么,只要产品生产出来,就能直接送进供销社的柜台。”“那你咋知道市场上缺什么?你总不能天天去市场上守着吧?”叶满枝要负责婚姻登记,管着扫盲学校和煤炉厂,不可能再有时间去做市场调研了。“商品信息是我四哥叶满桂,以及魏大爷提供给我的!”“哪个魏大爷?”“就是魏国进魏大爷,”见众人仍没反应,叶满枝只好说出对方那个诨名,“魏监进!”“哦哦哦~”原来是他呀!提起“魏监进”,大家瞬间恍然了。魏监进在解放前是个经纪人。经纪人是干啥的呢?就是帮买卖双方牵线搭桥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干股和回扣。解放以后,这种吃回扣的经纪人被国家取缔了,大部分经纪人主动或被动转行。有人去商店做了售货员,也有人被安排进工厂的供销部门。魏大爷当时被分去“生猪交易服务所”当了业务员。不过,他前年就退休了。退休以后不忘初心,时不时就要帮人家牵线搭桥,赚点外快。被工商和派出所抓住以后,死性不改,放出来之后继续干。别人是二进宫,三进宫,魏大爷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进宫了,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魏监进”。像他这样的,主要以罚款和说服教育为主,所以,魏大爷也算是街道办的熟人。一年总要被街道教育好几回。穆兰一方面觉得小叶能把魏监进挖掘出来,算得上是知人善任,一方面又觉得这事不太靠谱。“那魏国进没跟你要回扣吧?”“没有,我让他担任‘家庭手工服务社’的顾问了,他经常去各大市场转悠,所以我每个月给他报销8毛钱的交通费,那账本上都记了。”叶满枝能跟魏大爷搭上线,还多亏了她四哥。四哥那些花鸟鱼虫,就是魏大爷帮他找门路销出去的。这俩人经常一起逛市场,全市各大市场都被他俩玩儿遍了。8毛钱的交通费里,其实还有四哥的4毛,但她要是说四哥的车费也被她报销了,似乎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张勤简狐疑地问:“咱们什么时候有这个‘家庭手工服务社’的?”“我当时随口忽悠他的,”叶满枝赧然道,“没想到魏大爷还挺相信,干活特别起劲。”众人:“……”办公室里沉寂了很长时间,隔了不知多久,穆兰才打破沉默说:“我看还是可以开办一个‘家庭手工服务社’的,就让魏国进当顾问吧。”他们是国家干部,不能骗老头干活。这魏国进要是真能把家庭手工业的收入搞上去,由街道给他发点补贴也没什么。“看来小叶这汇报材料填得没什么问题,”穆兰笑道,“老张,你还是跟区里解释解释吧,这是咱们干部的真实成绩。另外,申报先进集体的材料也要重新整理一下,把家庭手工业取得的成绩加进去。”她心里有点为叶满枝惋惜。虽说她让四个年轻人都写了先进个人的申报材料,但那主要是为了鼓舞激励年轻人的。评奖委员会考察的是一整年的成绩,原则上,先进个人必须工作满一年。光明街的五份申报材料中,只有魏珍符合要求。她今年在街道组织开办了一家养老院,把很多无儿无女,鳏寡孤独的老人送进养老院集中照料,在福利工作这方面也算成绩斐然。这个先进个人的奖项,很可能会评给魏珍。不过,家庭手工业的进步,兴许能为先进集体的奖项增加一些砝码。……张勤简亲自往区里跑了一趟,向评奖委员会解释了家庭手工业数据造假的问题。造假是不可能造假的,这就是我们街道的真实水平!1956年第四季度,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收入,位列正阳区第一,总金额是第二名前进街的两倍!如果只是多个三五百块,区领导也许不会有什么想法。但是一下子多了1500多块钱,那领导肯定要过问一下啦!分管工业的副区长很快就组织了一个调研组,来光明街上调研。收入翻倍的秘密,若是不被自己人点破,外人很难找出原因。可是,魏监进是屡教不改的管制分子,在他当“顾问”的时候,又“进宫”了一次。穆兰不可能把一个管制分子推出去,遂只能由着调研组自行摸索。调研组看了叶满枝的账册,也去手工小组考察了情况,走访了家庭妇女。除了发现他们的产品种类繁多,再没找到什么可以推广的经验。*调研组无功而返后,叶满枝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然而,过了没几天,穆兰突然回来宣布,光明街第四季度的家庭手工业成绩,在全市位居第二。同比和环比增长都位列全市第一!光明街因此取得了一个“走向社会主义工业化二等模范”的称号。要不是时间太短,很可能会得到“一等模范”的称号。这是叶满枝负责的工作,单位能因此得奖,她简直太光荣啦!赶紧跟着大家一起啪啪鼓掌!“元旦过后,市里要举办‘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咱们街道这个二等模范要派人出席,同时也要向全市人民分享家庭手工业取得巨大进步的经验。”穆兰望向叶满枝说,“小叶,你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参会,这部分工作是由你负责的,你上台去给大家分享一下。”“???”叶满枝喃喃道,“主任,情况你都清楚的呀,这有啥可分享的?”她总不能把魏大爷分享出去吧?穆兰知道这事不好办,但魏监进是叶满枝找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总结经验的事,也得由她负责!这可把叶满枝愁坏了。见到吴峥嵘时,她既忧愁又带点炫耀地说:“哎,只怪我当时没收收力,一不小心就把家庭手工业的成绩搞成全市第二了。这种经验怎么总结呀?”她投入大量精力的扫盲班和小学校还没见到成绩,反倒是无心插柳的家庭手工业先给单位争取到了一个模范称号。吴峥嵘奇怪地问:“你自己做的工作,真的一点头绪都找不到?”“其实能找到一点点,不过只是我的猜测,”叶满枝低声说,“我最近又翻看了一下账本,发现魏大爷帮忙牵线的生意,大多是家用杂物,比如扫帚、拖把、擀面杖、晒衣服夹、菜板之类的。”除了棺材,以及帮煤炉厂生产的风箱,大多数都是日常家用小件。“市场缺货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居民抢购,二是厂家停产。这种家用小件一般不会出现抢购的情况,那就很可能是因为厂家停产了!我猜测,兴许与市里的政策有关,无论是工厂还是合作社,都在提倡‘服务大工业’,大家都去生产工业配套产品,这种日常家用小件自然就少有人生产了。”吴峥嵘赞许道:“这不是分析得挺好么,到时候你就这样说。”“这是我猜的,万一猜得不对,被人当场驳斥了,那我在台上多尴尬呀!”吴峥嵘语气寻常道:“很多发现都是从结果反推过程的,你只要坚信自己的结论,再寻找一些真实数据做支撑,没人会驳斥你。毕竟话语权掌握在胜利者手里,你已经有过成功经验了。”叶满枝犹犹豫豫地问:“要不我试试?”“不试还能怎么办?把魏监进推出去?”“嘿嘿,不许喊人家魏监进,”叶满枝纠正了他的称呼,又将自己的饭盒推给他说,“我吃不下了。”“炸蘑菇都不吃了?冬天难得能吃到鲜蘑菇。”吴峥嵘把她剩的几口米饭吃了,剩下的半盒炸蘑菇用盖子扣好,留给她明天吃。“明天就不脆了,你都吃了吧。”叶满枝没什么胃口,撑着下巴盯着他吃饭,“听我爸说部队的工作组给咱们厂军代室的工作评了一个特优?你可真厉害!”“还可以,主要是大家支持军代室的工作。”叶满枝不满道:“我爸说全国所有军工厂只评了五个特优,咱们厂就是其中之一。这么大的成绩,你还谦虚什么呀!军代表同志,你有什么先进经验可以跟我这个‘二等模范’分享一下吗?”吴峥嵘已经听她提过四五遍“二等模范”了,心说小叶干部还挺虚荣的。他唇边抑制不住地带出笑意,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的经验就是少管闲事。”叶满枝:“……”
这算什么先进经验啊?“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没有,你应该听说了吧,军代室的监督范围是很大的,在有的工厂,产品的每道生产工序都需要军代室出面签字,不签字就不能继续生产。”“嗯,咱们656不是这样吗?”“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吴峥嵘来了656以后,就将整套监督程序简化了。他只在技术资料制定、原材料检验,以及成品验收的时候签字。其他环节几乎都被他取消了。过于繁琐的程序,会激化军方和厂方的矛盾,很多工厂的军代表都与厂领导不合。究其原因就是军代室管得太宽了。军代室验收产品的时间在月中,如果程序过于繁琐,很可能直到月底都验收不完。到时候会直接影响车间工人的评优和奖金。时间久了,自然会激化双方矛盾。其他厂的军代表动不动就被厂领导告到中央,但吴峥嵘不爱管闲事,所以与厂领导相处和谐。656厂军代室能拿到这个特优评价,其实全靠同行衬托。叶满枝听了他的经验分享,佩服地说:“军代表同志,你这就是抓主要矛盾的典型啊!回头我要把你的经验写到日记里,以后好好琢磨琢磨。”吴峥嵘有点受不了她什么事都要写进日记里的习惯。而且他真不觉得这个“特优”的含金量有多高,可能与她那个“二等模范”不相上下吧。他把剩下的几口饭快速吃完,收好饭盒说:“走吧,别提工作了,我元旦要去拜访老丈人和丈母娘,你给我讲讲家里的情况。”叶满枝戴上帽子手套,小跑着紧随他走出食堂。“我家的情况你不是清楚嘛,除了我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三个哥哥和两个嫂子,我姐应该不会带孩子过来,所以当天可能只有麦多一个孩子。”叶满枝想了想,又连忙问:“你应该知道第一次相看姑爷的流程吧?”“差不多吧。”吴峥嵘暗道,第一次登门还能有什么流程?无非是与叶家人见面,喝酒,吃饭。除了她五哥,叶家男人他都认识。叶满枝怕他不懂这些,再次提醒:“到时候家里来人可能会比较多,毕竟是未来新姑爷第一次上门,大家都想来瞧热闹。”吴峥嵘不怕人看,既然要娶人家姑娘,总要尽快融入对方家庭的。他按照叶满枝的建议,准备了元旦登门要带的礼物。烟酒之类的,他还回省大老宅搜罗了一些。元旦这天是礼拜二,全国的公休假期。吴峥嵘穿戴整齐,焕然一新,上午就带着准备的礼物前往叶家所在的家属楼。叶满枝在楼栋口等他,甫一见面就再次提醒:“今天家里人特别多,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啊!”“嗯。”吴峥嵘早就准备好了,提着礼物与她来到三楼。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从叶家门内传出的欢笑声。叶满枝将他领到自家门口,大门尚未完全打开,吴峥嵘便瞧见了里面的情景。“……”这屋子里少说得有三十人吧?叶满枝见他神情滞涩,不由低声解释:“我大舅和三个姨也来了,你不是说知道相看流程吗?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天大地大,舅舅最大。我带对象回家,我大舅是一定要出面的!他说话比我爸还管用呢。我爸的态度无所谓,你把我大舅陪好就行了!”吴峥嵘:“……”
第55章 叶满枝是宝贝蛋
叶家上次这般热闹, 还是相看二姐夫的时候。但二姐的姥姥只生了一儿一女,李大舅把全家都带来,也不过凑了二十人。这回相看叶满枝的对象, 常家不但派出了一个舅和三个姨的豪华阵容, 大舅还把自家的四个儿子也带来壮声势了。吴峥嵘走进叶家大门时, 首先面对的就是叶满枝的三个亲哥和四个表哥。三个亲哥还好。四个表哥可真是又高又壮又结实。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有这体格, 不当兵可惜了。常大舅对他脸上的惊讶神情非常满意, 常家三代人都在灌肠厂工作, 从来没缺过肉吃, 全家男人的体型都是一脉相承的壮实。虽然未来姑爷是个军官, 但他们这边也不差什么,以后想欺负他家姑娘,还是要掂量掂量的!大舅装模作样地在小儿子肩上拍了一下, 呵斥道:“客人都来了, 你们还在这里堵着干嘛?赶紧把小伙子让进来!”吴峥嵘双手都提着东西,便没有给他敬礼,自然地喊了声“大舅”, 而后又与第一次正式见面的丈母娘打了招呼。常月娥欢喜地应了一声,热情地招呼道:“小吴,快进来坐!来芽是我们家最小的姑娘, 听说她对象要来家里做客, 长辈们都想来认认人儿。今天家里的亲戚朋友多,你别见怪啊!”她只透过楼道的窗户,打量过几次送来芽回家的吴峥嵘。今天还是双方第一次面对面接触。近距离一瞧,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难怪叶来芽那丫头整天五迷三道的。吴峥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客套话, 屋子里的女同志们便七嘴八舌夸起人来了。“二姐,咱家这新姑爷长得可真是周正,来芽有眼光!”“听说是组织介绍的,还是组织有眼光!”“常姐,你家姑爷长得修眉俊眼的,比我家那个五大三粗的姑爷耐看多了。”叶家的小客厅里挨挨挤挤全是人,基本没有下脚的地方。除了叶家的亲戚朋友,还有本层楼的好几户邻居。姑娘的对象第一回上门,放在谁家都是头等大事,常月娥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为今天这顿饭做准备了。不过,就算她长出八只手来,也不可能一上午就弄出几十口人的饭菜。好在这年头的邻里关系亲近,谁家要办大事喜事,所有人都会伸手帮忙。今天这桌席面就是关系好的邻居们帮忙置办的!有的帮着添两道菜,有的帮着蒸馒头烙饼,总算在姑爷上门之前,把饭菜端上了桌。邻居们见过吴峥嵘以后,满足了好奇心,与常月娥招呼一声,便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屋里腾出了一些空间,但不多。吴峥嵘的目光快速在室内掠过,除了小客厅里这些人,几个房间里居然也有人!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然而,甭管他见过多大的世面,这种相看姑爷的阵仗却是第一回经历。见他额角冒汗,脸上神情有一瞬间居然是空白的,叶满枝心里快要笑死了。自打吴峥嵘进了她家的门,只说过两句话。第一句喊“大舅”。第二句是跟常月娥打招呼,“阿姨好”。把手上的礼物送上以后,就再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了。这屋里人多,又生着炉子,叶满枝让他把军大衣脱了,然后带着他把自家亲戚挨个认了一遍。大舅大舅妈,三姨四姨小姨,大伯大伯母,这些是长辈。之后还有亲哥亲姐,嫂子姐夫,表哥侄子等等平辈和晚辈。吴峥嵘将人认了一圈,尽量将称呼和人脸对上号。要是记性不好,想娶叶家姑娘还挺有难度的,光是认亲戚就是一项大工程。叶守信对今天这个排场很得意,一边张罗着开饭,一边对吴峥嵘说:“今天来的这些亲戚都是住在城里的,老家还有些亲戚我暂时没通知,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介绍吧!”吴峥嵘:“……”
他没什么可说的,只能笑着点点头。叶家已经为四个儿女办过婚事了,轮到叶满枝这里,叶守信和常月娥早已积累了丰富的嫁娶经验。叶守信认为,姑爷第一次上门,尤其是当领导的姑爷第一次上门,他们绝不能怯场,一定要在人数和气势上压倒对方!在双方还不甚亲密的情况下,不能干坐着聊天,必须先上桌喝几杯,把酒喝开了,也就好聊了。所以,叶家开席特别早,吴峥嵘刚进门没多久,就被请到了饭桌上。常大舅问:“小吴,咱用杯子还是用碗?”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小子酒量怎么样。吴峥嵘往那容量不小的酒坛上瞟了一眼,心说酒坛子都摆出来了,今天无论如何得敞开了喝。于是笑着说:“第一回见大舅和大伯,就用碗吧,我陪您二位多喝几碗。要是酒后出丑了,您多见谅。”“哈哈哈,在自家喝酒有什么出丑不出丑的!”常大舅帮他把酒碗满上,不经意似的问,“刚进门的时候,见到我们家这么多人,被吓了一跳吧?你们家应该没有这么多人吧?”一众人纷纷将耳朵竖起来,知道大舅这是打听吴峥嵘的家庭情况呢。今天的戏骨要来了。吴峥嵘与他碰个碗,将酒干了,才如实说:“我家的亲戚朋友也不少,不过因为工作原因,分散在天南海北,常年聚不到一处。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随我父母在南方工作生活。有个妹妹在北京读大学。滨江这边只有我爷爷奶奶、小姑和舅舅。等来芽去我家的时候,可能拿不出今天这样高规格的接待水平。”“那有啥!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人跟人相处主要还是得投缘。”常大舅叹了口气说,“虽说来芽跟你是组织介绍认识的,但我们其实还是比较担心……”他在饭桌上指了指,“你也看到了,我们就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出身,听说你们家是书香门第,大知识分子,就怕来芽去了你家以后,被长辈们笑话。”吴峥嵘主动帮他把酒碗斟满,不以为然道:“大舅,无论什么出身,都是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工人家庭出身其实是一个很突出的优势,否则组织也不会介绍我们认识了。”“来芽本身是非常优秀的女同志,她前段时间出版的图书,被我奶奶赠送给她读书会的老姐妹们,反响特别好。说实话,我奶奶早就催过我带她回家去玩,主要是我一直没见过咱家的长辈,不好直接把她领回家去。”常月娥惊喜地问:“你奶奶还看过我们来芽的书呢?”“嗯,我送给她两本,她觉得内容很不错,又自掏腰包买了二十本,送给她的朋友们了。”事实上,奶奶掏的是他的腰包。但将书送给老姐妹却是真的。闻言,常大舅问:“你家的老人应该挺为你的婚事着急吧?”作为大舅,他今天就是来当讨人嫌的恶人的。所以打听亲家情况的任务,都要由他完成。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后还要与女婿长期相处,一些容易得罪女婿的话题,不能由他们亲自提问,就需要舅舅这样,够身份又不会与外甥女婿时常见面的人来问。“确实比较着急,不过有关结婚的事,我都听来芽的。我俩结婚以后要单独住在军工大院里,我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不在身边。家里没有长辈,来芽还年轻,单独过日子可能还需要一些适应时间。”经过最初的惊讶和愣怔之后,干了两碗白酒的吴峥嵘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他自己就是滨江本地人,从小到大从没听说过谁家相看姑爷会搞这么大的排场。叶家此举,无非是想让他知道叶满枝是全家的宝贝蛋,有一个人数众多且实力雄厚的娘家给她撑腰。他只要明确表态,叶满枝与他结合以后,会继续被当作宝贝蛋,然后陪老丈人和大舅把酒喝好,今天这一关他就能安全渡过了。吴峥嵘这番话,果然很让老叶和大舅满意。有关结婚的事,听来芽的好啊,听来芽的不就是听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嘛!叶家虽是大家庭,但他们并不想给闺女找个家庭关系太复杂的婆家。以后叶满枝跟吴峥嵘单独居住,身边没有公婆和兄弟姐妹。这种条件放在普通家庭也是很难得的。常月娥和大舅妈立即招呼新姑爷赶紧吃菜。……隔壁东屋里,大姐叶满金低声说:“你找的这个吴团长,挺会哄人的啊!”“怎么哄人了?”叶满枝不承认,“人家说话多真诚呀!”今天老叶家摆了三桌席面,客厅一桌,两个屋里的炕上还有两桌。主桌是留给主角和长辈们的,叶满枝不算主角,被撵到小孩这桌了,徒留吴峥嵘独自面对一众长辈。大姐给麦多夹一个鸡翅膀,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鸡腿,哼笑道:“就凭他第一次上门不穿军装,我就能断定他很会哄人了!”会哄人是委婉的说法。大姐更想说这吴团长心眼多。军人在普通百姓间的地位和口碑是相当高的,一般的青年军官初登老丈人家门,哪个不是把全套军装焊在身上的?她之前还跟老二嘀咕过,吴团长要是穿着全套军装上门,肩章领章闪亮亮的,家里这些老头子恐怕不好耍威风。结果人家根本没穿军装,外面的军大衣一脱,只穿了件灰毛衣,就被老头子们弄上酒桌了。这位军代表同志年纪不大,但在讨媳妇这方面,还挺能屈能伸的。人家没穿军装彰显身份,家庭情况也从头到脚抖落得干净,这会儿老叶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小吴”变成“峥嵘”了。大姐撑着炕桌往客厅里瞅了一眼,自家胡建南和老二家的徐大军都在桌上陪客呢。胡建南向来以“老丈人最喜欢的姑爷”自居。这回有了新姑爷,他这旧姑爷的地位恐怕要保不住了。大姐的视线在酒桌上转了一圈,扫到叶家大伯的时候,皱眉小声说:“咱爸喊大伯两口子来干嘛啊?”叶满枝也不待见大伯,但这是常月娥要求的。“咱家在城里就这几户亲戚,新姑爷早晚要跟他们碰面的,与其单独见面,还不如大家一起见一见,他就算是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可能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二姐停住筷子问:“大伯最近是不是又找你了?”“没找我,但找咱爸了,还是为了他家晓东的事。”叶家姐妹凑到一起,八卦总是聊不完的。叶满枝没打算替大伯瞒着,把欢吃欢造的侄子扒拉到一边,然后凑近两个姐姐说:“晓东闹着要去支援新疆建设,咱大伯和大堂哥都不同意。”二姐惊讶地问:“晓东才多大啊?去新疆干嘛?”“16也不算小了。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城里的剩余劳动力挺多的,我们街道办这几个月都在动员农民返乡搞生产。不过留在城里的无业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市里下发了文件,可以动员29岁以下的知识青年,去支援新疆建设,晓东是初中毕业生,也算是符合条件了。他被同学鼓动,一起去他家那边的街道办报名,结果被他爸及时逮回来了。”因着孙子差点偷偷跑去新疆,大伯前阵子往军工大院跑了好几趟。让老叶帮忙想想办法,帮晓东联系个像样的工作。老叶要是有门路,早就先把自家老四的工作解决了。但让16岁的孩子独自去新疆支援建设,也确实太小了些。他便提议,让晓东去煤炉厂上班。叶满枝只比晓东大两岁,但她辈分大,是晓东的姑姑。要是大伯愿意,叶满枝还真能想办法把晓东安排进煤炉厂。关键是大伯瞧不上那个煤炉厂,煤炉厂发的是计件工资,还没有劳保和公费医疗,跟公私合营或集体企业差不多。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姐听她介绍了原委,撇嘴说:“要饭的还嫌饭馊,等到晓东真跑去新疆,他就老实了!”“谁说不是呢!”叶满枝一边说着话,一边关心外面的动静。结果这一看不要紧,吴峥嵘起身跟五哥喝酒碰杯时,脚下已经打晃了。她赶紧下桌,跑去外面问:“大舅,你们让他喝了多少啊?”“哈哈,没喝多少!”常大舅心虚地说,“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这新姑爷不愧是当兵的,酒量好,人也实在!岳家这边的敬酒,人家来者不拒。半顿饭的工夫,他带来的那坛子烧酒已经见底了。常月娥也怕把未来姑爷喝出毛病来,让他跟老五喝完最后一碗酒,连忙喊人将他扶进叶满枝的房间歇着。叶满枝这间屋子今天没作他用,就是特意留出来给新姑爷醒酒的。还是她有先见之明,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嘛!叶满枝帮他把鞋脱了,又拿毛巾帮他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结果吴峥嵘醉得迷迷糊糊,闻着她身上隐隐带出的香气,拉过她就在嘴唇上亲了一口。拇指在她脸颊上摸了摸,嘟哝了句“你自己玩,我先睡会儿”,偏头便睡了过去。叶满枝呆立在原地,攥着毛巾的手也僵在半空。隔了好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扭头看向横眉立目的常月娥,以及似笑非笑的大姐。常月娥深吸一口气,低斥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出去招待客人!”她是过来人,一看那动作的熟练程度,就知道这俩小年轻肯定早就亲过了!幸好屋里没有外人,否则让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红霞从面颊蔓延到脖子根,叶满枝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解释。常月娥不用听她解释,沉着脸将人拽了出去,好像躺在床上那人是什么危险分子似的。醉梦中的吴峥嵘,尚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丈母娘那里露了底。他今天第一回登门,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被叶家人轮番敬酒再回敬,他就这样不出意外地被成功灌倒了。等他彻底清醒的时候,窗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室内一丝光亮也无,房门紧闭着,隐约能听见门外有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吴峥嵘对这声音还有印象,似乎是叶满枝的大伯。他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而后起身摸索着打开了房门。见他醒了,客厅里谈话的几人骤然一静,叶满枝想给他倒杯水喝,余光里瞥见妈妈的表情后,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吴峥嵘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对叶大伯说:“大伯,晓东的事,来芽早就跟我提过了。不过我只是军方代表,656厂的人事问题我不好插手。我有战友在新疆军区那边,您要是舍得让孙子吃苦,我可以安排他去那边当兵。”
第56章 单纯的二等模范,精明的特优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是时下很流行的一句口号。谁家要是能走出一个当兵的儿孙,家属在村里说话都能更大声。叶大伯当然知道当兵的好处,可是抗美援朝的事就近在眼前, 当兵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真把孩子弄去那么远的地方当兵, 他心里实在舍不得。大伯母问:“去新疆当兵和去新疆支援建设不是一回事吗?”吴峥嵘笑了笑, 没答她的话,自来熟地提起桌上的水壶, 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茶缸外面套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毛衣, 一看就是叶满枝的, 跟她给饭盒织的毛衣风格统一。叶满枝不知他是随手拿的, 还是认出了自己的茶缸。她偷眼去瞄常月娥, 好巧不巧地与对方撞上了视线。只好心虚地将目光挪开,假装无事发生。叶守信说:“当兵跟志愿支援建设当然不一样,孩子响应号召去支援建设, 人生地不熟, 还不知会被分配到什么工作。去当兵的话,最起码能有熟人照应,晓东不至于被人欺负, 军人的饭碗比工人的饭碗还铁呢。”大伯母还想讨价还价,“我们愿意让孩子当兵,但能不能去个离家近的地方当兵啊?”“……”叶守信不想让未来姑爷掺和自家的糟心事, 扭头说, “峥嵘,明天还得上班,让来芽送送你, 你早点回去休息。晓东当兵的事,我们再合计合计。”叶家的客人早就走得七七八八了, 只剩大伯两口子跟叶守信念叨孙子工作的事。吴峥嵘出了主意后,也不打算久留。与叶家人道别,便跟着叶满枝下楼去了。“你脸怎么那么红?”来到一楼时,吴峥嵘将手背贴到她脸上试了试温度。“还不是因为你!”叶满枝拍开他的手,气呼呼道,“我今天算是把脸丢尽了!”“我一个人对战你家11个男人,这个战斗力应该还可以吧?”吴峥嵘笑,“当你家姑爷太不容易了。喝不倒,老丈人不满意。喝倒了,媳妇又不满意。”叶满枝被他这声媳妇喊得脸颊更烫了,眼里也随之染上了水色。她犹豫了一阵,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丢人,趴到他耳边,吞吞吐吐地将下午的事情讲了。吴峥嵘愕然,“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啊?”“……”吴峥嵘内心还有些这个时代的保守,被丈母娘和大姨子撞见隐私,确实有点尴尬。他敛眸沉思了一阵,想到一种可能,不由皱起了眉头。见状,叶满枝神色略显慌张地问:“怎么了?”“阿姨不会把你的门禁时间调整到6点吧?”“……”叶满枝剐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点!我说正事呢!”“我说的也是正事。”见他神情凝重,似乎真的在为门禁时间担心,叶满枝不知怎么就有点想笑。算了,看在他是大美人的份上,原谅他吧。除了这件糗事,吴峥嵘今天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将负面情绪转移给他以后,叶满枝心里舒坦多了,一面藏到他身后躲楼道口的冷风,一面小声问:“让晓东去当兵,会给你添不少麻烦吧?”“难得有机会给老丈人献殷勤,我帮他把晓东的事情解决了,也省得你跟着烦心。”吴峥嵘想了想补充说,“你跟大伯讲清楚,晓东必须通过体检,我才能走后面的程序。”叶满枝哼道:“我觉得他未必舍得让晓东去新疆。”“嗯,今年夏天海军可能也会来滨江征兵,看他自己的意愿吧,如果愿意等,就等等海军的名额。”叶满枝腹诽,在他想来,海军可能更好一些。但大伯恐怕宁可选择新疆也不会让孙子去沿海,沿海不算特别太平。她与吴峥嵘在楼道口说了会儿话,目送他消失在路口,便快步折返回家。老叶还在对大伯两口子说:“吴峥嵘又不是军区首长,哪能随便塞人?你看他才多大年纪?他战友肯定也不大。这样的年轻人能是多大的官?人家帮忙办事肯定要搭人情的!”大伯又说了什么,叶满枝没仔细去听。她脱了军大衣,没在客厅逗留,也没提海军征兵的事,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以大伯的脾气,晓东要是真的上了战场,他未必会让孙子当逃兵,但肯定会埋怨他们家。她不想给吴峥嵘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添堵,索性就不提了。大伯选在这样的日子,跟老叶提起让晓东进厂的事,目的不言自明。这事办得看似失礼又丢人,其实时机把握得正好。吴峥嵘还不是正经姑爷,叶家亲戚第一次求他办事,若是拒绝了,不免显得不近人情。他若是普通年轻人,大伯的小算盘十有八九能成。但吴峥嵘连副厂长的条子都敢撕,自然不是好拿捏的。他肯送孩子去当兵,算是把他一辈子的前途铺好了,谁能说他这个主意不好?但当兵地点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又让大伯两口子难以抉择。如果大伯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就不用再开口找吴峥嵘办事了。叶满枝决定将这件事收录进自己的日记里,单纯的“二等模范”要跟精明的“特优”多多学习。房间里似乎还有些没能消散的酒气,她将气窗打开一条缝通风。躺上枕头的时候,想到吴峥嵘竟然在她的床上睡了一下午,心里感觉奇奇怪怪的。常月娥敲门进来时,见她揪着枕巾在鼻子下嗅闻,刚好转一些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叶满枝默默哀叹一声,勉力挣扎道:“枕巾上有点酒气,我想洗一洗。”这动作显得她有点那什么。常月娥沉声问:“你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欺负你吧?”“没有。”“既然没有,你脸红什么?”常月娥的表情活像个劫持良家妇女的土匪恶霸。“你问这种事,我能不脸红么。”叶满枝喃喃道,“他是军人,你就放心吧!”“我之前就是对他太放心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常月娥虎着脸说:“你以后下班就直接回家,不许出去瞎晃荡!5点下班,最晚6点进家门!”“???”叶满枝简直惊呆了。竟然真的被特优同志说中啦?她要赶紧写到日记里!“你那是什么表情?笑什么笑?”常月娥压低音量说,“你要是见过他父母,领了结婚证,我才懒得管你。姑娘家在这方面容易吃亏,事情没敲定之前,你不许由着他胡来!”叶满枝脸色暴红,嘟囔道:“今天是个意外,我俩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再说我最近要参加市里举办的‘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领导让我代表单位上台发言,我连区里的大会都没参加过,更何况是市里的呢!我想让吴峥嵘帮我把把关!六点怎么回得来啊?”常月娥不想耽误闺女工作,踌躇片刻说:“那最近先这样,等你参加完那个大会以后,必须每天六点回家!”*叶满枝没撒谎,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就像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剑,自从接到穆主任安排的任务后,她就一直紧张兮兮的。一是因为要搜集大量资料和数据,印证她的猜测。二是因为,她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正式演讲过。市委礼堂她是去过的,少说能容纳六七百人。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以前听人家发言的时候,她觉得挺简单,可是轮到自己动笔了,她甚至连称呼和开场白都有些拿不准。别人发言时怎么开场的来着?她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
自身尚有很大不足,而开会时间却在一天天逼近。叶满枝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焦虑过。不过,紧迫感似乎能激发人的潜能,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临近年关,各单位的大小会议不断,尤其是总结大会、表彰大会、颁奖大会。反正各种会议名目繁多。叶满枝让吴峥嵘帮她打听了656厂最近一次大会的时间地点。然后她就带着笔记本,偷偷跑去人家的大会上抄作业了!这种表彰大会都有代表发言,她把人家用过的称呼、开场白、口号等等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下来,再补充进自己的发言稿里。一篇有理有据,根正苗红的发言稿就这样出炉啦!嘻嘻。由于她是代表单位去发言的,最终的发言稿还要给穆主任过目一下。穆主任看完以后,摘下眼镜,揉着鼻梁说:“还不错,但有些用词还需要再斟酌斟酌。明天的大会让魏珍或者老凤跟你一起去吧,我就不去了。”“主任,这么大的活动,你都不去啦?”“走不开了,刚才突然接到通知,市里要效仿上海,发展城市公共交通,把人力车送进博物馆。”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她突然记起去年秋天的时候,吴峥嵘就提起过这个话题,黄包车夫的工作可能干不长。她后来找机会跟薛巧儿提过一次。如果及时从黄包车队转回三轮车队,饭碗应该能保住。但国家若是真的决定撤销黄包车,极有可能会给车夫们重新安排工作。对于薛巧儿来说,取缔黄包车未尝不是一次机会。叶满枝让她自己拿主意。薛巧儿当时没能做出决定,但她这几个月一直在黄包车队上班。穆主任揉着鼻梁,愁道:“咱们街道的人力车夫特别多,一旦人力车被废除,就是断了他们的生计,以后怎么过日子?市里暂时还没有安置办法,我怕消息公布以后,有人会闹起来!我明天得在单位守着,模范大会那边,你自己去吧。”
第57章 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
市里给了光明街两个参会名额, 穆主任不出席的话,就要白白浪费一次机会。鉴于之前有过去市委大礼堂开会的经历,叶满枝对大礼堂莫名推崇, 总觉得放弃这次机会怪可惜的。所以, 在办公室里问了一圈后, 她把有空且喜欢开会的刘金宝带去了市里。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两人顶着凛冽寒风赶到大礼堂时, 礼堂东侧的布告栏前面围着不少人。叶满枝小跑过去看了一眼, 是市人委贴出的“滨江市一九五六年度工业劳动模范受奖名单”。按照模范单位、车间、科室、小组和个人的顺序, 张贴了三张红纸。光明街道办事处是模范单位里的最后一名。列在电厂、矿务局、铁路管理局等大单位后面, 看起来不太协调。好在还有一个“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与他们做伴, 这个单位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单位。刘金宝钻进人群,快速将获奖名单浏览了一遍。看到最后一张时,他兴奋道:“小叶, 获奖单位能拿到奖金啊!”“能拿多少?”“不知道, 上面只说奖励锦旗一面,奖金150-450元。”奖金弹性还挺大的,估计也跟单位规模有些关系。把150块奖励给电厂和矿务局, 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但是对于每月办公经费只有两元的街道办来说,150块算是巨款了。能拿到150块的奖励,他们就很知足了!两个小年轻为这意外飞来的奖金心情激动, 高高兴兴地去礼堂门口登记, 并领取了参会证。大会为期两天。第一天上午的开幕式上,致开幕词的人是叶满枝的“熟人”,那位被她扯过虎皮的刘副市长。“各位工业劳动模范, 各位同志:滨江市一九五六年工业劳动模范代表大会现在正式开幕。”“召开这次会议是为了总结交流工业生产方面的先进经验,肯定成绩的同时, 还要指出缺点,提示方向。进一步发挥劳动模范和广大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和创造性,争取完成和超额完成1957年的国家建设任务。”“1956年,我们在党和主席的领导下,在工业生产战线上开展了增产节约劳动竞赛……”刘副市长在台上讲,叶满枝在台下刷刷记录笔记。好在领导讲话的语速都很慢,虽然内容多,但能让她囫囵记个大概。刘金宝见她一直奋笔疾书,不由小声说:“这种开幕词有什么可记的?明后天的报纸上就能刊登这份开幕致辞的全文,你想学习的话,看报纸就行了。”“哎,你不懂!”刘金宝就是纯看热闹的,没什么压力,但叶满枝还有上台发言的任务,她这是临时抱佛脚,想从副市长的开幕词中提取点关键信息,丰富一下自己的发言内容。今天上午主要是开幕式,刘副市长的致辞结束后,只安排了三个模范单位代表上台发言,就到了午饭时间。大会给每位参会人员发了两张餐券和一张电影票。凭参会证和餐券,可在大礼堂东边的食堂吃两顿午餐。会议结束后,还可凭票来礼堂看电影。电影名字不知道,工作人员只说是工业纪录片。叶满枝和刘金宝哪见过这种阵仗啊!出来开会,不但管饭,居然还请他们看电影!“工业局可真有钱啊!”刘金宝感叹,“要是把开会的待遇告诉赵二贺,他肯定后悔没来!”“哈哈,”叶满枝端着饭盒在食堂里寻找空位,小声说,“工业局财大气粗,地方国营工厂的利润,它要截留50%,你想想它得多有钱吧!请咱们这些人吃两顿饭,完全是小意思!”刘金宝惊讶道:“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代理厂长啊!”煤炉厂那样的计划外小厂,市工业局根本就不管。这些是她在基层干部进修班的课堂上学到的。原以为进修班主要讲马列,没想到还会提及很多实用的内容,导致叶满枝一堂课也不敢缺席。她瞅准一个空位,端着饭盒走过去问:“邵同志,咱们能拼个桌吗?”“请坐!”邵迎春点点头,笑着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正阳区光明街道办的,下午才轮到我们单位发言,”叶满枝夸赞道,“邵同志,你刚才讲得可真好!”邵迎春是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的代表,这次他们合作社获得了“走向半机械化一等模范”的称号。她上午刚做完报告。“我也是第一次上台发言,心里特别紧张。”叶满枝好奇地问:“我记得你刚才发言的时候,提到你们合作社最近几个月都是超额完成任务的,工人还会利用业余时间生产计划外产品。你们多生产的这些产品,商业局和供销社还会包销吗?”“不会,生产任务以外的产品,我们都要自行寻找销路。”“那你们生产的这些计划外产品,岂不是成了累赘?”计划外商品有多难寻找销路,叶满枝可太清楚了。邵迎春笑道:“还可以吧,我们的计划产品主要是简易农具,拿到乡里的自由市场上售卖,还挺畅销的。”闻言,叶满枝和刘金宝同时惊愕道:“你们乡里有自由市场?”国家要建立社会主义商业,早就取缔自由市场了。对工业品是加工订货,统购包销,农产品则是统一收购或统购统销。每件商品的价格是由国家制定的,而自由市场上的价格,随行就市,太“自由”了。叶满枝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由市场了。刘金宝嘟哝道:“你们乡里胆子挺大啊?”这不是顶风作案吗?“我们乡里的自由市场是市里允许设立的,”邵迎春解释说,“市领导在农村搞自由市场试点,我们乡就是试点之一,好像是想给农民增加一些收入。农民完成国家统购统销的任务以后,多余的农副产品可以在市场上售卖。像我们合作社生产的小手工品,也可以适当售卖一些。”叶满枝傻乎乎地问:“农民卖了粮食,钱都归自己吧?”“那当然了。”叶满枝羡慕地说:“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要是也能搞个自由市场就好了。”她爷奶每年都摘好多木耳和蘑菇,若是能拿到市场上去卖,可以给家里增添不少进项。王家洼太远了,倒是可以问问其他试点在哪里。这个消息,让叶满枝和刘金宝都很振奋。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是市里真的在农村搞了自由市场试点,他们就可以去农村赶大集啦!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热闹了!*叶满枝吃了免费的午餐,听到了好消息,快乐了一中午。然而,等她下午重新坐进大礼堂以后,又开始紧张得抠手指了。当大会报幕员让重型机器厂的代表上台,光明街道办的代表准备时,她的心跳直接蹿到了顶峰,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刘金宝似乎比她还紧张,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抖腿。“小叶,你肯定没问题的,别紧张啊!”这一整排的椅子是连在一起的,他在旁边抖腿,导致叶满枝跟着他一起抖。她无语道:“行啦,抖什么抖!能不能有点出息!”“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嘛!”“我这个吃饭的还没急,你一个舔盘子的急什么?”刘金宝不抖腿了,气愤道:“谁舔盘子啦!”“哈哈,说的就是你!”叶满枝跟他斗了一会儿嘴,等她听到报幕员的提醒,走上讲台时,心情已经稍稍恢复平静了。她在讲台中央站定,正准备将发言稿拿出来,脑子里倏地嗡了一下。为了发言时形象好看,她将外面的军大衣脱了。而她刚才光顾着紧张和斗嘴,上台时忘记拿军大衣口袋里的发言稿啦!观众席里黑压压全是参会代表,站在明亮的讲台上,她甚至搜寻不到自己刚刚的座位。她总不能喊刘金宝送稿子上来吧?那也太丢脸了。见她一直没动静,报幕员出声提醒:“光明街道办的代表,可以开始发言了!”叶满枝能感受到汇聚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道视线,尤其是第一排,那里坐着市长和各单位的领导。讲台和观众席的过道间还有好几家报社的记者。她今天若是在台上掉了链子,可就是在全市人民面前丢人了!叶满枝深吸一口气,让大脑尽快重新运转起来。她没去管自己紧张到发麻的左手,走到话筒前,尽量控制自己的声线,不让别人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各位工业劳动模范,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好!我是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的代表叶满枝,此次大会授予了光明街道办‘走向社会主义工业化二等模范’的称号,感谢大会对我们工作成绩的肯定。”“在场的一些同志也许会比较疑惑,大会总共颁发了十个模范单位奖项,前面九个都是一等模范,为什么到了光明街这里,却变成二等模范了呢?”台下有人跟着点头。获奖名单已经张贴在外面的布告栏上了,参会人员基本都看过。模范单位的评奖,确实比较奇怪。一溜一等模范后面,跟了一个二等模范。叶满枝平复了一下心跳,笑容可掬道:“说来比较惭愧,其他单位获奖,都是因为大工业或半机械化的手工业,而我们光明街道办获奖,是因为在家庭手工业方面取得了比较突出的成绩。”“1956年第四季度,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收入,同比增长312%,环比增长303%。涨幅位列全市第一!所以,市领导想让我们来大会上分享一下成功经验!”哗前面几个单位的涨幅能有80%就已经很值得炫耀了。这个小小的街道办,涨幅居然超过300%,这涨幅是绑上窜天猴了吗?尽管家庭手工业的基数比较小,但能有这个涨幅,也很了不起了。现场不少基层单位的代表,都坐正了身体。街道和农村都要组织开展家庭手工业,兴许可以从光明街这里吸取一些有用的经验。“在分享经验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咱们滨江市有一位刘奶奶,这位刘奶奶一辈子都有一个习惯,什么习惯呢,就是去江边洗衣服!尽管她家里已经引入了市政自来水,但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人家老太太改不了!”有人腹诽,未必是习惯改不了,也许是想省点水费。“老一辈人洗衣服习惯用洗衣棒槌,但是刘奶奶的洗衣棒槌在今年夏天用坏了。她跑遍她家附近的五个供销社,甚至还去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都没能买到这个洗衣棒槌。”“刘奶奶想着可能是自己的工具落后了,洗衣棒槌已经没有厂家生产了,于是听从女儿的建议,去供销社购买洗衣板。然而,滑稽的一幕再次发生了,刘奶奶又跑了五个供销社,这五个供销社,要么没货,要么只有展示用的样品。刘奶奶无功而返,最终由她女儿在城郊的一处公私合营杂货铺,买到了洗衣板。”叶满枝望着台下,笑着说:“这个故事不是我编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兴趣的同志可以翻看一下1956年8月27日的《滨江日报》第四版,当天的民生板块,就介绍了刘奶奶的遭遇。”“这样的生活小事,大家也许并没有特别留意过。事实上,除了洗衣棒槌和洗衣板脱销,还有很多家用杂物,比如家家户户都能用到的扫帚、刷子、擀面杖、晾衣服的夹子、菜刀,都曾相继出现过脱销的情况。”“根据滨江手工业批发市场的统计,去年市场所经营的品种由过去的1396种,减少到了532种。就像刘奶奶遇到的那样,目前出售这些商品的商店,货架子上多半是空的,有的只是摆出几件样品对外展示。据市场管理人员所说,目前这种减少的趋势还没有完全停止。”台下忽地多出不少议论声,第一排的市领导们也偏头相互交流着。有人觉得她这话危言耸听,但批发市场的统计数据不会造假。这兴许就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真实情况。叶满枝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没那么麻了,她握上话筒继续说:“注意到这种情况后,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为什么家用小件会突然消失这么多呢?归其原因,还是生产家用小商品的工厂少了。”“过去一年,是咱们滨江工业生产飞速发展的一年。刘副市长在开幕致辞时提到,由于工具、资金的集中和技术力量的合理调配,1956年全市手工业生产总值高达两亿元,比前年增长了70%。”“尽管批发市场的日用小商品种类减少了,但是在大工业方面,增加了800多个新品种。这些产品对支援工业和农业生产起了很大作用。”“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提一下咱们市里的工业政策了为农业生产服务,为大工业服务,为城乡人民生活服务。”“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很多单位搞起了合作化,小作坊变成合作社,小合作社变成大合作社。很多单位在合作化以后,生产能力得到大幅提升,因此都想从生产较简单的生活用品,变成为大工业生产配套产品。”台下工厂和合作社的代表纷纷颔首。工厂要生存下去,生产更赚钱的产品是必然趋势。有了造飞机的技术水平,谁还生产铁锹啊?这也是一种浪费!“根据对金属、木制、缝纫三个主要行业的调查,全市100人以上的生产合作社占比在85%,50人以下的占15%,10人以下的几乎没有。这些合作社不仅人员众多,而且产品品类繁多,有的甚至有数百种,对管理造成很大的不便。”“我特意去走访过全市最大的木制品加工厂正阳区第十木制品合作社。全区制材、制棺、木器、染木等,几乎所有跟木头相关的产品都在这里。但是由于产品种类过多,不便于管理,现在第十木制品合作社,只生产诸如办公桌椅、乒乓球台、卷宗柜这样的大宗产品。而洗衣板、面板、筷子这样的日用小件已经停止生产了。”“另外,还有今天上午刚刚发言的王家洼铁业生产合作社,其实也是这种情况。”眼见第一排的市领导神色凝重,叶满枝赶忙摆手解释。“领导,我可不是要给这些合作社告状啊!人家生产经营情况特别好,技术上还一直在取得进步,咱们可不能批评人家!”观众席间气氛一松,传出一阵哄笑声。“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提醒各位基层单位的同仁,那些合作社都相继合并,追逐更高的目标去了!而被他们放弃的家用小百货,其实是咱们发展家庭手工业的大好机会!”“家庭手工业有什么特点呢?人数众多、人员分散、场地有限,且从业者大多是家庭妇女和闲散劳动力。说得直白一些,咱们家庭手工业,技术水平低,船小好调头。”“只要做好市场调研,咱们家庭手工业生产出来的产品,就不愁销路。”“当然,作市场调研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个月的行情未必适用于下个月。咱们街道和乡镇的同志,要随时派人去批发市场或供销社了解行情。”叶满枝望向台下,提高声音说:“以光明街10月份的几个订单举例。第二居委会的木工小组,在3天内生产了50个洗衣板,送给街道供销社以后,小组长仍想继续组织生产,却被我们的市场顾问拦了下来。因为本区9家供销社的洗衣板都货源充足,反而是菜板有缺货现象,所以,木工小组就立即更改计划,转而生产菜板。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生产了14种22个规格的商品,所有商品无一例外都被供销社采购了。”“除了‘随行就市、应季而销’,光明街的家庭手工业还积极响应市里增产节约的号召。与大工业协作,用一些工厂剩余的下脚料生产了许多小商品。”“比如我们的铁艺小组,利用656厂剩余的铁皮边角料冲压汽水瓶盖,剩余的边角料继续做发卡,再剩下来的,可以做鞋孔气眼,或是鞋带前面的梢头。”叶满枝走出讲台,在自己的皮鞋上比划了一下。“这套流程走下来,哪怕是铁皮边角料也没有一点点浪费。只要咱们工作人员将各环节组织好,哪怕是家庭手工业之间也可以大搞协作,大搞增产节约!”她所说的这套生产流程堪称节约到极致了。台下不少代表都惊呆了。刘副市长就是负责工业生产,动员企业大搞增产节约的领导。这个街道的产量虽然不大,但人家把市里的号召听进去了。大工厂的边角料基本不会收钱,街道居民利用免费的边角料,只出一些人力就能赚钱。也难怪人家光明街的手工业收入能大幅增长。刘副市长率先给光明街的做法鼓了掌。有了领导带头,其他观众也献上了自己的掌声。叶满枝快速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发言稿,似乎没有什么遗漏的内容了。于是,她开始说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结束语。“1956年已经结束了,在1957年,党和国家要求我们进一步巩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取得的伟大成果,同时要求我们本着勤俭建国的精神,开展增产节约运动。我们光明街道办事处在此次大会上被授予了二等模范的称号,在新的一年,我们还要在党的领导下,向一等模范们多多学习,争取完满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为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实施,创造最有利的条件!”发言结束,叶满枝在全场的掌声中,深深鞠躬,走下讲台。回到观众席以后,她赶紧问刘金宝,“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好像跟你准备的发言稿不太一样啊?”“啊?我有说错的地方吗?”“你说的好像比写的还好呢!”叶满枝窃喜,“嘿嘿,我发言稿上没写领导的讲话内容,在台上的时候临时把刘副市长的讲话加进去了。”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让叶满枝彻底松弛了下来。之后几个单位的发言,她都听得特别轻松。第一天只是模范单位的发言,第二天才是劳动模范发言。当天会议结束后,刘金宝提议,“要不咱把二等模范的奖金领了吧?就在隔壁的市人委。”“行,我带工作证了,今天领锦旗和奖金,省得夜长梦多。”两人走出大礼堂,前往不远处的市人委办公楼然而,还没走到近前,就远远瞧见上百号工人,在人委门前扯起了横幅。他俩快步走过去,发现扯横幅的都是被砸了饭碗的人力车夫。人群里居然还有好几个他们熟悉的面孔,应该是光明街的居民。“完了,穆主任在家里等着他们闹事,结果人家没去街道闹事,直接来市里闹了!”刘金宝拉住一个中年男人问:“大哥,市里取缔黄包车以后,肯定会安排新工作,你们闹什么呀!”“呵呵,不闹不行,你看全市有多少黄包车师傅?几千上万了吧?市里哪需要这么多公交车司机?除了那些有门路的能去开公共汽车,其他人还不知会安排去哪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管怎样,还是要闹一闹的。“再说,黄包车被取缔了,我们现在没有工作,等待工作的这段时间,谁给我们发工资啊?”车夫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着。而他们所在的运输社和街道办的领导,在接到市里通知后,也相继赶了过来。叶满枝看到了与运输社主任一起前来的穆主任。对方刚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她便上前解释了当下的情况。而后低声说:“主任,一会儿市领导要让代表进去谈话。我今天刚听说,市里在几个乡镇搞了自由市场试点,咱能不能跟领导商量一下,在光明街也弄一个试点?到时候让这些暂时没有工作的车夫,参加家庭手工业生产,做一些计划外的日常百货,然后去自由市场上销售,暂时帮大家度过这个困难时期。”到时候她就可以在家门口赶大集了!
第58章 挖角的来了
叶满枝的提议仓促, 但时机把握得正好。市里只在农村搞了几个自由市场试点,说明城里暂时还不具备开放自由市场的条件。光明街处于城市的最边缘,虽然紧挨着乡镇, 但还是城市街道。若是换个时间申请开办自由市场, 市里一定不会开这个口子。可是, 车夫们在市里闹了三天!大多数人的想法是,反正饭碗已经没了, 还怕什么领导!所以, 即使前一天被车队和街道的领导劝了回去, 人家第二天仍能继续去人委门口扯横幅。穆兰和张勤简因此频频往市里跑。她原本没把叶满枝的提议放在心上, 毕竟车夫们闹闹哄哄, 劝返工作已经很让她头疼了,哪还有时间考虑什么自由市场!何况自由市场被关闭了好几年,申请重开可能比劝返车夫还难办。然而, 当她冒着鹅毛大雪, 第三次去市里领人的时候,她突然就对小叶的提议动心了!市里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上万个工作岗位,肯定要一步一步, 分批次解决。而车夫们都要养家糊口,决不能一分收入也没有地干等着。穆兰想通这一点后,亲自跑了一趟紧挨着光明街的工农乡。劝说工农乡的乡长, 跟她一起去市里申请重开自由市场。自由市场办起来以后, 不但能方便光明街的居民,也能为工农乡的农民创收。这是双方都能得利的好事。叶满枝不知穆主任是如何操作的,只听说他们区长和隔壁的县长都被请去了市里。而后没过多久, 市里就在工农乡开辟了一个“国家领导下的自由市场”试点。市场位置在光明街和工农乡的交界处。批文是周五下发的,叶满枝周六上午就组织全街的手工小组长开了大会。“咱们街道已经与工农乡商量好了, 这周日,也就是明天,正式重新开市!各小组手头还有什么存货,要好好理一理,做好记录,咱们明天把这些库存统一拿到自由市场上销售!”“小叶干部,这也太快了,大家都没有准备时间呢,要不下周再去吧?”叶满枝摆手说:“李大娘,您得这么想,早开市早赚钱。关了四五年的自由市场突然重开,到时候得是什么景象?大家肯定是见到什么都想买,咱们‘家庭手工服务社’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的存货全都卖出去!”“小叶干部说得在理,明天肯定最热闹。要是等到下周,大家该买的都买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哪怕咱准备再多东西也是白搭,我看就明天去吧!”自由市场重新开市,有人欢喜有人愁。二姐的婆婆刘春花是糊纸壳小组的组长,闻言就不满道:“妞妞她小姨,别的组都有能卖的东西,我们组总不能卖纸壳吧?像我们这样的小组怎么办?”“大娘,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你们那些纸壳是定向供应给工厂的,订单稳定,向来不缺销路。你要是觉得糊纸壳吃亏了,可以跟其他大娘换一换。”“对啊,老刘,你跟我换吧,我们组现在做炕扫帚呢,一毛五一把,比糊纸壳赚钱。”刘春花不吭声了。糊纸壳虽然赚得少,却是长期稳定的活儿。这自由市场也不知道能开到啥时候,万一没几天又被叫停了,那炕扫帚卖给谁去?……临近春节,自由市场重新开市,对居民们来说着实算是一件大事。周日清晨,熟悉的军号声尚未吹响,窗外已经传出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叶满枝翻个身,还想捂住耳朵继续睡,却被常月娥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妈,周末起那么早干嘛?”“今天不是有大集吗?哪有赶大集还睡懒觉的?”常月娥把她拽起来,“你们那个手工什么社还要出摊,你是当干部的,不得去盯着点吗?”叶满枝的床边是火墙,挨着火墙睡一晚,热得她脸蛋红扑扑的。她一边抢被子,一边嘟嘟囔囔:“服务社的顾问魏大爷,以前可是当经纪人的,在市场上摆摊的事,听他的就行了,我们都不用瞎掺和。”“那也不行!你赶紧起来,咱们今天去大集上吃早点!”闻言,叶满枝终于不抢被子了,乖乖起床穿衣服,等着去大集上吃饭。按照市里的要求,粮食、食油、棉花、煤炭等有关国计民生的主要商品,还是要统购统销的。自由市场上只能卖日用百货和小土产。而这个小土产的范围其实是比较难以界定的。能否把自家剩余的粮食变成小土产,就要看劳动人民的智慧了。叶满枝跟着常月娥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市里给自由市场划拨的那片区域,已经有很多人在摆摊了。她的目光四处寻摸,企图寻找点好吃的。不过,由于天气太冷,几乎所有卖吃食的筐子都被盖了一层棉被保温,她实在摸不清那些筐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摊位前竖着一块纸板,写着“朝鲜打糕”。虽然每一个字都缺胳膊少腿,但不影响理解。叶满枝赶紧拉着常月娥走过去,“同志,打糕怎么卖啊?”“小叶干部,我也不知道这打糕怎么定价,你先吃两块吧,不收你的钱。”叶满枝听到她的声音才发现,对面这位把头脸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竟然是薛巧儿。“巧儿,这打糕是你做的啊?”“对,居委会的大娘说今天自由市场要开市,我就连夜做了些朝鲜打糕,想来碰碰运气。”市场上不让倒卖粮食,但粮食制品,尤其是她做的这种特色小吃,似乎可以卖,刚才工商所的同志在她附近徘徊了半天,也没制止她卖打糕。“姐姐,你尝尝我妈做的打糕,可好吃了!”薛巧儿的大儿子将棉帘打开,笨拙地为顾客推销他家的打糕。“那我尝一块,”叶满枝笑问,“国庆,这纸牌子上的字是你写的吧?看来你读书不错呀!刚念了一学期,就能写这么难的字了!你妈妈这学费花得值了!”“朝鲜我不会写,让隔壁张爷爷帮着写的。”郑国庆见她吃了自家打糕,紧张地问,“好吃吗?”“好吃,面皮又软又细,不比副食商店的差,我觉得你们可以卖四分钱一块。”“四分钱是不是太贵了?”薛巧儿犹豫道,“一斤黏米才一毛五。”一斤黏米至少能做出二十块打糕。“豆沙不花钱啊?白糖不花钱啊?还有粮票糖票和你的人力成本呢!在副食商店买一斤打糕要七八毛呢,我觉得四分钱一块已经很实惠了。”叶满枝把饭盒递给国庆,“你帮我装二十块打糕。”“你能吃这么多?”郑国庆狐疑地问。这打糕分量不小,他吃三四块就饱了。“我家人多,回家分一分就没了。”叶满枝扭头问,“巧儿,我听说市里已经给你在纺织厂安排工作了,你怎么还出来摆摊?”黄包车夫里面的女同志占比很少,且都有养家的重担,所以市里最先给女师傅们解决了工作问题。几乎所有女师傅都被推荐去纺织厂当工人了。纺织厂的女工多,时下好多女孩的梦想不是读书考大学,而是考进纺织厂当工人,捧上铁饭碗。薛巧儿没什么文化,不用通过考试就能进纺织厂当女工,也算因祸得福了。“我不想去纺织厂上班,”薛巧儿把棉帘盖好,低着头说,“我请市里帮我重新安排其他工作了。”“纺织厂是国营工厂,正式工的待遇很好的,你放弃了多可惜啊!再说,其他车夫的工作还没落实,你放弃了这次机会以后,市里未必会帮你安排第二次工作,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常月娥用手肘捅了捅闺女,然后对那小男孩说:“国庆是吧?你替奶奶去市场里看看有没有卖擀面杖的。我上了年纪,眼神不行了。”等孩子答应着跑远后,她才问:“是不是纺织厂那边有人说你闲话了?”薛巧儿沉默了一阵,然后很轻地点点头。“啧,他们说他们的,你这么多年都顺顺当当熬过来了,还怕人说什么闲话!纺织厂那是多好的工作,那不比你拉车轻松嘛,放弃了多可惜啊!”“她们嫌我出身不好,扔我东西……”蹬三轮虽然辛苦,但大多数时候是薛巧儿一个人工作,她独来独往,听不到什么难听话。但纺织厂里是集体作业,过集体生活,任何消息都传得特别快。她刚去纺织厂上班两天,那些过往就被人扒了出来。而且她跟瘫痪的郑东离了婚,光明街以外的人不知道事情始末,只以为是她抛弃了郑东。有人把她装衣服的包袱扔出了换衣间,还有人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说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常月娥皱眉问:“你才上班几天啊,以前的事这么快就被人挖出来了?他们说什么,你不承认就是了!”“本来就是真的,我不承认也没用。”常月娥四下瞅瞅,低声说:“你都从良多少年了!以前的事谁还记得清楚!你就说你在柳梢胡同里是负责烧水做饭的,其他什么也没干!”叶满枝和薛巧儿:“::::::”
这谎撒得也太没水平了,谁信啊?“你们年轻人真是死心眼儿!”常月娥直白道,“除了你以前那些客人和你男人,谁知道你到底咋回事?当年给你体检的大夫早就不记得你这号人了。你就说你是清白的,以前那些逛窑子的男人还能有脸跳出来反对啊?你前夫就更不可能戳穿你了!”“::::::”“有句话叫三人成虎,懂不懂?你以后就这样跟人解释,说的次数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你早就从了良,没危害社会,也别干伤害他人的事,以前是真窑姐儿还是假窑姐儿,有那么重要吗?当初柳梢胡同里有那么多女人,郑东能把你带回家,更能印证你的清白。以后要是还有人敢嘀咕你,你就硬气泼辣点,直说自己是清白人!”叶满枝:“……”
她再一次对亲妈刮目相看了。可以考虑把常月娥同志发展成街道积极分子。薛巧儿自认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但她还真的从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主要是她以前那些事都是真的,人家说她,她就只能认了,没想到还能这么干。她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后悔道:“但我周五的时候甩了那人一巴掌,车间主任让我回家反省,昨天也没让我去上班。我们这批分配过去的女工还在试用期,主任评分不合格的话,会被退回原单位。他们本来就对我有偏见,我这次还打了人,可能真的留不下来了。”常月娥叹气:“年轻人太冲动了。”叶满枝想了想说:“你先回纺织厂上班,尽量跟主任说说好话,铁饭碗还是要争取的。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别气馁,咱们街道办偶尔也有工作指标,我帮你留意着。实在不行,你就去煤炉厂上班。天无绝人之路,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话虽如此,但煤炉厂卖的是季节性产品,开春以后恐怕就用不了那么多工人了。她还是希望薛巧儿能留在纺织厂的。天亮以后,听到消息来赶大集的居民越来越多,附近几个摊位的生意都红火了起来。叶满枝将打糕钱塞给薛巧儿,让她继续做生意,在对方想要推让时,拉着常月娥跑了。娘俩在大集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家。叶满枝用饭盒挑了几样吃的,打算去一趟吴峥嵘那里。“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总往人家那里跑什么?还没结婚呢,就从家里往那边划拉东西了。”常月娥嘟嘟囔囔,又言行不一地倒了一缸子豆浆给她,叮嘱道,“说会儿话就赶紧回来,不许待太长时间。”“知道啦!”叶满枝用毛巾包住饭盒,一路小跑去了16号院。吴峥嵘正在院子里锯木头,见她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特意抬头看了看日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这位小叶同志,周末要睡到九点才肯起床。他俩从没在周日的早上见过面。“我今天早上去赶大集了,买了不少好东西。下周还有大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见世面!”叶满枝拉着他进屋洗手,又问,“你在院子里弄什么呢?怎么那么多木头?”“我准备重新打一张床,”吴峥嵘不打算多说,打开饭盒盖子问:“你吃了吗?”“我一会儿回家吃去!”叶满枝背着手,严肃地说,“吴峥嵘同志,我这里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吴峥嵘同志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打糕,笑道:“你的消息还挺多的,先听一个好的吧。”“嗯,可以。”叶满枝想从棉袄下摆掏东西,结果掏到半路被里兜卡住了。当着吴峥嵘的面脱衣服似乎有些奇怪,于是她背过身去,解开棉袄的扣子,将她揣了一路的相框拿了出来。“这是我在工业劳动模范大会上发言时的照片,已经刊登在《滨江日报》上了。报社寄给我两张相片,送给你一张吧!”照片的背景是大礼堂的讲台,上方还有模范大会的横幅,叶满枝梳着两根麻花辫,鸡心领的毛衣里面,白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一看就是心红苗壮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吴峥嵘捧着相框端量片刻,在相片的脸蛋上摸了摸,问:“脸怎么是红的?”“人家报社的同志帮我上色了!我觉得上色的不如黑白照片好看!”叶满枝遗憾了一阵,又臭美道,“不过也还行吧,底子在这里呢!”吴峥嵘将相册摆到书房的写字台上,笑着宽慰:“相片拍得挺漂亮,你要是不满意,回头咱们自己多拍几张。”这年头普通人一年也拍不了一张相片,叶满枝以为他说的是拍结婚相片,便抿着嘴没说话。从今年开始,结婚登记的流程有了点更改,不但要做婚前体检,还可以往结婚证上贴夫妻俩的相片了。她转移话题问:“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那就听个坏消息调剂一下吧。”叶满枝乐道:“坏消息是,你果真料事如神,我妈说我以后回家的门禁改到6点了!”吴峥嵘:“……”
看来不快点结婚是真的不行了。眼瞧着他那张俊脸垮了下来,叶满枝失笑,踮起脚尖在他肩上拍了拍,自顾自道:“好消息是,我们国风音乐会要参加第一届全国曲艺汇演,最近每晚都要加紧时间排练。”吴峥嵘脸上带出明显笑意,反应极快地表态:“那你就好好练习吧,跟阿姨说,让她放心,我每晚负责接送你。”“嗯,辛苦军代表同志。”叶满枝还记着常月娥的叮嘱,将饭盒空出来,就准备回家吃饭了。吴峥嵘知道丈母娘正对他严防死守,便没再多留她。送人出门时,又拉住她问:“你去模范大会发言的新闻发在哪个报纸上?”“周一的日报和晚报都有,日报的照片比较大,晚报的基本看不出是我。你问这个干嘛?”“把报纸送回老宅那边,给我爷爷看看。他还挺关心你的进步的。”*叶满枝在吴峥嵘面前表现平静,好似上报纸完全不值一提。然而,她出席模范大会并登上报纸这件事,早就在单位和叶家引起轩然大波了。主要是她在日报上的那张相片尺寸特别可观,仅次于刘副市长和矿务局的一个代表。是完全能看清五官的那种相片,熟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今天特意把照片送给吴峥嵘,其实也有点想要显摆显摆的意思。对方主动将报纸拿给他的爷爷奶奶,算是再次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嘿嘿。她偷偷高兴了一上午,下午又保持着这样的好心情,去党校进修班上课了。基层干部进修班为期三个月,过完年就会进行结业考试。叶满枝其实还挺舍不得这个进修班的。一是她在课堂上学到了不少新东西,二是在进修班结识了好几位新朋友。进修班的女同志们总是坐在最前排一起上课,时常交流工作上的经验和看法。人家都是乡长、副镇长这种级别的,几乎与穆主任同级,在阅历和见识方面远超于她。叶满枝这个新人能从这些老大姐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今天来党校上课,她刚坐进自己的位置,就被几个同学起哄了。“哎呦,这不是咱们的二等模范代表吗!小叶,你挺厉害啊,年纪轻轻就登上省级日报的头版头条了!”“哈哈,我们单位获得的是集体奖项,都是集体的功劳,我只是代表单位出席的。”汪敏是红联乡的乡长,笑着说:“家庭手工业每个单位都组织过,大家都不温不火的,只有你们光明街道办做出了这么亮眼的成绩,还因此被授予了奖项。既然你们领导肯让你代表单位去发言,一定是你在这项工作上做出了突出贡献。”叶满枝谦虚道:“我是第一次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其实也是误打误撞的。”“成功没有偶然,手工业收入能有那么大的提升,一定是有原因的。小叶,”汪敏正色问,“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红联乡工作?我现在就能拍板,给你一个工业办主任的位置!”
第59章 第一张合影
基层干部进修班已经开班两个多月了, 在同班学员中,汪敏对叶满枝这个小同志还是很有好感的。他们这个班算是常规进修班,课堂上不点名、不签到, 只在学期结束时组织结业考试。平时上课全凭自觉。叶满枝属于为数不多的全勤选手, 而且乐于与大家探讨工作中遇到的麻烦。尽管总会问一些惹人发笑的傻问题, 但她能看得出这年轻人在工作上有些奇思妙想。这次光明街获得的二等模范,堪称一鸣惊人。一下子就让汪敏动了挖人墙角的心思。红联乡的经济主要依靠农业, 工业方面除了零星几个生产合作社, 只有被农民当作副业的家庭手工业。她现在正需要一员干将, 把占比不低的家庭手工业抓起来。“小叶, 我跟穆兰也算是熟人, 你不用顾忌穆主任对你的看法。只要你愿意来我们红联乡,到时候我去跟她解释!”叶满枝着实没料到,自己只是上了一回报纸, 就被一位女乡长看中了。来自外单位领导的认可, 让她的心脏胡乱扑腾了好几下。可是,这次基层干部进修班是穆主任推荐她来的,且只有一个宝贵名额。她要是在进修班转投其他单位的怀抱, 好像不太厚道。坐在另一侧的毛琼华插话问:“小叶,你现在是几级干部?”“我刚参加工作,定级是25级。”“那你调去红联乡当工业办主任, 顶多是23级, 每月能多十块钱工资。不过,你可不能被汪乡长和这个工业办主任的位置蒙蔽了!乡镇的待遇远不如城市,多少乡镇干部想找门路进城工作呢。与其去红联乡, 你还不如来我们新城街道办,我们好歹地处市中心, 还是全市最大的街道!”叶满枝:“……”
她年底入手的那套新房,就在新城街上。新城街道办的条件,能挤进全市前三名。她瞄一眼汪乡长,又看看毛副主任,怀疑地问:“你们二位领导,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逗我呐?”毛琼华瞪她一眼,“逗你干嘛,我们街道确实有人员缺口,你要是来了正好能负责家庭手工业的工作。”叶满枝笑嘻嘻道:“如果只是想提高家庭手工业的收入,我给你们分享一下经验就好了,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把我调过去呀。”她是不可能平级调动的。市中心虽好,但离家太远。她现在上班只需步行十分钟,中午还能回家吃饭睡觉,单位领导对她也还不错。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去陌生环境。叶满枝仔细想了想,还是婉拒了两位领导的邀请,然后将家庭手工业增收的心得大致讲了一遍。她心里美得冒泡儿,自然要投桃报李,虽然没接受邀请,但也不能把人得罪了。汪敏能猜出几分年轻人的想法,笑了笑说:“红联乡不如市里条件好,但你能在工业办说得算,对年轻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不用急着答复,你再回去仔细考虑一下。”*叶满枝被这突然而来的橄榄枝搅得心里乱糟糟的。乡镇的工业办主任,在行政级别上仍属于办事员,但是能从7级办事员,升到5级办事员,工资也能涨十块,让她这个资历尚浅的小干部十分动心。老叶和常月娥不想让闺女去那么远的乡镇上班,可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主任,听上去确实是个好机会,只好让闺女自己拿主意。叶满枝舍不得家里,工作调动也不是说调就能调的。她打算先放一放,等过完年以后再说。这段时间她还要组织手工服务社卖货,顺便买一些年货。为了方便居民采购年货,“反帝大集”从小年开始,每天都会开市,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是的,由于英法侵略埃及,轰炸开罗,爱好和平的我们要支援埃及人民的正义斗争,光明街和工农乡共同组织的这个自由市场,被命名为“反帝自由市场”了,居民们简称其“反帝大集”。反帝大集是距离城区最近的自由市场,许多听到消息的市民都跑来城郊赶大集了,导致大集规模越来越大。第一次开市时,“反帝大集”只占用二百多米的街道,到了腊月二十四的时候,大集已经绵延二里地了。工商所、派出所和街道办都要派人去大集上维持秩序。叶满枝来大集上执勤的同时,还要顺便采购一些年货。煤炉厂今年效益不错,她跟穆主任和张勤简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春节时,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给正式工和临时工每人发放一份年货。全厂24个人,按照每人3块钱的标准,总共也不过70块左右。叶满枝昨天已经跟工农乡的一个农业社谈好了,在他们社采购一百二十斤苹果。今天带着身强力壮的赵二贺去大集上取货。上午九点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叶满枝随着人流往前走,经过家庭手工服务社的摊位时,发现蹲在地上看货的居民还挺多,服务社的几个大娘忙忙碌碌地收钱招呼客人,同时还要回答一些人的提问。有个大爷似乎问得太多,把李大娘问烦了。李大娘不客气地说:“这些小百货都是我们手工制作的,我就是个卖货的,你说的那些税啊,利润啊,我都不懂,那边有工商所的同志,你自己去问他们吧!”摊位旁边就有带着工商袖箍的工作人员在执勤。闻言就主动走了过去。“同志,你有什么事?”叶满枝对街道工商所的工作人员都熟悉,这个小年轻她以前没见过,估计是工农乡派来的人。大爷笑得挺和蔼,背着手问:“这种手工制作的小百货,在自由市场上销售,用不用缴税啊?”“不用交税,每个摊位交一毛钱的管理费就行。”小年轻答得挺认真,“你要是想来摆摊可以随时来,只要是计划外的日用百货和小土产,都可以自由摆摊。”“只有日用百货和小土产能摆摊吗?我刚才看到有猪肉摊子在卖猪肉啊!”小年轻口中磕绊了一下,不好跟他说,这个小土产的界限比较模糊。过年图个吉利,工商所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些同事可能把土猪肉当成了小土产。“猪肉摊子也许是其他单位摆出来的,”小年轻语气镇定地转移重点,“反正你想摆摊就来吧,要是有人跟你乱收费乱摊派,你不要理会,直接找我们执勤的同志反应情况。”叶满枝心说这位年轻同志可能是新来的,要是工商所那些老油条,不可能老老实实地有一句答一句。她顺着人流往前走,快要离开服务社的摊位时,回头看了眼那位大爷的衣着打扮,穿着黑色棉袄,戴着一顶褐色毛线帽子,帽子顶端还有两个线头,瞧着挺朴素的。但大爷脚上那双牛皮的大头鞋,应该不便宜。这样的人,犯不着来自由市场摆摊吧?“你觉不觉得那大爷有点眼熟?”叶满枝问走在身后的赵二贺。“不觉得。”赵二贺盯着老头瞅了半天,摇摇头。叶满枝拧眉想了一会儿。因着前阵子刚上过报纸,她最近对报纸上的照片特别关注。她咋觉得刚刚那大爷的脸,好像在报纸上见过啊?叶满枝将筐子交给赵二贺,然后把自己的红袖箍戴上,转身走回了手工服务社的摊位。“之前没见过你,你是工农乡的同志吗?”叶满枝先问那个小年轻。“不是,我是光明街工商所的。”“哦,那你是新来的同志吧?”见对方点头,叶满枝转向那个大爷说,“这位同志是新来的,有些工作还不熟悉呢,您有什么事就问我吧。”大爷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两眼,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哦,您想卖小百货是吧?那得看您是个人来卖,还是集体来卖了!”“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区别了!”叶满枝指指身边的摊位,“这是我们街道家庭手工服务社的摊位,算是集体的摊位,卖出的每件商品都要算在集体的账上,到时候要统一缴税的。如果您只是个人来摆摊,零星卖几件手工小百货,没有形成规模,咱们工商所是不收税的。”大爷背着手点点头,“对大宗交易征税算是比较合理的,但工商所对大集上的集体企业都有登记备案吗?”叶满枝不是工商所的,她哪懂这些。不过,听他脱口的话不是“大宗交易”、就是“登记备案”,显见不是一般的老头。于是,她斟酌着说:“我是街道的干部,工商所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大爷你这个提议还挺好的,回头让这位……”站在她旁边的小年轻接话说:“我叫梁彦。”“嗯,回头让这位梁同志跟李所长提一提。”叶满枝笑道,“我们‘反帝自由市场’刚开市不久,也是在摸索中寻找自身不足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都想尽量服务好群众,争取让市民们在大集上就能将年货采购齐全。”“我们街道办和工农乡,为此特意联系了市食品公司和副食品商店,给他们在市场上预留了摊位。食品公司年前往郊区投放了17万斤猪肉,反帝大集的摊位就是销售点之一。大爷您要是想买猪肉,就带着肉票过去,跟其他市场的价格一样,但是我们这里供应更充足。”她回答了老头的几个问题,然后就以还有其他工作为由率先离开了。走出对方视野范围后,她将苹果钱给了赵二贺,让他自己去取苹果。而后调转方向,疾步返回了街道办。叶满枝顾不上额头的细汗,摘下手套便去翻看报刊架上的旧报纸。翻了几份以后,果然在一周前的《滨江日报》上,见到了那个大爷的相片!新闻标题是《市人民委员会扩大会议通过了克服官僚主义的二十项措施》。大爷的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市长XXX宣布每月17号,为市级机关‘无会议日’。”叶满枝:“……”
她刚才给市长答疑解惑啦?还管市长叫大爷啦?叶满枝连忙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穆主任和张勤简。正在喝茶的张勤简被茶水呛得直咳嗽,两道水柱从鼻孔里喷出来,又重新滴进茶缸里。叶满枝被恶心得够呛,假装没见到他的狼狈,将目光瞥向了一边。“市长跑来咱们的大集上干什么?你是不是看错了?”市长若是想来视察,通常是逐层下达通知,身边还要呼呼啦啦带着一大群人。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就跑来了?“没看错,那大爷跟照片上的人长得一样。”叶满枝将报纸递给他。穆兰问:“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吗?”“没注意呀,我过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站在摊位旁边问东问西的。”张勤简看向穆兰,“怎么办?用不用上报区里?”穆兰详细询问了叶满枝与他对答的情况,而后说:“区里我来通知。老张,你先去跟派出所和工商所通个气,有些计划内产品可不能管得太松了,以免撞到枪口上。”市长穿着破棉袄戴着破帽子,来重新开市的大集上转悠,很明显是想微服私访的,要是被一群陌生下属撞破反而不美。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估计区领导赶到时,市长恐怕已经走了。这才拿起电话跟区领导汇报了情况。*叶满枝闹不懂领导的想法,反正她挺兴奋的。虽然之前见过刘副市长,但是约等于没说过话。她今天见到的可是正市长,还跟人家聊了半天!老叶一辈子都没见过市长呢,她这样也算是青出于蓝了吧?她可太有出息了!当晚在工人俱乐部的排练结束以后,叶满枝把这件事偷偷分享给了林青梅。林青梅反应平平,也跟她分享了一件新鲜事。“元旦的时候,市文化局举办交谊舞会,我还跟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长跳过交谊舞呢!”“哇!”叶满枝好奇地问,“副市长交谊舞跳得好吗?”“还行吧,在机关属于中等水平,没你们吴团长跳得好。”林青梅往台下使个眼色,“吴团长在那鼓捣半天了,他干嘛呢?”叶满枝也不清楚,她将琵琶收好,提着琴盒快步跑去了观众席。吴峥嵘是来接她“下班”的,不过自打进了俱乐部,就一直在埋头鼓捣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这是什么啊?”“照相机。”“照相机哪有长这样的?”叶满枝在照相馆见过照相机,那是能立在地上,顶着一个大脑袋的机器。“这种属于便携式的照相机,”吴峥嵘给她看了眼机身,“这个能拍摄成品细节图,立式照相机使用起来不方便。”叶满枝凑近了问:“这是你们军代室的照相机吧?军代表同志,你这是公器私用不?”吴峥嵘学着她的样子,用气声调侃:“还请小叶同志千万替我保守秘密。你不是不满意报社给你抹的红脸蛋么,我另外给你拍几张。”见他居然想给自己拍照,叶满枝惊喜的同时,又有些慌张。“你怎么不早说呀!早知道我就换一套更好看的衣服了。”“我买了两盒胶卷,大概能拍二十多张,”吴峥嵘坦言,“以前只用它拍过军用品局部照片,拍人像还是第一次,可能拍得不好,先随便拍一卷练练手吧。等你们正式参赛的时候,争取能拍出满意的相片。”“你现在照相技术怎么样?刚才拍了吗?”吴峥嵘笑:“目前只拍了一张你在台上弹琵琶的,还有一张你们乐团的合照。具体效果怎么样还不清楚,等我将胶片洗出来看看情况再说。”叶满枝撑着下巴问:“那能不能给我跟青梅拍一张合照?”“行啊,把你的朋友喊过来吧。”排练结束,音乐会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林青梅还在舞台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被她喊下来拍照时表情还是懵的。等她被叶满枝搂着脖子,贴着脸蛋,听见咔嚓一声快门声以后,又听她在自己耳边央求:“青梅,你也帮我跟吴峥嵘拍一张相片呗!”林青梅哪用过照相机啊,摆手说:“我不会照相。”叶满枝跟她蛐蛐咕咕,“你就站到他现在的位置,让他告诉你按哪里,只要能把我俩收进照片里就行了。”“你想跟他拍合照,就不能在拍结婚照的时候,去照相馆一起照?”林青梅扛不住她的缠磨,还是走过去接过了吴峥嵘手里的照相机。叶满枝冲她讨好地笑笑。眼见其他人全都走了,只余他们三个人滞留在音乐厅。叶满枝连忙拉过吴峥嵘,让他脱了军大衣,露出里面的军装,坐到刚刚青梅坐过的位置。她自己也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一件白色毛开衫站在吴峥嵘身后。然后将双手搭在了对方的肩上。林青梅从镜头后面探出头来,无语道:“你让我帮你拍照,不就是想拍个亲密点的吗?那就别矜持啦,赶紧搂住脖子,把脸贴上去吧!”叶满枝刚才就是以这样的姿势跟她拍照的。这丫头明显早有预谋,结果临到关键时刻退缩了。叶满枝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当着青梅的面,她还是有点放不开。直到吴峥嵘握上了她搭在肩上的一只手,叶满枝才鼓起勇气,将绯红的脸蛋贴了上去。在照相馆拍照,要注意影响,最近来办结婚登记的夫妻,带来的照片都是那种并排坐在一起的。偶尔有大胆一点的,会将脑袋往对方的方向凑近一些。像他们现在这样,搂肩、牵手、贴脸,这种相片是绝不可能拍出来的。叶满枝觉得今天机会难得,只是在青梅面前丢人一下下,但是能留下一张难得亲密的相片,也算值得了。只不过,相片拍完以后,青梅还没什么特别反应,吴峥嵘却总是时不时偏头看向她。等他们与青梅在大院里分手,来到叶家所在的楼道时,叶满枝终于开口问:“你总看我干什么?”她甚至能察觉到上方视线的热度。吴峥嵘没说话,伸手将她的围巾拉下来一点,俯身便噙住了她的唇瓣。尽管动作还是温柔的,但叶满枝感觉这次与从前不太一样,他今天好像吻得特别凶。短短几秒钟,她便被亲得透不过气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叶满枝在他胸膛上推了推,示意他适可而止。而后她听到对面非常明显的一声吞咽,吴峥嵘“嗯”了一声,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两下。脚步声越来越近,叶满枝一紧张就将他重新拉出了楼道。两人站在拐角的阴影里,一时间都没说话。平息片刻,吴峥嵘倏地开口说:“本来军代室有专人洗相片的,看来我不但要练好人像摄影,还得学习冲洗相片了。”叶满枝揪着围巾上的球球问:“照相机多少钱呀?我要是再卖一万册图书,能买一台照相机吗?”“能。”叶满枝心说,她要是能拿到第二笔稿酬,就用这笔钱买一台照相机。让吴峥嵘天天给她拍相片!吴峥嵘将她的围巾重新系好,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请柬给她。“我奶奶邀请你,春节来我家做客。”“到时候会很热闹嘛?”叶满枝问。“应该不会。”“那干嘛要给我一张请柬?”叶满枝还以为他家要请客或是举办什么活动。“她可能觉得这样比较正式吧,”吴峥嵘有时对老头老太的举动也很费解,“具体时间没定,大概就是正月初三至初五的某一天吧,老太太说看你的时间安排。”叶满枝握着请柬,虽然觉得太过正式了,但她能从请柬中感觉到对方的尊重。“我回家跟爸妈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诉你行不?”“行,”吴峥嵘想了想,又补充说,“我爸妈今年会回滨江过年,到时候可能会跟他们见一面。我们好几年没见过了,你不用特别准备什么,随便见见就行了……”
第60章 叶·年货大户·满枝
与家人商量过后, 叶满枝把上门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四。“你第一次去他家做客,是不是得备些礼啊?”三哥问。“吴峥嵘说他会准备。”叶满枝将毛衣针递给他,“哥, 你帮我把这个提花的花样织一下。”“他准备是他的, 咱家也得表示一下吧?”三哥放下自己织到半截的毛裤, 接过妹妹的毛衣便唰唰织了起来,中途想起什么, 又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给她, “帮你凑个份子, 到时候你买点水果提到他家去。”叶满枝没接, 往客厅里瞅了一眼说:“你送四哥去学开车, 花了不少钱吧?两块钱你自己留着吧。”“没花多少,主要是买烟买酒,”叶满堂呵了一声说, “谁知道老四能坚持多久, 我没敢投入太多。”除了鼓捣花鸟鱼虫,老四干什么都没长性。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叶满堂发狠似的说:“他这回要是还那么不着调, 我以后就不管他了!”“这话你都说过好几遍了,也没见你不管他。”三哥虽然在家排行老三,但他向来以长子自居, 家庭责任感极强。像四哥那样的混不吝, 连老叶都愁得不想管了,三哥却依然不离不弃,誓要完成对弟弟的改造。叶满堂不想提那个倒霉弟弟, 将两块钱塞进她手里说:“你拿着去买东西吧,我帮你三嫂织了件毛衣, 这是她给我的,等这条毛裤织好以后,应该还会有一笔手工费。”叶满枝:“……”
她着实没想到老叶家最会织毛衣的人会是三哥。之前发现黄大仙买了好多毛线回来,还以为对方肯定是编织高手。结果黄大仙织起毛衣来跟得了小儿麻痹似的,学了几天就放弃了。剩下的毛线由三哥继承,不到一周时间,就织了件毛衣出来。凭手艺从媳妇手里抠钱花!望着他堪比机器的手速,叶满枝痛快地将两块钱收下了。去做客的礼物,其实并不需要她操心。见到吴奶奶的请柬以后,常月娥往百货大楼跑了好几趟。不过,她准备的大多是适合女同志的东西,给吴峥嵘爷爷和父亲的礼物还没有着落。次日上午,叶满枝在反帝大集上找到了五哥,想请他帮忙下乡买点灵芝酒或者虎骨酒。然而,她刚走到马车近前,就被上面满满当当的货物惊住了。“哥,你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啊?”五哥这马车上,不但有鸡蛋、粉条、木耳、蘑菇、冻得邦邦硬的粘豆包和鲤鱼,甚至还有两筐国光苹果。五哥刚收了一个大娘的鸡蛋钱,笑吟吟道:“大集距离农村太远了,我帮老乡代卖的。”叶满枝:“……”
谁信啊。肯定是他从农村收购,然后来城里倒卖的。以前没有自由市场的时候,五哥就时常帮人从农村带东西。这回有了反帝大集,他更能光明正大地倒腾了。“哥,你这生意怎么样?这一车得几天才能卖完啊?”“一上午就卖完了。”五哥眼里精光四射,浑身都是干劲儿。自从有了自由市场,他上午卖货,下午去农村收货,一天能净赚十几块。按照这个势头搞下去,春节前他至少能进账150块!“哥,你可得悠着点啊,你倒卖这么多东西,小心工商所的人来查你!”“没事,我有东河村开的介绍信,证明我是替他们农业社代卖小土产的。”叶满枝问:“这些是从东河村弄来的?这车上有咱家的东西么?”叶家的老家就在东河村。五哥指向车上的两个小麻袋,“木耳和榛蘑都是帮三叔他们代卖的,咱奶还想让我卖一些大黄米和小豆,我怕市场上不让卖粮食,就让她做成粘豆包了。”叶满枝心头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看似随意地问:“这麻袋的容量不小,咱奶不会把家里那点存货全都给你了吧?”“嗯,年前这段时间叫得上价,能卖肯定要尽量卖啊!”五哥乐呵呵道,“我自己存的那些黄米和黏米,也都做成粘豆包卖了。”叶满枝腹诽,你们卖得倒是痛快,万一赶上饥荒年景,家里可就没有半点存粮了!最近三嫂打着过年走礼的幌子,又买了不少肉罐头、鱼罐头和挂面。她能特别直观地感受到三嫂内心的急切。连黄大仙都怕成那样,估计之后几年的光景真的不会太好过。她兀自站在马车边琢磨了半晌,而后盯着五哥给顾客装鸡蛋、称木耳、收钱。眼见着麻袋里的货物很快就少了一半,叶满枝突然说:“哥,你这些木耳和榛蘑别卖给别人了,都给我吧。”五哥疑惑道:“咱家吃不了这么多吧?”“我们单位的同事也想买,到时候我拿去办公室里分一分。”叶满枝掏了十块钱给他,“先给你十块,老家那边要是还有人卖山货,你就再给我留点。”机关单位的人经常一起采购年货,五哥信以为真,点头答应着。叶满枝踯躅片刻,靠近他小声说:“哥,你再去东河村的时候,跟咱爷奶他们说一声,粮食不要再卖了。”五哥解释说:“我们只在春节前卖一阵子,最近价格高。”“现在卖了,以后就要吃亏了!”叶满枝神神秘秘道,“我听说粮食要涨价!而且以后不论粗粮细粮都要用粮票才能买,你们现在把粮食卖了,赚的那点钱还不够粮价涨幅呢!”五哥警觉地问:“你听谁说的?最近粮食真的要涨价?”“在党校上课的时候听说的,我那个进修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市各单位,有些人的消息特别灵通。”五哥知道干部的消息渠道,完全不是自己这种野路子能比的。他没想过妹妹会在这种大事上骗自己,对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春节前价格高,我先卖一阵子。等过完年以后,我再找机会收点粗粮存着。”叶满枝随意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别卖亏了就行。”五哥是个财迷,只要跟他说现在卖粮亏本,他一准儿不会贱卖粮食。很可能还会尽快收购一批粗粮囤积居奇。叶满枝跟五哥说了正事,便打算带着那两麻袋的干货离开。临走前,她往几步开外的姑娘身上瞟了一眼,姑娘头上戴着一顶很抢眼的白兔毛帽子。刚开始她以为对方是看货的顾客,可是她跟五哥聊了半个钟头,那姑娘不买东西,也不离开,不知是来干嘛的。“哥,你认识那姑娘不?”叶满枝给五哥使个眼色。“见过两面,不熟。”五哥瞅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整理马车上的货物。叶满枝点点头不再多问,跟他打声招呼就走了。既然五哥说不熟,那就是真的不熟。她五哥长得体面,腿脚不好的时候,都能吸引小姑娘偷看他。如今他换上了特质的棉鞋,走路时没有特别明显的蹒跚,就更招人稀罕了!趁着午休时间,她提着两麻袋的干货,往新房那边跑了一趟。家里已经有一个喜欢储存东西的黄大仙了,要是她也跟着大量囤积粮食,不免显得奇怪。所以,新房的钥匙到手后,她偶尔会趁着打扫卫生的机会,往这边送点东西。院子西侧有个地窖,是原房东储存冬菜的地方,内里空间还挺大的。叶满枝将地窖门打开,通了一刻钟的风,才踩着梯子将两袋木耳和榛蘑送了下去。她用手电筒在地窖的墙上照了照,一侧的架子上已经挂了几袋豆子和两大袋粉条,以防粮食受潮,她还在麻袋外面裹了一层油布。叶满枝原本还跟着黄大仙买了不少肉罐头和鱼罐头。可惜她定力不足,回家就把豉汁鲮鱼、茄汁凤尾鱼、红烧扣肉、午餐肉、卤猪杂罐头挨个尝了一遍。地窖里目前只存了七八罐她觉得不怎么好吃的原汁猪肉罐头,如果哪天没肉吃了,可以用这种肉罐头炖菜吃。叶满枝又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瓶黄桃罐头和两罐八宝饭罐头。用手电筒在罐头盒子上照了两个来回,依依不舍地将八宝饭跟原汁猪肉罐头放到了一起。哎,不知道存这些吃的有没有用。要是放过期了,还怪可惜的。*叶满枝为这些罐头和粮食花了不少钱,不过,单位给她发的年货,很快就让她没那么心疼了。今年光明街上的几个集体手工社和国营工厂的盈利状况都不错。街道办截留的利润还算可观,再加上市里发给二等模范的150元奖金,让张勤简难得大方了一回。今年春节,街道办的年货是按照顶格标准置办的。每人三斤苹果、三斤冻梨、三斤白面、两斤猪肉、两条鲤鱼,还有半斤水果糖。叶满枝兼任着煤炉厂的厂长,煤炉厂的年货也有她的一份,所以她又多分到五斤苹果、两斤猪肉和一条鲤鱼。东西着实不少,好在单位离家近,她蚂蚁搬家似的,每次倒腾一点点,分几次就能将年货运回家。分了年货以后,穆主任又总结了过去一年的工作成绩,然后将每个人都喊去隔壁的居民接待室,进行了一对一谈话。叶满枝排在刘金宝的后面,眼见他喜气洋洋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叶满枝直觉今天的谈话内容和氛围应该是很轻松的。然而,等她在穆主任对面坐定,却听对方问:“小叶,你年后有调动工作的打算吗?”“啊?”叶满枝愣了一下,连忙说,“没有啊。”对于红联乡工业办的工作,她心里还有些犹豫。而这种会让她生出犹豫情绪的事情,她最终通常都不会选择。穆兰笑了笑说:“别紧张,我上周去市里开会,碰见红联乡的汪敏了,据说她想把你弄去红联乡负责工业工作。”叶满枝:“……”
这汪乡长咋还当着领导的面挖人呢?“乡镇和街道在级别上是一样的,但城市街道要比乡镇的条件略好一些。”穆兰和气地说,“乡镇工业办主任的位置,听起来不错,其实手下顶多有一两个编外临时工。红联乡没什么大工业,工业办主任负责的工作,跟你现在做的工作差不多。”叶满枝沉吟一阵,既然事情已经摊开了,不如直说自己的想法。“主任,汪乡长确实跟我提过调动工作的事,她想让我去红联乡主抓手工业,行政级别能从25级升到24级,但红联乡离家太远了,我当时已经婉拒汪乡长了。她让我考虑考虑,年后再给她答复。”她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要想升到23级,还得再观察一年。所以,她去了红联乡,实际上只能升到24级。穆兰在心里默默叹气,街道办是个小衙门,其实不太容易留住人才。上一个转去656厂工会的小刘就是个很有干劲儿的小伙子,当时人家偷偷摸摸走了关系,等她想留人的时候,商调函都已经下来了。叶满枝在工作上不但有干劲儿,也很有想法,是个难得的做群众工作的好苗子。在家庭手工业和教育工作上,帮她分了不少担子。既然提前得到了消息,穆兰肯定不能将人轻易放走。“红联乡给你的条件确实不错,但你要好好想想,为什么那么多乡镇干部挤破脑袋也要来城里工作?不光是因为城里的生活条件好,更因为视野不一样!上次你在反帝大集上遇见了市长,你知道他突然跑来这边是为了什么吗?”叶满枝摇摇头。她只听说后来区委书记和区长都跑去接待市长了。“区领导不是在大集上见到市长的,”穆兰神色复杂地说,“是后来在针棉织专业联社里见到的。”叶满枝惊讶地“啊”了一声。光明街上的工厂和手工社特别多,针棉织专业联社就是其中之一,在性质上算是集体企业,但规模很大,跟一般的纺织厂也差不多了。“市长早上来光明街的时候,针棉织社还没上班,所以他先去大集上逛了逛。等区领导赶到时,他已经在各大合作社之间转了一圈了。市里有意将手工业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正阳区是手工业合作社最多的区,而咱们光明街又是全区合作社最多的街道。”叶满枝消化着穆主任话里的内容。把全市的合作社变成工厂,这可是个大工程!集体的变成国营的,其中的阻力肯定不小,市长可太有魄力了!穆兰继续说:“我听区长的意思,年后市里就要将正阳区当做试点,在区里成立一个改革办公室,专门主导合作社转厂工作。咱们光明街的合作社很多,到时候肯定要派联络员去区里工作,你本身就是负责手工业的干部,我打算让你去试试。”“小叶,平时在城乡做基层工作,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往往是极个别的特殊机会,能让你快速成长。大型合作社多聚集在城市,红联乡不可能给你提供这种参与大型改革的机会。”不用她继续说下去,叶满枝早已心潮澎湃地连连点头了。有机会去区里工作,能参与这种重要改革,还不用离家太远,她当然乐意啦!“主任,我听你的,以后一定继续努力工作,安心为咱光明街的居民服务!”穆兰满意地颔首:“行,那你好好准备一下,过完年区里很快就会组建改革办公室。另外,你在党校进修班学习的时间也不短了,人家刘金宝都知道提交入党申请书,你怎么从来没提交过?在要求进步这方面,你表现得不太积极啊!”叶满枝:“……”
她觉得入党这事离她特别遥远,从来没考虑过入党的问题。居然又被刘金宝那小子抢先了一步!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叶满枝被穆主任激励得精神振奋,提着自己那三条大鲤鱼回家的路上,还在美滋滋地哼唱着《红莓花儿开》。走到家门口时,正巧遇见推着自行车过来的吴峥嵘,车后座上还捆着一个大竹筐。“你这是干嘛去啊?”“厂里刚发的年货,给你送回家去吧。”老叶和三哥的年货早就送回来了,这份显见是吴峥嵘的。“既然是厂里发的年货,你就自己留着呗。”吴峥嵘问:“你见我在家开过火么?”叶满枝:“……”
好像真的没开过。他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解决的。家里的煤炉子似乎只有取暖和烧水的作用。“那你给爷爷奶奶送回去也行啊!”“行了,别客气了,”吴峥嵘将自行车停好,提起竹筐走在前面,“赶紧上楼吧,帮你把东西送上去,我还得回厂里开会。”“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走吧,我喊四哥下来搬。”吴峥嵘低声笑:“难得在丈母娘面前露露脸,不差这一时半刻。”常月娥显然也没料到,吴峥嵘会将自己那份年货送到老丈人家来。筐子上层被稻草盖着,看不清内里的东西。即便如此,她仍是热情地招呼“峥嵘”留在家里吃饭。她对吴峥嵘的称呼是随着心情变化的。刚开始,双方还不太熟悉,她喊对方“小吴”。元旦喝了一次酒以后,她觉得这小伙子够爽快,于是改口喊人家“峥嵘”。结果目睹他醉酒后拉着自家闺女亲嘴,常月娥对他的称呼又退回了“小吴”。吴峥嵘听她重新喊自己“峥嵘”了,心知这次献殷勤还是有一定效果的。“阿姨,单位那边还有事呢,我在您这喝口水就得赶紧回去。”闻言,常月娥赶忙给他倒了杯温水,家里没有多余的茶缸,用的还是叶满枝那个花里胡哨的搪瓷缸子。吴峥嵘一下午没工夫喝水,咕咚咕咚把一缸水全喝了,而后与母女俩招呼一声就快步下了楼。透过上霜的窗玻璃,常月娥往楼下望了一眼,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看来厂里真的有任务。她转身时,叶满枝已经将竹筐上的稻草扒开了。最上面是一个面袋子、一网兜苹果和一盒子糕点,这跟老叶和三哥的年货差不多,都是厂里发的。下面装着一扇排骨、四个猪蹄和一大捆刀鱼。常月娥看着筐里的东西,疑惑道:“这不会是他自己买的吧?”厂里分了猪肉和豆油,还真没见谁分了这么多排骨。“不会,他从不在这种事上拐弯抹角,要是他买的,他就直说了。”叶满枝从糕点盒子里挑了一根江米条放进嘴里,含糊道,“厂里各科室发的年货不太一样,这些可能是军代室发的。”有的车间和科室有集体奖金,过年的时候就会用小金库给职工另发一份年货。这就是国营大厂的风格。常月娥瞧着地上的这堆东西,更是下定决心,闺女去吴家做客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准备一份年礼!*叶满枝在大年三十值了半天班,而后就安安心心在家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大年初四这天,早就拜过年的吴峥嵘再一次来到叶家,亲自将叶满枝接去了省大老宅那边。“我爸在驻地有任务,今年没能回来。”吴峥嵘简单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我妈带着我妹妹和四哥夫妻一起回来的。”“你家不是只有兄弟二人吗?”叶满枝记得他只有一个哥哥,和一对姐妹。怎么又冒出一个四哥来?吴峥嵘语气平静道:“四哥是我堂哥,我大伯牺牲以后,一直被我父亲带在身边抚养。这次我哥姐都没回来,只有四哥和我妹妹,陪着我妈回来了。”叶满枝心说,他父母真是奇怪,自己的亲儿子扔回老家给祖父母抚养,然后把侄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是什么道理?叶满枝不了解吴家的具体情况,便没再多问,很快就随他来到了吴家老宅。尚未来得及感叹这栋房子的气派,她便被听到动静跑出来的吴奶奶,热情地拉进了屋里。吴峥嵘怕她不适应家里的环境,紧随几人进屋,先帮她介绍了家里的亲戚们。小妹吴岫岚比叶满枝大一岁,两人算是这屋里难得的同龄人,她拉着叶满枝的手坐到沙发上。扭头望向自家二哥时,正想调侃他两句,忽见他脱了军大衣,露出里面的绿色毛背心。吴岫岚端量片刻,笑着赞道:“哥,你这毛背心不错呀,这种绿色还挺少见的。”吴峥嵘瞟一眼沙发上的小叶干部,轻笑一声没说话。叶满枝只当没听懂他那笑里的含义,轻轻移开了目光。她最近实在太忙了,俏绿俏绿的毛衣还差两个袖子没织好,眼瞅着就过年了,只能让他先穿个毛背心凑合着,好歹算是一件新衣服。等她有空的时候,再把那俩袖子补上。
第61章 吴峥嵘:寺庙旁边的猪都会念经
与叶家的豪华阵容相比, 吴家这边的十来人只能算是小场面。叶满枝认了一圈人,收了好几个过年红包后,紧张了一路的情绪, 总算有了缓和的迹象。“奶, 您也太偏心了, 当初我们秋玲登门的时候,您可没给过这么大的红包!”说话的是吴峥嵘的四哥吴崇山。吴奶奶笑着瞪他一眼, “你媳妇还没说什么, 你倒是先急了!”“我媳妇脸皮薄, 有意见也不敢提呀!”孟秋玲红着脸埋怨:“我小时候就收过奶奶的红包了。人家小叶第一次来做客, 你别把我说得像个小心眼儿似的行不行!”“我这不是替你说话嘛, ”吴崇山插科打诨了一阵,又对叶满枝说,“小叶, 你别介意啊, 我们开玩笑呢!”叶满枝的目光在他面上快速掠过,故作腼腆地笑了笑。吴峥嵘的这个堂哥,国字脸, 浓眉大眼,除了一身军装,全身上下没有跟吴峥嵘相似的地方。不但外形不像, 性格也不像。堂哥能说会道, 自她进门以后,一直由他和吴小姑负责调节气氛,不但把吴奶奶和吴妈妈哄得眉开眼笑, 连严肃的吴爷爷都目光慈祥地望着他。叶满枝平时很喜欢与这样性格的人相处,比如刘金宝, 有他们在场,气氛总是很活跃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她心里竟没来由地有点烦这个堂哥。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吴峥嵘,对方穿着白衬衫和俏绿的毛背心,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姿态放松地靠坐在对面的椅子里。吴峥嵘似乎一直在留意她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便眉梢轻扬,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叶满枝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而后突然就释怀了。吴峥嵘这张脸,要是配上堂哥那样的性格,岂不是妥妥的花花公子?幸好他没变成那样,她才不想跟油嘴滑舌的男人谈恋爱呢!吴岫岚与叶满枝坐在一起,见她安安静静地微笑倾听,不怎么爱说话,果然如奶奶所言,是个极文静的小姑娘,不由往堂哥那边瞅了一眼,今天是小叶第一次登门,堂哥性格开朗、言笑晏晏,难免显得喧宾夺主。她抓了几颗水果糖,分给叶满枝一颗,笑问:“小叶,听我哥说你前阵子上报纸了,还是头版头条?你可真能干!”闻言,大家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主角叶满枝身上。叶满枝其实不在乎被喧宾夺主,她巴不得再多几个人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像吴峥嵘在她家那会儿,只要吃饭喝酒就行,话都被她家亲戚说了。不过,上报纸这事确实挺让她自豪的,即使已经在家吹了半个月,此时被人问到,还是觉得特别欣喜。她依照惯例谦逊道:“我是代表单位去参会领奖的,没想到会被报社选中,把发言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了。”听了这话的吴峥嵘忍不住牵起唇角,小叶干部虽然谦虚,但短短一句话还是强调了三个关键点。第一,她是去领奖的;第二,她上台发言了;第三,发言效果应该是很好的,否则不会被报社选中。吴岫岚走的是学术路线,还是单纯的在校女大学生,听了叶满枝的话,并没觉察出她暗戳戳的炫耀,只觉得这未来小嫂子挺厉害的。她正想给小嫂子捧捧场,堂哥却再次插话道:“你这么年轻就上过报纸,已经比我们都厉害了,我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没有这个本事!”吴小姑笑道:“那你可是记错了,当年峥嵘得了全省会考第一,也是上过报纸的,那报纸我还留了好几份呢。这样看来小叶和咱家峥嵘真是登对!”“哈哈哈,谁能跟峥嵘比呀!”吴崇山笑嘻嘻道,“峥嵘是继承了爷爷衣钵的,他从小被爷爷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不考个第一像话吗?我们这些哥哥姐姐都特别羡慕他,咱家到了我们这一辈,文化水平都不高。还好峥嵘和岫岚是大学生,否则咱吴家书香门第的招牌就要毁在我们手里了!”孙汝珍不以为然道:“当时时局动荡,前线也吃紧,你们几个能读到中学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听了吴峥嵘堂哥和亲妈的话,叶满枝忍不住腹诽,按照你们的意思,只要跟在吴爷爷身边,任何人都能考全省第一了。读书也是需要天赋的好吧?她们学校每年只有一两人能考上大学,大学岂是那么好考的?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考大学变得跟吃饭喝水似的简单。她原本打算在吴家当一个文文静静的漂亮姑娘,这会儿却忍不住想替吴峥嵘同志辩解几句了。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吴峥嵘在家和在单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画风。不等她帮腔,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已经带出了嘲讽。“照你们这个意思,寺庙旁边的猪都会念经。四哥,你跟大哥他们在学业上确实被局势耽误了。不过,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们常年跟在吴政委身边耳濡目染,以后必定会青出于蓝当个司令或政委的。”叶满枝往堂哥的肩章上望去。与吴峥嵘一身轻松的打扮不同,堂哥今天是穿了军装的。她不太会认军衔,但堂哥肩上的星星比吴峥嵘少一颗,不知他在部队是干什么的,只从星星来看,军衔应该比吴峥嵘低一些。“……”吴崇山被他的反戈一击噎了一下,缓了半晌才回道,“司令哪是那么好当的?人家小叶第一次上门,你就不能给我这个哥哥留点面子?”吴峥嵘笑了笑没说话。别人也许不懂他这笑里的含义,但吴小姑把他拉扯大,完全能读懂他的意思我媳妇第一次上门,你也没给我留面子啊。她这两个侄子,年纪只相差一岁,一个没了亲爹妈跟着叔婶过日子,一个有亲爹妈跟着爷奶过日子。其实俩孩子都不容易。但这世上向来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崇山每次回老家总要有意无意地诉诉苦,从他爷奶那里讨点好处。因着儿子早早牺牲了,老爷子对这个孙子也相对比较宽容。对吴峥嵘的刻板教条,并没有沿用到吴崇山身上。不过,峥嵘的精神世界似乎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对于同龄堂哥的挑衅,他要么无视,要么回以看笨蛋的眼神。像今天这样直接正面回应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吴小姑猜测,也许与他媳妇首次登门做客有关。她连忙打圆场说:“你俩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斗嘴,多让小叶看笑话啊!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咱们赶紧开饭吧!听说小叶喜欢吃海鲜,我特意做了一道油焖大虾,还做了大黄鱼。小叶,你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叶满枝笑着道谢,同时在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幸好吴峥嵘及时开口了,否则她这文静乖巧的淑女形象,在吴家长辈面前可就保不住啦!吴家的家庭环境整体还是比较和谐的,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因着她是女方,又是第一次正式登门,长辈们并没当着她的面,谈论嫁娶的话题,大多是问问她的工作和兴趣爱好。当然,吴爷爷还比较关心年轻人的学习进步。除了吴峥嵘,几个年轻人的学业情况都被他一一关心了一遍。饭桌上仍是堂哥的主场,吴峥嵘并不怎么讲话,还没他俩在厂里单独吃饭时的话多。不过,由于有他时不时帮忙夹菜,叶满枝前前后后吃了半盘子油焖大虾。而且吴峥嵘是左撇子,她把剥掉的虾壳放在两人中间,根本看不出是谁吃的。嘿嘿嘿。吴小姑想在饭后组织牌局,让叶满枝跟她们一起打麻将。叶满枝对打麻将还只是一知半解,暂时找不到什么乐趣,但她刚刚那顿饭吃得特别满足,她觉得应该投桃报李,跟小姑打两圈麻将。她这次来做客,不但给吴家孩子带了红包,也给自己带了钱包。今天还是输得起的!然而,吴峥嵘却替她拒绝了小姑,“她下午还得早点回去,我带她在家里参观一下,一会儿再去省大校园里转转。”小姑也只是以防小姑娘尴尬,想找点娱乐活动而已,闻言立即说:“这样更好!你负责带小叶到处看看吧!”于是,叶满枝就在全家人的注视下,被吴峥嵘带上楼参观了。“咱俩单独进来,没事吗?奶奶和阿姨她们还在楼下呢。”吴峥嵘将门合上,语气随意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跟我妈随便见见就行了,他们常年在外地工作,双方好几年都碰不上一面。我奶奶挺喜欢你的,你以后跟她相处的时间可能会比较多。”叶满枝最开始还没发现,但一顿饭的工夫,该看的基本都看明白了。这对母子似乎没怎么说过话,倒也不是生疏客气,就是没话聊的那种状态。吴峥嵘不是会没话找话的人,孙汝珍似乎也不知道能跟儿子说什么。于是就全程零交流。与吴峥嵘相比,堂哥反而更像她未来婆婆的亲儿子!如果常月娥敢对别家孩子比对她好,叶满枝肯定要大闹特闹,将屋顶掀翻的。而吴峥嵘却只是默默看着。哎。叶满枝有点替他伤怀,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脑袋贴到胸膛上蹭了蹭。算是给他一点点安慰吧。吴峥嵘还不知她已经把自己脑补成小可怜了,在她背上拍了拍,问:“今天感觉怎么样?”“挺好的呀,除了菜窖,我还从没见过室内有楼梯的住宅呢!而且墙壁上还挂着好多字画,一看就很有文化底蕴。”吴峥嵘被她的形容逗笑,“那你以后可以经常过来玩,我奶奶很喜欢你。”叶满枝仰头看他,“那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你奶奶喜欢我多一点。”“我。”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叶满枝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了。吴峥嵘多好啊!连她都这么喜欢吴峥嵘,他妈妈为什么会那么冷淡呀!常年见不到儿子,好不容易相见了,不是更应该对他好点吗?有了妈妈的对比,她觉得吴爷爷都变得可爱了。“我们参加全国曲艺汇演,会有亲友票,到时候要不要请爷爷奶奶去看我演出?”“你想邀请吗?”奶奶挺喜欢这类演出,但吴峥嵘怕叶满枝有压力,并没跟家里提过她要随队参加演出的事。“可以邀请呀,”叶满枝问,“阿姨、岫岚和四哥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过完年就回去了,可能赶不上你的演出。”“哦,那还怪可惜的。”叶满枝不走心地感叹了一句,又苦恼地问,“我要是邀请奶奶去看我的演出,用不用写一张请柬啊?”吴峥嵘觉得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挺可爱的,配合地说:“你想写就写,不想写的话,给她一张门票就行了。”叶满枝当然是想写请柬的。毕竟吴奶奶邀请她来做客的时候,也写了请柬。但她那笔字练得还不到火候,主动写请柬,不是暴露短板吗?吴峥嵘瞥见她脸上的纠结,低声说:“我奶奶以前没读过书,跟我爷爷结婚以后才开始学认字的。她从十几岁开始练字,练了一辈子才写成如今这样。你才几岁?没必要跟她比,你现在的字与半年前相比已经有很大进步了。”话虽如此,但叶满枝当天从吴家告辞时,并没邀请长辈去看她的演出。她想回家再临时抱抱佛脚,突击写几张字帖。到时候大显身手,好好写一张请柬!每当需要写字的时候,她都格外想念凤姨,要是能被凤姨附身就好了。实在不行,被吴峥嵘附身也好啊!*叶满枝初次去未来婆家做客,除了她自己,最关心结果的人就是常月娥。常月娥当晚就跟闺女复盘了一下白天做客的情况。结果叶满枝惊奇地发现,她未来婆婆不但没怎么跟吴峥嵘说话,也没怎么跟她说过话。除了给她红包的时候,问过她的年龄和工作,之后就再没什么有用的交流。常月娥问:“她跟其他人有话说吗?”“我没注意啊,好像也没什么话。”常月娥不想让闺女胡思乱想,于是直接下了结论:“那你这个婆婆就是话少的人,跟谁都不热乎!她跟自己儿子都不热乎,能跟你热乎得起来吗?就你这样的,不可能有人不喜欢。跟你热乎不起来,那是她的问题!”叶满枝一下子就释然了,对啊,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那肯定就是对方的问题了。无论如何,去过吴家以后,叶满枝算是把这个春节最难的一关闯过去了。放下心事以后,她又在家痛快地玩了两天,再去单位上班时,精神奕奕地给同事和街坊们拜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新年新气象。穆主任给大家开了新年的第一次例会,大家精气神不错,会议气氛特别活跃。开年最主要的三件事,动员青少年种痘,继续动员剩余劳动力返乡,另外还要开始准备开春以后修建小学。这三件事都不算什么特别紧急的工作,大家听了以后反响并不热烈。直到穆主任提出让叶满枝作为本街的联络员,去区里参与“合作社转厂”的改革工作,办公室里才突然有了不同的声音。“主任,合作社属于工业范畴吧?工业不是我在负责的工作吗?”庄婷是跟张勤简一起分管街道工业工作的。参与“合作社转厂”的改革工作,可以直接跟区里联系,还可能会接触到工业局、财政局等单位的同志,当联络员是个很好的扩展人脉的机会。如果是别的事情,错过也就错过了,她没必要为了工作的事情跟同事撕破脸。但这份工作要是干好了,明显是能出成绩的,要是走走门路,没准儿还能趁机去区里工作。庄婷不可能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别人。她属于心思很活络的年轻干部,她的想法,穆兰能猜到几分。穆兰不介意年轻人争取进步,如果她像小刘似的私下找门路跳槽,穆兰不会阻拦。但是把街道提供的工作机会当成跳板,那就不行了。“合作社的全称是手工业合作社,主要还是手工业,之前一直由市里的手工联社垂直管理,咱们街道基本不用操心。不论是你负责的工业工作,还是小叶负责的家庭手工业,与合作社都没什么交集。小叶在去年的手工业工作上做出了一定成绩,这次先让她当联络员与区里联系。庄婷的工作热情是值得肯定的,可以配合一下小叶的工作。咱们尽量把这个改革工作圆满完成。”庄婷:“……”
不但不让她当联络员,还要配合叶满枝的工作?叶满枝本来就挺想给区里当联络员的,被庄婷突然横叉一杠子以后,她就更觉得这个联络员是香饽饽了。私心里,她觉得自己比庄婷和张勤简合适呀!光明街去年在工业上的工作,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但她可是凭借家庭手工业得了二等模范的!她觉得这个机会是自己凭实力争取的,所以,尽管与庄婷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仍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穆主任的安排。……“我最近每天都要去区人委那边,你说我要不要买一张公共汽车的月票?”吴峥嵘问:“月票多少钱?”“只坐无轨电车的话三块多,如果买无轨电车和铛铛车都能坐的,好像要七块多。”区人委还挺远的,叶满枝实在受不了每天步行上下班。吴峥嵘建议:“其实你可以学习骑自行车,你买几个月的月票钱,都能买俩车轱辘了。”“我把自行车骑走了,那你怎么办啊?”“等你学会以后,可以考虑买一辆你自己的自行车。”叶满枝心里蠢蠢欲动,但还是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不学了。买辆自行车,每年还得交两块四的税费,投入太高了,我还是坐汽车吧。”她只在区里呆一段时间,以后还是在家门口上班。弄个自行车,花费太多了,不划算。叶满枝压下想要学骑自行车的念头,将手工合作社的相关资料整理好以后,就去区里报到了。“手工业合作社转厂改革办公室”是区人委临时成立的部门。区人委给这个新部门在一楼腾出了一间办公室。叶满枝背着挎包找过去时,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七八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在里面打扫卫生。她正寻思哪个是领导,要跟谁报到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中年女干部冲她招招手。“小张是吧?快过来一下!”叶满枝回头往身后瞅瞅,发现后面没有别人了,这个“小张”喊的可能就是她。见她傻愣着不动,那女干部又招招手,“小张,喊你呢!”叶满枝只好走过去,拉下围巾说:“领导,您喊我小张也行,不过大家都习惯喊我小叶。”对方在她脸上打量几眼,哎呦一声说:“瞧我这眼神,哈哈,认错人了。小叶是吧?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是光明街道办事处派来的联络员,我叫叶满枝。”“哦哦,叶满枝我知道,你们穆主任跟我说过,上过报纸的那个小干部,挺好,穆兰算是给咱们办公室送来了一员干将!”梁秋燕将手套摘下来,翻出一个小纸条说,“咱这办公室刚成立,连卫生都没打扫好呢,百废待兴啊!你先拿着这个去后勤把咱们办公室的餐票和公车领了,以后咱们吃饭和出行就全靠这个了。”叶满枝心里挺激动,问:“领导,区里管饭呀?”“那当然了,借调来的干部,以后一天两顿都在咱人委食堂吃!区里体谅同志们出门调研,路途太远比较辛苦,还给咱们拨了三辆专车,你直接去后勤提车去吧!”叶满枝着实没想到来区里工作,居然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天啊,她以后出门就可以乘坐公务用车啦!她打听了后勤科的位置,兴冲冲地跑去申请专车。然后,一路跟着后勤科的小干部,来到了人委门口的自行车棚。“这几辆自行车都是可以给你们用的,你先挑三辆吧!”“……”叶满枝绷着脸问,“自行车啊?”“不然呢?”叶满枝:“……”她以为是四个轮子的呢!这自行车她不会骑呀!看来还是得回去跟吴峥嵘学骑自行车,否则这专车的待遇她都享受不到!
第62章 合作社转厂改革办公室
叶满枝精挑细选了三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等她拿着餐票和车钥匙返回办公室时,改革办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区里对这次改革工作很重视,区长将亲自挂帅, 担任改革办主任。而刚刚给大家安排工作的大姐梁秋燕, 原本是区人委办公室的副主任, 这次将兼任改革办的副主任,负责新部门的日常工作。除了主任副主任, 另外十位成员都是从政策研究室、工业局、财政局、街道办等单位借调来的。叶满枝负责给大家发餐票, 发到最后一位黎婷婷时, 对方拉住她问:“叶满枝, 你是光明街的?”“对啊, 光明街道办的。”“那你认识董城吗?”叶满枝摇摇头,一条街上将近两万居民,她不可能人人都认识啊。“罗小静呢?”叶满枝再次遗憾摇头。“林青梅呢?”正要摇晃的脑袋陡然改为点头, “认识认识, 青梅是我好朋友!”“那咱们可太有缘了!”黎婷婷高兴道,“我跟林青梅是区委理论学习班的同学,还一起参加过好几次市里举办的交谊舞会呢。”叶满枝笑道:“青梅的交谊舞跳得特别好, 我的交谊舞就是跟她学的!”在陌生的环境里,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结识了一个“熟人”。这让她略有些忐忑的心情, 突然就安定了。黎婷婷显然也为找到熟人做伴而欣喜, 亲热地拉着她问:“小叶,一会儿分组的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组?”“咱们办公室里还要分组吗?”叶满枝疑惑脸。“当然要分啊!你没发现这里只来了三个街道的联络员嘛!”黎婷婷小声说, “我们财政局也来了三个同志!我刚才问过梁主任了,你们这三个街道是手工业合作社最多的街道, 先拿你们这三个街道当试点,每个试点组成一个改革小组。”叶满枝笑着说:“那行啊,如果梁主任没有其他安排,咱们正好可以组成一组!对了,你会骑自行车吗?领导给咱们配了三辆公车,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分组,也许每个小组能配一辆自行车。”乍然听到这种好消息,黎婷婷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喜,“会倒是会,就是没怎么骑过。”叶满枝心想,看来并不是她土包子,财政局的同志肯定见过世面,人家都这么高兴,说明改革办的待遇确实很高。梁主任为新部门申请的三辆自行车,算是迅速将同志们的心思拢住了。大家收拾好办公室,又在食堂用过午餐后,梁秋燕组织改革办的同志们开了一个动员会。正如黎婷婷所说,梁主任先给所有人进行了分组。每个小组里有一位街道联络员,一位工业局的同志,再配一个财政局的同志。叶满枝和黎婷婷的平均年龄才二十出头,梁主任给她们这组分配的第三位成员是老成持重的冯大成。不同于办公室里的另外几名中年男干部,冯大成的头发特别茂密,白胖圆脸,笑的时候还会眯眯眼。要是在干部服外面系一条围裙,说他是食堂大师傅,也有人信。然而,老成持重眯眯眼的冯大成同志,却在完成分组以后,率先向所有人开了一炮。“梁主任,咱们改革办已经成立了,我现在说这种话也许有泼冷水和马后炮的嫌疑,但是我接到局领导分配的任务以后,其实对这次改革工作是心存疑惑的。”梁秋燕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既然是试点,说明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与这项工作,有的同志心有疑虑是正常的,有问题就趁早提出来,咱们可以一起讨论讨论嘛。”“那行,我就先说说我的想法。”冯大成直言道,“手工业合作社是集体性质的,也就是说,在这些合作社成立之初,社员们是出钱参股的。据我了解,合作社里几乎所有人都参股了,要么出钱,要么出设备。咱们现在要把集体的合作社,变成全民所有制企业,是否有理论依据?这在实践上完全……”叶满枝听他斟酌着措辞,讲了十来分钟。总结下来非常简单,把集体财产变成全民的,这样操作是否合法?冯大成是机关老油子了,他心有疑虑,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拐弯抹角地输出观点。其实,叶满枝刚接到任务的时候,脑子里也闪现过类似的想法。她虽然参加工作半年了,但平时接触的都是群众工作,思想上更接近普通群众。把合作社转成地方国营工厂,只从字面上看,很容易被人解读为私有的转成公有的,个人的变成国家的。这事好说不好听啊!改革工作尚未启动,她已经能想象到即将遇到的阻力了。冯大成说得隐晦,但是连叶满枝这样的小年轻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其他人就更能理解了。梁秋燕很严肃地强调:“我要声明一点!市里主导将合作社变成国营工厂,不是为了侵占个人或集体财产!转厂以后,社员的股金会以现金形式退回,生产工具或厂房也会给予一定的折旧费,咱们从财政局抽调的三位同志,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给社员退股。”至于这次改革的理论依据,她请市委政策研究室派来的研究员,替大家解惑了。研究员叫余振芳,也是位中年女干部,笑呵呵地说:“大家不要太紧张,市领导既然想搞试点,前期肯定是做过调研的。”她举了一个很通俗的例子。“从区人委大门走出去,右转有个维修合作社。这也算是手工业合作社吧?”大家点点头。“我早上去看过了,这合作社里有八个师傅,以前都是单打独斗搞维修的,属于个体私有制。然后八个人合作,组成一个合作社,有钱的出钱,有工具的出工具,合作社就变成集体所有制了。这么说,大家都理解吧?”能被派来改革办的人,都是各单位的精兵强将。对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不可能不懂。于是继续点头。余振芳是搞理论研究的,但是解释起理论问题,却特别接地气。“通过这个小小的维修社就能看出来了,集体所有的合作社,是从以前的个体私有制过度而来的,而将集体所有制,过度到更高级的全民所有制,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合作社经济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问题在《大公报》上已经有人探讨过了,有兴趣的同志可以看一看。”叶满枝将具体日期记下来,打算回去找出《大公报》看看。她平时只阅览本地报纸和《人民日报》,其他报纸还真没怎么看过。余振芳继续道:“至于是否有必要,将合作社转成国营工厂,我觉得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先跟大家分享几个真实案例。”“咱们市里的第五铁器社,规模不算小,去年五金公司为了支援外省赈灾,给这个铁器社下了一笔2000把斧头的订单。赈灾工作嘛,利润肯定不会太高的,结果就因为利润低,这个社生产的2000把斧头中有1400把因质量不合格被退回了!”“还有一个东风棉织社,原本想要扩大生产规模,结果年底给社员分红以后,买机器的钱不够用了。市第二棉织厂有十多台闲置的电力铁木机,其实是可以给东风棉织社使用的。但是他俩一个国营工厂,一个集体合作社,市里想把设备调剂过去都没有办法……”“……”叶满枝快速记录着笔记,然后在心里替她总结了一下。集体企业有股金和分红,社员在思想意识上更注重自身利益,看中经济效益,不愿意接受带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任务。而且合作社的设备归集体所有,社与社,社与厂之间都不能调拨,国家也无权支配。这已经无法满足社会主义建设高速发展的需要了。叶满枝竖着耳朵听大佬们的讨论,感觉像在进修班上课。一下午的时间,算是让大家认可了改革的重要性。梁主任觉得这种讨论是非常有必要的,如果连改革办的人都是带着疑虑工作的,想要说服社员同意转厂就更不可能了!*最开始的几天,改革办先在区里工作,规划出一套改革方案,暂时不用去合作社调研,也就用不上公车。叶满枝想趁着这个工夫,尽快学会骑自行车。冯大成是工业局的干部,平时就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所以改革办分给组里的那辆公车,能由叶满枝和黎婷婷轮换着使用。黎婷婷说可以在出门调研的时候骑车载她,但是路程那么远,黎婷婷也是女同志,她哪好意思一直让人家出力呀,肯定要两人轮换才行!“要想学会骑自行车,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学会了,慢的可能几个月也学不会。”吴峥嵘言简意赅道,“靠悟性。”叶满枝自信地说:“我悟性应该是不错的,我小时候去石道街那边玩,好几个算命师傅都说我有慧根。”“……”吴峥嵘笑,“算命的跟媒人一样,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讨厌。”叶满枝偷偷在桌下用脚尖踢他,“你应该能让我在三天内学会骑自行车吧?”吴峥嵘对这种事真的不能保证,学骑车似乎与智力、体力没什么关系。军代室里有个小伙子,身强体壮还挺机灵,可惜就是学不会骑车。“我争取让你尽快学会吧。”两人在食堂吃完饭,直接回家取车。从军工大院东门到16号院的这条路上,道路平整,积雪也被清理了,正适合她学车。叶满枝推着自行车从院儿里出来,望一眼前方平坦的小径,心里还有点犹豫。“我在这里学骑车,会不会撞见其他厂领导啊?”吴峥嵘信誓旦旦道:“不会,你看这路上哪有人?”他们顶多趴在自家窗口上看一看,不会当着他俩的面说什么。出于长久以来的信任,叶满枝再次信了他的鬼话,扶着车把跨坐到了车座上。“你可把稳了啊!”她不放心地叮嘱,“这件棉袄是过年新做的,我还挺喜欢呢,别给我摔坏了!”吴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