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服务单位:滨江市正阳区人民委员会光明街道办事处

地址:正阳区光明头道街60号

发证日期:1956年8月27日叶满枝从前出去办事时,只能带着介绍信,一直没有工作证。这会儿望着工作证上的“职别”和“服务单位”,她心中欢喜的同时,鼻腔也酸酸的。为了这个正式编制,她可太不容易啦!叶满枝收起工作证,对穆兰说:“谢谢主任!”“你这两个月工作做得出色,群众反馈也很好,适合做基层工作的人才咱们肯定要想办法留下的。不过,你现在只是迈出了长征第一步,以后的工作也不能松懈,一定要保持之前的工作热情!”叶满枝连忙保证:“我一定听您指挥,好好为人民服务!”“嗯,去忙吧,抽空往你的工作证上贴张一寸相片,咱们统一盖戳。”叶满枝拿着工作证和工资,喜滋滋地返回自己的办公位。正准备把工作证拿出来再欣赏一遍,突然感觉自己上方投来一片阴影。“你是叶满枝同志吧?我是新来的赵二贺!”叶满枝抬头望去,首先在心里嚯了一声,这位新同志咋这么高呀?不仅高,他还壮!叶满枝的工位在门口,赵二贺往那一站,把大门挡得严严实实的。因着跟彩霞姐关系好,她对这位带帽下来的赵二贺,感受比较复杂。就像昨天刘金宝说的,他们四个虽然都是关系户,但好歹是经历过两个月历练考验的。而赵二贺什么考察也没有,还只有高小学历,直接带着编制过来,确实让人替陈彩霞惋惜。但对方主动来示好了,她是必须礼貌回应的。“赵二贺同志,欢迎你!”叶满枝站起身与他握手,结果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到人家的胸口,她忍不住抬头问,“赵二贺,你咋这么高啊?以前是运动员吗?”“嗯,我以前是市体队的。”赵二贺咧嘴一笑,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口大白牙。“你这体格都能去隔壁派出所上班了!”难怪刘金宝不高兴。原来街道办只有张勤简一个男的,配合派出所夜间巡逻,全靠他一个。后来刘金宝来了,能跟张勤简轮换着值班,让他在张勤简那里刷了不少好感。只凭能值夜班这一点,张勤简也会把他保下来。如今又来一个高大壮硕的赵二贺,刘金宝再也不是张副主任唯一的“小金宝”了。嘻嘻……两人寒暄过后,穆主任召集街道办的所有人员开会。“今天全员到齐了,咱们开会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随着光明街居民的增加,咱们街道办的规模也日益扩大,区里考虑到街道工作琐碎繁重,又给咱们光明街增加了两个编制。”“咱们单位目前是八个人,再像从前那样分配工作就不合适了。根据之前的经验,还是每一项工作尽量安排两个负责人,其中一个同志有事请假的时候,另一个人能随时顶上去。”虽说是讨论会,但工作要如何安排,穆兰早就有了打算。此时根本不需要跟人讨论,直接就宣布了每个人的分工。叶满枝的工作分工,与之前有了小小的不同。从前是民政,宣传。现在是民政,教育,家庭手工业。宣传工作分给了刚来的赵二贺。其他人的工作也差不多,比如刘金宝,在从前的基础上增加了治安保卫工作,与他瞧不上的赵二贺分到了一起。穆兰将工作分工调整好以后,宣布散会,然后把叶满枝单独喊了过去。“教育工作之前是由老张分管的,家庭手工业是魏珍分管的,可是这两项工作在之前都没得到太高的重视,总是有一搭没一搭顺带的。”“我这次虽然接手了这两项工作,但街道工作千头万绪,有些地方未必顾得到,小叶,你在这两项工作上多上上心,尤其是教育工作,咱们街道的文盲、半文盲、以及闲散人员太多了。按照市里的指示,明年之前所有街道要彻底消除文盲,咱们在这方面还是要积极动脑筋想办法的。”穆兰找了一些资料给她,“这些你先拿回去看看,我准备在咱们街道开设一间扫盲学校,把文盲全都组织到一起上课,这件事你帮我一起筹备一下。”叶满枝接过文件袋,沉吟着说:“主任,扫盲学校的规模,是不是要与学员人数挂钩呀?现在能确定咱们街道有多少文盲吗?”“在册的有一千多人,但我感觉数量还远不止这些。”穆兰头疼道,“这几年各单位都开过扫盲班,但学员当时认了几个字,长时间不用以后又返盲了。算了,返盲那些先不管了,先把在册的这些文盲消除吧。”叶满枝拿着文件回去翻看。其实街道负责的教育工作,只有居民扫盲和业余教育两部分。小学中学的教育,不用他们操心。叶满枝觉得开办一间学校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动员那些文盲去学校上课。从之前的婚姻法宣传月就能看得出,大多数居民不愿意坐进教室学习。而扫盲班是正经学习文化知识的课堂,在娱乐性上还不如婚姻法课堂呢。万事开头难,一千多人的扫盲工作不好做,但她可以先动员筹备一个几十人的课堂。以点带面,做出点成绩再说其他。她在心里琢磨着,打算先写一个有关扫盲教育的工作计划,让穆主任看看。这是她跟庄婷学的。老带新的时候,穆主任带着庄婷,人家庄婷做每一项工作之前都给穆主任提交工作计划。这就给人一种她做了很多工作的错觉。其实大家的工作量都差不多。*午饭时间,叶满枝又是回家吃的。常月娥做了酸菜炖粉条,切了一盘蓑衣黄瓜。叶满枝跑回家往饭桌上一瞧就失望地说:“妈,今天全是素的啊?”“有肉呀!”常月娥用勺子在酸菜炖粉条的碗底捞了一下,捞出两片大肥肉来,“先凑合吃吧,月底没有肉票了,切两片肥肉借借味儿就行。”叶满枝洗了手,坐到桌边嘟嘟囔囔:“这粉条是不是我三嫂床底下那些啊?不会被耗子嗑过吧?”“你怎么那么多事!有得吃就不错了!”叶满枝嫌弃被耗子碰过的粉条,那酸菜炖粉条她一口都没吃,就着咸菜吃了半个馒头。“妈,你知道咱这院儿里哪些人家有文盲吗?”“那可多了去了,上了年纪的人,有好多文盲。年轻的也有,”常月娥往客厅的木板床上指了指,“你四嫂不也是文盲吗?她本来就不爱读书,现在去学白案了,就更不乐意念书了。”常月娥是读过书的妇女,尽管她现在不用出门工作,但心里还是看不上那些没文化还死犟着不读书的人。叶满枝跟她打听院儿里的文盲时,隔壁刘家的小孙子跑来叶家敲门,喊:“满枝小姨,楼下有人找你!”“谁找我啊?”叶满枝弯腰在他头毛上摸了摸。“一个阿姨。”叶满枝以为是林青梅或是陈彩霞,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就不能直接上楼来!她趴在窗边向外眺望,没见到熟悉的人,只好亲自下楼一趟。跑到一楼时,发现站在门口的居然是秦祥!她不由笑道:“那孩子跟我说楼下有个阿姨找我,我还以为是我同事呢!”“要是说有个叔叔找你,那不是影响不好嘛!”秦祥补充一句,“我们领导特意交代了,注意影响。”叶满枝不好意思跟他提吴峥嵘,转移话题问:“你来我家有什么事啊?”秦祥从他提着的布兜里拿出一只铝饭盒。“今天厂里大师傅做了红烧肉,吴团长让我替他打了一盒,不过现在搞国庆献礼挺忙的,他还在车间呢,中午暂时走不开,就让我送过来了。”自从开始使用肉票以后,大家吃肉都比较克制。荤腥成了蔬菜里的点缀。食堂大师傅一个月才做这一次红烧肉,今天食堂里都抢疯了。叶满枝瞅瞅面前的饭盒,怀疑地问:“这真是他让你送的?”吴峥嵘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她直觉是小秦同志自作主张的。“真的真的!他还给你带了字条呢!”秦祥可不敢冒领功劳,也不会随意向领导家属献殷勤。以前是没办法,现在是没必要。叶满枝接过那张纸条,边缘毛刺刺的,像是匆忙间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她将纸条展开,映入眼帘的只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字“好好吃饭。”字如其人。这笔字跟吴峥嵘的契合度非常高。叶满枝的视线在那四个字上反复徘徊,红着脸将字条折好收了起来,尽量若无其实地问:“他吃了吗?”秦祥当然不会像某些毛头小子似的故意打趣,问人家“他是谁啊”。他严肃地点点头:“已经吃过了,这一盒都是给你带的,你放心吃吧。”到底吃没吃他也不清楚,他今天只负责抢这一盒红烧肉,把饭盒顺利送过来就算完成任务了。叶满枝并没矫情地推辞,她让小秦稍等一会儿,然后端着饭盒快步上楼了。先把红烧肉换到自家碗里,往干净的饭盒里装了几个水蜜桃和李子,又用罐头瓶子装了两瓶绿豆汤。做完这些,她站在书桌前犹豫片刻,放弃了给吴峥嵘回信的想法。要是能凤姨附体就好了。自己这笔字还不太能拿得出手,以后要好好练字。叶满枝把饭盒和绿豆汤交给秦祥,“天气太热了,绿豆汤你俩一人一罐,饭盒里的东西给他,这个桃子你路上吃吧。”秦祥惊喜道:“还有我的啊?”“当然啦,辛苦你大热天还要跑一趟,以后别送了,”叶满枝违心地说,“我妈做饭也挺好吃的。”“嘿嘿,我都听领导的。”叶满枝送他离开,再上楼时,常月娥正背着手打量那一大碗红烧肉。“刚才谁来了?”“厂里的,你不认识。”叶满枝夹了一块肉放进她嘴里,“快吃吧,这是我用绿豆汤和水果跟人家换的。”常月娥哼道:“几个水果就能换这么多红烧肉?刚才来的那人男的女的?”“宏旺不是说了吗,楼下有个阿姨找我!”叶满枝在心里感慨小秦同志真机灵呀,难怪能被吴峥嵘留下当通信员!*吃了红烧肉让叶满枝浑身都是干劲儿。接连几天一直动员大院儿里的文盲去扫盲班上课。“小叶干部,刘主任,不是我不支持你们工作!关键是我学了写字也没啥用了,这扫盲班在四五年前就开过,我当时也学了几个字,但是一年也用不上一回,你说我学它干啥?”“学会了写字,以后你可以自己给亲戚写信,看报纸,给孩子辅导作业,马路上的标语啊广告牌啊都能看得懂,这不比当睁眼瞎好吗?”“哈哈,你看我们家里有报纸不?孩子上学有老师管,不用我们操心。”刘翠荣往屋里一指,“家里还有一摊活儿呢,我哪有时间天天去念书呀!”叶满枝说:“文盲可不是好听的词,你就一辈子顶着文盲的头衔过日子啦?”“嗐,日常过日子,谁会问你是不是文盲啊!没事。”叶满枝和居委会刘主任接连去了好几个文盲家里。有人愿意去参加扫盲班,但有那比较顽固的,跟刘翠荣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当文盲不影响生活。叶满枝觉得这样挨家挨户动员不是办法,效率太低了。她琢磨了两天后,跑了一趟派出所。“刘所,咱们所最近是不是在街道内部搞人口普查?”“嗯,这算是一项长期工作,已经做了大半年了。”“咱们的户口册上不是有‘职业’和‘文化程度’嘛,咱能不能再顺便搞个居民职业文化调查统计?”刘所好笑道:“小叶,你看我现在有人手干这种活吗?”“刘所,我帮您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咋样?先在军工大院里搞个试点,如果效果好,咱们派出所再去其他居委会推广。”有人愿意做白工,刘所没有拒绝的道理。“你们穆主任那里能同意吗?”“穆主任向来支持派出所的工作,只要您点头了,我们立马开展工作!”叶满枝从派出所这里拿到了尚方宝剑,当天就在军工大院里支了一张桌子。号召大院儿居民来居委会,排队登记各自的职业和学历信息,尤其是那些文盲、半文盲,必须到场。院儿里愿意来凑热闹的人还挺多,有些人就愿意围在旁边打听人家的职业学历。叶满枝坐在桌子后面,登记一个名字,就高声通报一次。“张莉,干部,初中文化。”轮到下一个人时,又用更大的,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的音量喊道:“杜彬,无业,文盲!”

第31章 防空警报(谈恋爱VS谈工作)

叶满枝在大院儿里统计学历信息时, 扯出了派出所的大旗。这让居民小组长们十分尽心,纷纷组织小组居民,来居委会排队登记。同一组的居民也是同一层楼的邻居, 各自的学历被喊破时, 最先听到的就是这些熟人。“小叶干部, 你小点声呗,喊那么大声干啥?”叶满枝面露疑惑:“我嗓门大吗?”围观群众立即喊:“不大不大, 哈哈, 我们都听不清。”叶满枝清了清嗓子, 稍稍收了一点音量问:“陈大山同志是吧?职业和学历报一下。”“职业是食堂厨师。”陈大山语气挺骄傲。“学历呢?”“我也不清楚学历怎么算, 我这灶上的手艺是家传的, 以前一心练手艺,没念过书。”“识不识字?”叶满枝问,“参加过扫盲班吗?”“参加过厂里组织的识字班。”叶满枝将一张报纸递给他, 指着一则简讯说:“你把这段新闻念一下。”“什么新华社什么, 兰州正在兴什么一座大什么的什么电站。现在,这个什么电站的什么什么分什么什么……”居委会刘主任打断道:“行了,一行字你有一大半不认识, 给你登记成文盲!”“那不是还有一小半认识嘛!”叶满枝解释道:“陈大山同志,根据国家颁布的评定标准,城镇居民识500字以下的, 算是文盲, 识字500-1500的算是半文盲。‘兴建热电站’这几个字你都不认识,只能评定成文盲。”“哎呀,我怎么成文盲了呢, 顶多算是半文盲!”“行了老陈,你就别犟了, 你这样的就是文盲!哈哈哈哈!”军工大院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无业游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叶满枝四哥的朋友。见到叶满枝在这边支桌子,这群人就围在前排看热闹了。尽管叶满枝降低了自己的音量,但架不住这些臭小子能起哄。叶满枝刚报出“陈大山,厨师,文盲”,他们就像传声筒似的,挨个往后面传。这一讨嫌举动帮叶满枝分担了当事人的大部分怒火。陈大山是食堂大师傅,在食堂里也是说一不二的,当众被评定为文盲,脸上就挂相了。再被这群年轻人取笑后,更是面皮涨紫。见状,叶满枝起身在桌上拍了拍,示意现场安静。“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啊,咱们派出所和街道办组织这次职业和学历信息调查,主要是为了配合市里的人口普查工作。之前很多居民的户口册上,‘文化程度’这栏都是空白的。这次调查完成以后,会对文化程度进行补充。”“到时候大家的户口册上就会出现‘文盲’‘半文盲’‘初小’‘高小’这样的学历信息。现在填写的文化程度可能会伴随大家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所以,不想被认定为文盲、半文盲,觉得还可以改变一下的同志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之前被登记成文盲的几个人问:“什么机会啊?”“咱们街道即将开办一间扫盲学校,其中会有一个业余高小班!”叶满枝问,“大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刘主任捧场地问:“什么呀?”“这就意味着,所有没读过书的成年人,都有机会拿到初小或高小文凭!咱们都知道小学招生只招学龄儿童,成年人是不能进入小学读书的!所以,咱们街道的业余高小班,也许就是大家这辈子唯一改变‘文化程度’的机会!”陈大山问:“这个高小班学费怎么算啊?”连中小学生都要收学费,成年人就更不可能免费了。叶满枝还没见到学校的影子,当然给不出学费金额,只能昂着头自信道:“学费顶多是小学的一半,而且咱们的学制比普通小学要短很多很多。”如今的小学是“四、二”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两年。滨江市初小的学费一般是每学期两块五,四年读下来需要二十块,高小的学费翻倍,两年也是二十块。若想拿到高小毕业证,至少要付出40块钱和六年时间!但街道办的业余高小班,只开语文、算术、政治三门课,在学费和学时上可以大幅减少。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如果有同志对自己的文化程度不满意,不想把‘文盲’‘半文盲’写在户口册上,可以来街道办报名上学!凡是报名的居民,‘文化程度’一栏,可以暂时空白半年。等大家拿到更高的学历之后再补写。”还可以往后拖半年?闻言,刚刚被人嘲笑的文盲们几乎都去报了名。叶满枝心知这些人是一时冲动,为了面子才报名的。但是,甭管为了什么,先把这些人稳住再说。“有些同志可能会有顾虑,万一我学习不好,中途学不下去了,那高小班的学费是不是白交啦?”“对啊,到时候学费能不能退啊?”马上就有人问了。“不能退呀,连看电影都不能中途退票,更别提交学费了。不过,”叶满枝笑着说,“咱们的扫盲学校,除了收费的高小班,还有免费的识字班。大家可以先去免费的识字班上课,达到看书看报的水平就能毕业了。”她原本想说认识1500字即可毕业。但1500这个数字,对文盲们来说太可怕了,四嫂就是屡屡被1500吓退,不敢再去扫盲班上课的。“识字班结业后,大家基本就可以确定自己是否有天赋,是否有兴趣继续攻读初小和高小了。”叶满枝以一种替居民们着想的口吻说:“大家工作赚钱都不容易,我不建议大家因为一时冲动,就去高小班报名交钱。有免费的,咱们就先读免费的!把免费的学好以后,再考虑是否交钱读高小班。”“对对对!”她这话算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立即有人附和道,“咱们别浪费钱,先去读那个免费的!”叶满枝站在文盲之间,语气振奋地作动员。“识字的好处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读书看报啦,防止被骗啦,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咱们就不再强调了!我只强调一点,咱们光明街只开这一个业余高小班,下一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毕竟办学是需要经费的。不想在户口册和居民证上被写‘文盲’的同志,想上免费识字班的同志,先来我这里报名!”呼啦啦,在场的所有文盲都挤上去报名了。居委会刘主任:“……”

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人主动报名上扫盲班。各单位的扫盲成绩,只算识字班的结业人数,而且识字班一直都是免费的。那个业余高小班是给已经认识1500字以上,想要拿到更高学历的成年人准备的。所以,这些文盲如果不去识字班认字,即使交钱也是进不去高小班的。被叶家闺女这样一搅合,好家伙,一直免费的识字班突然成了香饽饽,顽固分子全来报名了!叶满枝给报名的同志进行登记时,斜侧有个妇女挤进来问:“领导,我能给我闺女报个名不?”“可以呀,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现在做什么职业?”“才9岁能有啥职业。”叶满枝愣了一下,抬头问:“9岁是学龄儿童,你怎么不让她去小学念书啊?扫盲班是帮助成年人识字的,课程安排和教学方式都不适合小朋友,你还是送她去小学读书吧。”军工大院里的居民都是工人和家属,即使是学徒工也有十六七块的工资,按理说不至于掏不起每学期两块多的学费。那妇女说:“我也想让她念小学,但我上周带她去子弟校报名,老师说学生已经招满了,让我们去其他学校试试。”“那你们没去其他学校吗?”叶满枝没问她为什么9岁了才给女儿报名上学。她上学那会儿,有很多年龄相差不大的姐弟都是同班同学。“咱街上哪还有其他学校?我带她去别的街道看了,但人家也没有入学名额。再远一点的学校,上学不方便,我不太想让她去。”叶满枝将家长和女孩的信息记下来,想说帮他们去子弟校问问情况。然而,她这边刚放下钢笔,前方就传来一阵铛铛铛敲锣的声音。军工厂的家属院里,只有需要紧急集合的时候,才会用敲锣的方式召集居民走出家门。大家被这阵突兀的锣声惊扰,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接着,号称只在固定时间进行广播的军工厂大喇叭,也骤然响起广播员严肃的声音。“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请家属院的居民们立即前往大院东门广场集合!再重复一遍请……”叶满枝听着广播,扭头问:“刘主任,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厂里是很少要求家属紧急集合的。刘主任摇摇头,大胆猜测:“不会是防空警报吧?不然干嘛这么大动干戈?”围在这边看热闹的群众,在听到紧急集合的召唤后一哄而散。叶满枝的统计工作刚开个头,就被这突来的广播打断了。但这种事情她也不敢耽搁,赶紧收了桌上的材料,跟着大家一起去大院东门集合。她赶过去的时候,几个年轻军官正在布置主席台,吴峥嵘穿着全套的军装,面容严肃地站在主席台侧方与派出所的刘所交谈。“吴团长,刘所,出什么事了吗?”“不是大事,别紧张。”吴峥嵘的目光从她紧绷的脸蛋上划过,又落到她怀里那一摞材料上,姿态松弛地笑问,“小叶同志又加班了?”“我在那边帮派出所做学历信息统计呢,动员院儿里的文盲去扫盲班上课。”见他语气和神态都很轻松,似乎真不是什么大事,叶满枝紧绷的肩膀蓦地松懈下来。她不想当着刘所的面跟他讲话,与两人招呼一声就钻进人群里,跟刚赶过来的叶家人汇合了。听到广播通知的居民几乎全都聚集到了东门的广场上。闹闹哄哄地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656厂的张副厂长率先走上主席台,在立式话筒上敲了敲,说:“将大家召集过来,主要是通报一个情况,今年是九一八事变25周年,市防空指挥部,将在近期拉响防空警报!”“具体情况已经在今天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介绍过了,但是为保万无一失,咱们再向家属们介绍一下注意事项。下面请总军事代表吴峥嵘同志,代表市防空指挥部,发布防空警报期间的紧急处理办法……”听说军代表要讲话了,好多家属都把脖子抻成了长颈鹿,准备一睹那位军代表的风采。军代表的大名如雷贯耳,但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家属没多少。常月娥更是连脚尖都踮起来了,非要看看这军代表是不是真的比话剧团的许继生还好看。主席台上的吴峥嵘向职工和家属们敬了军礼,用郑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防空警报预计从明天上午九时开始,白天和夜间都会拉响警报。”“在临空警报期间,除救护、消防、警备车以外,无特许通行证者不准通行。公共汽车、货车必须停运,行人迅速隐蔽,所以请需要乘车上班的家属们,提前规划好出行时间。”“夜间进行防空警报时,我厂厂区及住宅区域,务必保持熄灭一切灯火!未熄灭灯,或遮光灭光不良,导致灯光外露的,巡逻队和居民委员应予以纠正,屡教不改者,派出所会予以拘留。”“凡在空袭警报期间,乘机偷盗抢劫、纵火、发射信号、破坏重要物资的嫌疑人,将被立即逮捕。”“另外,以防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请大家在警报期间暂时停止使用电台和收音机……”[1]原本还抻着脖子欣赏军代表的居民们,在听到这些严肃提醒后,又把脖子缩了回来。此时距离全国解放还不足十年,过去那些心惊胆战的记忆突然被唤醒,瞬间袭上大家心头。常月娥没有心情窥探军代表的美貌了,哎呀一声说:“白天还好,晚上有点麻烦,不知道几点钟警报,咱到时候得赶紧洗漱,明天的水房肯定人挤人。不行,咱家今天要提前打几桶水预备着,免得明天都挤到一起……”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听了军代表的介绍后,居民们立即四散开,回家做准备去了。大家都是从战争年月熬过来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付这种空袭预警还是很有办法的。翌日上午警报拉响时,叶满枝正在办公室里上班,尽管马路上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但毕竟是白天,感受还不是很强烈。当天晚上十点,随着警报的长鸣声持续拉响,整个军工大院的居民,相继熄灯关火。刚刚还灯火通明的家属院,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迅速陷入死寂般的黑暗。叶满枝跟家人凑在一起,明知警报只是演习,心里还是无端生出几分慌张。她趴到窗台上向外望了一眼,整座城市都隐没进黑夜,只有那让人恐惧的临空警报声,不断往人耳朵里钻。空袭警报的长鸣时间并不长,但是警报结束后,老叶家也没再开灯。叶满枝回到自己的房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场警报虽然只是一次防空演习,可是,拉响的警报对人们心理上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尖锐的长鸣声,让许多人生出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次日上班的时候,叶满枝刚走进办公室,就被穆主任喊了过去。“小叶,扫盲工作进展怎么样了?”穆兰揉着太阳穴说,“昨天那警报闹得我半宿都没睡着,落后就要挨打,想想咱街道上那些文盲我就上火!”叶满枝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她把统计表拿出来说:“我这几天动员了150人参加识字班,这些人已经在报名表上签字按手印了,不出意外的话都能来上课。”“不过,我认为动员大家上课只是第一步,关键是保证大家的学习效果,不要让学员中途退学,所以咱们的扫盲班不宜进行大班授课,最好能将人数控制在30人以内……”穆兰颔首说:“我跟几个兄弟单位打听过,他们的扫盲班有50人的,也有20人的,比较下来,还是小班授课的退学率更低。但是这就牵扯到了经费问题,按照每班30人计算,咱们至少要开5个平行班。老张……”她扭头看向隔壁的张勤简,“咱们街道的经费还有多少,够不够支撑教师和课本的费用?”“五个平行班,至少要请两名老师,而且每期扫盲班至少要进行四个月,哪怕是街道积极分子也不可能做白工。教师工资这一块就要支出至少五十块,这事还是得向上伸手,让区里拨一笔扫盲经费的。”街道每个月只有两块钱经费,哪怕他抠抠搜搜省吃俭用,也攒不下五十块。不过,如果区里能拨出经费来,光明街的扫盲工作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了。各单位的扫盲经费都要自己想办法的。但街道办是政府的派出机关,只能服务群众,没什么可以收费的名目。叶满枝小声问:“可不可以先用婚姻登记手续费支应一下啊?”“那笔钱已经被拿去修缮危房了,”穆主任无奈道,“经费的事我再去区里想想办法,小叶,扫盲工作不要停,你继续往下推进吧。”叶满枝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却犯起愁来。没钱寸步难行。万一搞不到钱,请不到老师,领导不会让街道办这些人上阵教学吧?光是想想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的日子,她就眼前一黑。她想翻一翻近期的报纸,有的新闻会介绍各地的扫盲成果,没准儿能从成功案例上汲取点经验,毕竟不是每个单位都那么财大气粗的。不过,街道办的大部分旧报纸都被张勤简当废品卖掉变现了。她只好跑了一趟邮政所,去跟三嫂黄黎借报纸。黄黎没给她旧报纸,但是给了她几个很厚的剪报本。“你想找什么新闻,就在这几个本子里找,这是今年上半年《人民日报》的主要剪报,那些没什么用的新闻都被我剪掉了。”叶满枝简直如获至宝,与三嫂道过谢,就捧着一大摞剪报本回街道办学习去了。刘金宝被新来的赵二贺烦得头疼,从座位上起身,蹭到叶满枝身边问:“你看这些报纸有啥用啊?报纸又不能给经费!”“主要是想找找思路!”她指着一则新闻说,“你看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我觉得咱们街道可以试着申请加入一下协会,当个会员啥的。”“你可算了吧!加入这些协会根本没用,他们只会在工作上对你指指点点,让基层单位束手束脚!”叶满枝指着报纸上的一行小字说:“你看这里,人家报纸上说了,‘本会的经费由国家预算支出’。这说明啥?说明加入扫盲协会,有钱拿呀!就是不知道这协会大门开在哪里,想入会的话需要怎么申请?”叶满枝动了让街道办加入全国扫盲协会的心思,下午跑了好几个单位,打听如何联系和加入这个全国扫除文盲协会。不过,几个兄弟单位都没听过这个协会的大名,感觉像什么群众组织。叶满枝白折腾了大半天。傍晚下班的时候,她把那些剪报本打包,准备带回家继续学习。不过,刚走出办公室,她就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吴峥嵘。吴峥嵘顺手接过她手上那摞剪报本,面上露出几分讶然:“你今晚还要加班?”“不算加班,你找我有事呀?”“嗯,文化宫刚上映了一部《蜻蜓姑娘》,我来问问小叶同志有没有兴趣一起看电影。”叶满枝已经好久没看电影了,她当然想看啦!“这电影是哪里拍的?大概讲什么的?”吴峥嵘直截了当地说:“苏联爱情片。”“……”叶满枝好气道,“你就不能说是苏联故事片?”“嗯,”吴峥嵘从善如流地改口,“苏联故事片。”叶满枝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一起看爱情片,犹豫间,又听他说:“我看你们街道要扫盲的学员里,有不少军属和烈属。拥军优属也是我们军代室的重点工作之一。看完电影以后,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你正在负责的扫盲工作……”

第32章 我算是你哪门子的哥哥?

傍晚时分, 余晖横照,绿色的铛铛车缓缓驶入站台,车头的铜铃铛飞出一段叮叮当当的脆响。叶满枝随着吴峥嵘走下铛铛车时,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多钟头。两人决定先去文化宫附近的国营饭店吃晚饭。在柜台前点了两个菜, 吴峥嵘微微侧身问:“要喝酒吗?”“我又不是酒鬼, 怎么可能每顿饭都喝酒?”叶满枝很骄傲地说,“我现在只喝茅台了!”吴峥嵘淡定颔首, 对服务员说:“同志, 加瓶茅台。”服务员:“……”

你看我像茅台不?“……”叶满枝憋笑, “同志, 他开玩笑呢, 我们不喝酒!”服务员的视线在两个年轻人脸上打个转,指向柜台后面的木桶,“有鲜啤, 下午刚送来的, 来两杯不?”吴峥嵘征求女同志的意见,“能喝点吗?”叶满枝想尝尝,但她刚说过不可能每顿饭都喝酒, 现在点头岂不是自打嘴巴?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吴峥嵘已经单方面达成了心有灵犀,对服务员说:“您受累给我们打两杯吧。”端着冒沫儿的啤酒找到座位, 他问:“之前喝过啤酒吗?”“没有。我以前没什么机会喝酒, 大人喝的时候,我偶尔能跟着尝一尝,不过我爸习惯喝烧酒。”叶满枝抿了一口鲜啤, 味道有点苦,沁凉的口感在喉咙中流转, 让她忍不住想要夸夸他:“上次的白葡萄酒和这次的鲜啤,都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机会尝鲜的!”闻言,吴峥嵘弯起唇角说:“来芽嘴还挺甜的。”叶满枝目光染上几分赧意,“你干嘛突然喊我小名啊?”“我现在不想喊别的。”吴峥嵘笑望向对面,“喊名字之前还需要打个报告吗?”叶满枝被他逗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闪闪熠熠,非常漂亮。“那你喊吧,这次就先不用打报告了。”她给自己夹了块肘花,笑眯眯道:“吴团长,跟我说说拥军优属的事呗。”“难得出来约会一次,就别谈工作了吧?”“明明是你自己先提的!”“那只是把你约出来的伎俩。关于拥军优属的问题,你回去问你们单位的凤朝阳同志,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是她跟军代室联系的。”“凤姨负责拥军优属工作?”叶满枝面露疑惑,“我们单位老带新的时候就是她带的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从没听说她还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啊!”“确实是由她负责的,八一的时候我们一起组织过活动。”吴峥嵘笑道,“看来你跟这个师傅的关系很一般。”“哎,准确地说,是她跟我关系一般,凤姨情感上比较内敛冷淡,不过我感觉她人还挺好的,”叶满枝小声透露,“我们街道办投票的时候,我得了两票,其中一票就是凤姨投的。”吴峥嵘放下筷子,沉吟一阵说:“她跟军代室联系的时候,也比较冷淡,但她本身就是烈属,在拥军优抚工作上有她的优势,你有什么问题,还是多跟她沟通吧。”叶满枝怔怔地问:“凤姨是烈属啊?”“嗯,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外传,也没必要为此对她另眼相待。只看她的名字,就看得出她是个很骄傲的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叶满枝好奇地望向他:“从名字怎么看出凤姨骄傲的呀?”“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吴峥嵘理所当然道,“几十年前能给女儿取名‘凤朝阳’的人家,多半是书香门第。这种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恃才傲物。哪怕她现在上了年纪,骨子里的东西也不是轻易能改变的。”凤姨的书画水平在全市范围内都很拿得出手,十有八九真的如他所说出身教养良好。叶满枝心想,这话是不是也能套用在他自己身上啊?峥嵘,峥嵘,取这样的名字,肯定也是寄托了长辈很多期许的。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同样很有才华,看来峥嵘同志的内心也是恃才傲物的。叶满枝单手撑着下巴注视他,心念一动,突然说:“你好厉害啊!我跟凤姨共事这么久,从没想过把她的名字跟诗词联系到一起。”被吹捧的吴团长,并不如常人那般谦虚或受用。他平静而审慎地在她脸上端量片刻,眼里现出些洞察秋毫的清明,蓦地笑道:“我跟凤朝阳也许出身近似,但我们脾气秉性不同。你不用,嗯,不用刻意恭维我……”叶满枝笑出声来,发自内心地感叹:“你可真聪明!”他以后的孩子肯定也很聪明……叶满枝没能打听到拥军优属的具体情况,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去看了电影《蜻蜓姑娘》。因着打出了苏联爱情片的旗号,而且还是这年头难得一见的彩色影片。文化宫门前的景象堪称盛况空前,一些没能买到票的小年轻甚至愿意出高价购票。《蜻蜓姑娘》讲的是发生在格鲁吉亚农庄里的故事。女主角玛丽诺,从小被祖母娇宠,疏于管教,导致她不爱劳动,懒怠学习,每天除了唱歌就是跳舞,一刻也不得消停,被大家起了个“蜻蜓姑娘”的外号。而农场里有一个与玛丽诺同名同姓的采茶姑娘,因为积极参与劳动,被授予了“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称号。叶满枝觉得,与其说它是一部爱情片,不如说是喜剧教育片。玛丽诺在沉迷爱情,考学失利后,因为共青团的帮助和鼓励,开始勤加锻炼积极劳动。从此蜕变成了一名优秀的家禽饲养员,还因此登上了《火星》杂志……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唱唱跳跳的蜻蜓姑娘了!若不是确定吴峥嵘不可能知晓她以前的事迹,叶满枝都要怀疑,对方请她看这场电影是想趁机教育她了!她咋觉得自己跟玛丽诺那么像呢!走出文化宫,回家的路上,叶满枝忍不住试探道:“你觉不觉得我跟玛丽诺有点像?”“你指哪方面?”叶满枝当然不能揭了自己的短,说她以前同样不爱劳动、不爱上学、经常臭美,还沉迷文娱活动,至今没有特别明显的改进。她按捺下心思,改口说:“就是我俩唱歌都挺好听的呗!”吴峥嵘如实道:“我还没听过你唱歌。”于是,叶满枝在马路上就即兴哼了一段电影里的插曲。“五月美妙五月好~五月叫我心欢畅~蔚蓝天空白云飘~五月鲜花处处香~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拉~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拉~阿巴代里代里代里代里代拉拉~~~~”[1]电影里的插曲是专业歌唱家配唱的,带着很明显的美声特色。而叶满枝的嗓音是未经雕琢的,有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婉转。吴峥嵘配合地鼓掌捧场,笑望向她的目光炙热明亮。“好听,来芽同志不想在街道当干部的话,还可以转行去歌舞团工作。”叶满枝心知他是恭维自己,普通人的歌唱水平当然比不得专业的,但她还是雀跃地说:“那当然了,我从小就是小百灵!”“噗”吴峥嵘还没表示什么,走在他们身后的两个青年反而先笑出声来。陌生人的嘲笑,让叶满枝瞬间面红耳赤,回头狠狠瞪了那俩人一眼。其中一个胖子连忙解释:“同志,不好意思啊,你唱歌挺好听的,我们没别的意思!”叶满枝无言以对,拉着吴峥嵘在最近的一个路口转弯了。“你笑什么啊?”叶满枝狐疑地看向身侧。这样骄纵又无措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她。但地点不对。吴峥嵘曲起食指,用指节在她下巴上勾了一下,“没笑什么,你不是小百灵么,自信点吧!”*两人搭乘最后一班铛铛车返回军工大院时,院儿里已经没什么居民了。叶满枝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放任吴峥嵘将她送到了楼道口。然而,她次日下班回家时,却因此被迟东升拦了下来。“叶满枝,你是不是谈对象了?”迟东升食指上转着一串钥匙,吊儿郎当地问,“昨晚送你回来那男的是谁啊?”“你看错了吧,我昨晚一直在家来着。”叶满枝撒谎从来不打草稿。迟东升是四哥的狐朋狗友之一,也是大院儿有名的无业游民。整天没啥正事,到处乱窜。“呵,我这眼睛可是1.0的!不可能看错!”迟东升表情贱兮兮地说,“行啊你,叶满枝儿,这么快就找到对象啦!”“你少给我造谣啊!小心我告诉迟叔!”她跟吴峥嵘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她不怕被人知道。但是,一旦被家里人知晓她在跟吴峥嵘来往,小事也会变成大事。光是她大伯大伯母那边,就很让人烦心。大伯想让孙子进厂工作,为此不惜背着她找去了周家,造谣她想跟周牧复合。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吴峥嵘的存在,保不齐又会凑上去套近乎。他俩连个正式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让吴峥嵘帮她家亲戚办事啊?“你看错了,”叶满枝板着脸说,“再说,我谈不谈对象跟你有啥关系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嘿,你这丫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你要找对象就找我!”叶满枝以前是副厂长家的儿媳妇,大院里这些小子有贼心没贼胆。现在两家退了婚,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贼胆也是可以有的。否则她每次来院儿里做动员的时候,咋会有那么多小子往前凑!“想跟我谈对象的人能绕着厂区排一圈,我还能全都答应啊?”叶满枝翻个白眼说,“你快醒醒吧!再敢给我造谣,就让我四哥揍你!”院儿里这些无业游民顶多占占嘴上便宜,她从来都不当真。见他还想堵着自己的去路,叶满枝往楼上瞅了瞅,冲着二楼的一个窗户喊道:“迟叔!迟叔!你家迟东升要抢我的钱,不给钱就不让我回家!”“……”迟东升被她气笑了,“咱俩谁造谣啊?谁抢你钱了?行行行,你赶紧走吧,真是惹不起你!”叶满枝剐他一眼就走了,不过她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迟东升。吃了晚饭以后,她就去了一趟迟家。两家是一栋楼里的,她下个楼梯就到了。“呦,小叶来了,快进来坐!”迟叔迟婶热情招呼。叶家这闺女如今是街道干部,正管着他们这一片儿,大家还是愿意跟她打好关系的。叶满枝在椅子上坐下,给迟东升告了一状。“叔婶,我今天是来当恶人的,想跟你们说说迟东升的事。本来我家有个叶满桂,我是没什么资格说您家迟东升的,而且我毕竟是当妹妹的,这话更不应该由我说出口。但今天这事儿真是不说不行了。”“我四哥好歹是结了婚的,有媳妇管着。迟东升没结婚,今天敢拦我的路,明天是不是还能拦别的女同志?那在咱们院儿里的影响多不好啊!对他本人不好,对你家的名声也不好!”迟叔一拍桌子问:“这畜生真敢劫道了?”“不算是劫道,就是拦了我的路,”叶满枝摆摆手说,“这都不是重点,我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教训迟东升的。”迟家夫妻俩迷糊了,不让我们教训儿子,你来告什么状啊?“咱们院儿里有一批无业青年,没犯法,但到处惹事,现在很让保卫处和派出所头疼。您家迟东升还有我四哥,都是这些人里头的。”提起自家那个臭小子,迟叔也有点脸红,好在还有叶老四比照着,也不算太丢人。叶满枝继续道:“不过,我四哥是高小毕业,迟东升是初中毕业,两人都算是有文化的。我最近想帮四哥安排个活,想着迟东升跟他关系好,就来您家问问,用不用帮迟东升也安排一下。”迟婶连忙说:“要是能让他有个活儿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家这个小儿子,向来不服管教,心思野,初中毕业后家里给他在制钉厂找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他嫌单位离家太远,把好好的编制卖了一百块钱。拿着钱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了。现在整天就在院儿里瞎晃荡。叶满枝笑着说:“不算什么特别好的工作,但隐形福利挺好的。您也知道,咱们街道办正在筹办扫盲班。想要请一些有文化的居民去扫盲班当老师。”“啊,我家东子能给人当老师吗?”“只是教人识字而已,有啥不能的!再说我们会对老师进行培训,使用统一的教材,只要他内心愿意为大家服务,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叶满枝坦言道:“叔婶,给扫盲班当老师算是半义务劳动,暂时还不确定能发多少工资。到时候会在扫盲班结业时,一次性给老师结付辛苦费。但是,给扫盲班上课,算是支持街道工作,老师们从此就是街道积极分子了。”迟婶问:“小叶,当这个街道积极分子,有什么好处啊?”“如果街道办有其他单位的工作名额,肯定会优先推荐街道积极分子去上班的。”“而且当了街道积极分子,就有资格参与居民小组长的竞选。当了居民小组长,就有机会成为居委会委员。只有居委会委员,才能竞选居委会主任。居委会在咱们大院儿里的地位,咱都清楚,威信高、说话管用。”“甭管我四哥和迟东升,是否愿意进居委会为居民们服务,当了扫盲班老师,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和尊重。尤其是迟东升,有了积极上进的名声,说亲娶媳妇也更容易……”不用她继续劝,迟叔直接拍板,“小叶,这事我替东子做主了,就让他去扫盲班当老师!”反正那小子现在也不赚钱,与其让他在大院儿里惹事,还不如去扫盲班待着。而且叶老四也要一起去上课,小叶总不会坑她亲哥。叶满枝提议:“要不还是跟迟东升本人说一说吧,扫盲班要开好几个月,老师不能中途撂挑子的!”“这事我就能做主,绑也要把他绑去!”迟叔大包大揽地打包票。东子对叶家这姑娘有点意思,告诉他这是小叶推荐的工作,他总会掂量掂量的。在迟家得了准话,四哥那边由老叶出面,叶满枝又依葫芦画瓢,另外找了三户人家上门作动员。她当然不可能全都找刺头当老师,还是要找几个有文化还有意向往居委会发展的官儿迷。当她将扫盲班教师的名单交给穆主任时,穆兰都被惊了一下子。“这几个人真的不要工资啊?”“嘿嘿,工资肯定要发的,不过不用按月发,我跟他们说好了,等扫盲班课程结束以后,统一发放!这就能给咱们余富出来几个月的时间寻找资金了!”穆兰一拍手说:“小叶,以后就这样做工作!多动脑筋!我下午还想往区教育局跑一趟呢,这两天教育局的领导被我烦得要命,看来咱都可以缓一缓了。”叶满枝其实还想跟她说一说小学生入学的问题。来扫盲班报名上课的,还有二十多个学龄儿童。街道没有其他小学,这些孩子上学也是很麻烦的事。不过,今天是周六,以防还要周末加班,她打算等到周一再提这件事。*拿到正式编制以后,叶满枝心里彻底放松了下来。她决定让周末变回它该有的样子。所以,这周接到排练通知的时候,叶满枝没再请假,穿戴整齐后,提着琴盒去国风音乐会排练了。他们的音乐会里有高中老师,也有小学教导主任,她想顺便跟人家请教一下办学经验。她走到工人俱乐部门口时,吴峥嵘也骑着自行车从厂区的方向赶了过来。“厂里要是有事,你就别来了。”眼瞅着快要国庆献礼了,厂里自主研发生产的第一辆卡车即将下生产线,最近正是吴峥嵘最忙的时候。“先陪你呆会儿,我也趁机休息休息,下午还要去趟省军区,可能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吴峥嵘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第一次过问了她的衣着,“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我来排练和演出的时候一直这样打扮。”叶满枝穿了件粉色印花的旗袍,但她平时顶多扎一条麻花辫,今天却特意让四嫂给她梳了一个双麻花辫盘发。四嫂化妆手艺不咋样,梳头还是可以的,这个发型就是她跟郑东妹学的。叶满枝还是第一次梳这种盘发,忐忑又期待地问:“我这样打扮好不好看?”吴峥嵘不会在这种事上拐弯抹角,一贯地直抒胸臆。“好看,以后多穿。”叶满枝抿嘴乐,带着他进了排练的音乐厅。两人来得不算早,舞台上已经有好几个成员在调试乐器了。叶满枝两个月没来排练,会长见了她,特意走下台来打了招呼。“小叶,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演出?我以为你要退会了呢!”“没有没有,我不是去街道办工作了嘛,前段时间单位活动太多了,我暂时抽不出时间来。”李会长向她确认:“那以后能保证出勤率了吧?咱们这里演奏琵琶的总共才两个人,你总不来可不行!”叶满枝笑着保证以后一定会尽量出席。“嗯,”李会长将目光放到她旁边的高大男人身上,“这位是?”叶满枝既然敢带着吴峥嵘在音乐会露面,自然是已经想好了说辞的。“这是我哥哥。”吴峥嵘:“……”“哦哦哦,”李会长主动伸手打招呼,“小叶的哥哥是吧?以前总见小叶的五哥,倒是第一次见你过来。你们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精神!”小叶家的哥哥可真够多的,之前就来过两三个。三哥和五哥算是长得俊的,没想到新来的这个哥哥更俊。吴峥嵘瞟了神情坦荡的姑娘一眼,伸手与李会长握了握。自报家门的话也被堵在了嘴边。叶满枝促狭地冲他眨眨眼睛,笑着问:“会长,这个哥哥比我五哥还精神吗?”“嗯,精神!看着像文化人,”李会长说着最令人信服的客套话,“你俩一看就是一家的!”“哈哈,会长,我先去准备了。”叶满枝不再为难面前二人,带着吴峥嵘前往音乐厅的后台。然而,两人刚隐入幕布后面,她便被吴峥嵘钳住了手腕,仰头问:“怎么啦?”吴峥嵘贴近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问:“叶来芽,我算是你哪门子的哥哥?”

第33章 科长,要帮忙搓澡不?

幕布后光线昏暗, 叶满枝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那句问话,却随着高胡高亢的琴音, 一起钻进了耳朵里。“我三个哥哥经常陪我来排练, 说你是我哥哥最方便。”黑暗帮叶满枝壮了胆, 她仰头望向面前的高大身影,故作疑惑地问, “不想当我哥哥, 难不成还想当叔叔?”想起那句让他心塞的“吴叔叔”, 吴峥嵘语气里带出几分无奈, “我就那么见不得人?”叶满枝小声说:“拜托!麻烦你先认清自己好吧!这里有咱们厂的职工, 你在厂里大名鼎鼎,我要是报了你的名字,大家肯定都要围观你!到时候怎么解释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啊?”吴峥嵘神情坦荡:“你可以大方地告诉所有人, 我正在追求你。”“那多难为情啊, 要说你去说,我才不说呢。”仗着黑暗掩护,叶满枝胆儿肥地推他, “别生气了,你是峥嵘哥哥,跟其他哥哥还是不一样的。”话音落下, 两人几乎同时安静下来。过近的距离, 让叶满枝下意识屏息,憋得满脸通红。“叶满枝。”“嗯。”“我今天是穿军装来的……”叶满枝还没弄清他话里的意思,便感觉上方的人影突然压了下来。她心头激跳, 以为对方想在这里吻她,帘外的人声和琴声, 让她羞耻地偏头躲闪。而吴峥嵘却只是身体前倾,接过了她手上的琴盒。她预判错误,偏头躲避的嘴唇,正好擦着对方的脸颊划了过去。“::::::”幕布外的调试还在继续,扬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如清泉落石般激越清灵。心跳随着琴声骤然加快,叶满枝窘迫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吴峥嵘无声地站直身体,停顿数秒后,又说了句:“今天穿了军装,下次吧。”叶满枝这回听清了,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脖子。幕布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有人过来了。她没去看对方的表情,小声说:“你去观众席等我吧。”不等对方给出回应,提着琴盒就跑向了后台。吴峥嵘刚刚那句话,完整的意思多半是,“我今天穿了军装,下次再吻你吧。”她抚着额头回忆起来。吴峥嵘今天是从厂里赶来的,没穿上装,但穿了军裤。他穿军装的时候,似乎一直很严肃克制。彼此关系略有进展的几次,吴峥嵘穿的好像都是便装。一套军装能将他所有出格的、不合时宜的想法和举动,统统封印起来。她循着种种蛛丝马迹小心推测着,不知过了多久,林青梅进来招呼大家去舞台集合。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林青梅小声问:“你怎么回事?把人晾在外面,自己在这瞎捉摸什么呢?”叶满枝早就跟青梅坦白了与吴峥嵘的关系进展,但有些话,即使是面对青梅,她也是说不出口的。“没什么,我好久没来了,调整一下状态。”人员已经到齐了,叶满枝不能再拖沓。抱着琵琶走上舞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抬眸往台下扫了一眼。空旷的观众席上,零散地坐着几个民乐爱好者。吴峥嵘独自坐在第一排,很轻易就被她找到了。舞台距离观众席很近,叶满枝刻意忽视了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尽量将心思放在会长对排练的要求上。她缺席了几次排练,会长让她先配合箫和古筝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叶满枝点点头,左手摁上琴弦,玉盘走珠似的弦声从指尖流泻而出。观众席上的吴峥嵘始终保持着一个坐姿,专注地望着舞台。他其实不懂什么民乐,除了少时陪祖母去戏园子听戏时见过,此后再没机会与这些乐器产生交集。舞台上的人,垂首拨弄着琴弦,幽幽的琴声缠绵啼啭,除了美和雅,他给不出更高级的赞赏。好在少时的积累还能令他想起“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让他不至于像个俗不可耐的文盲。沉静地欣赏了三支曲子,时针指向两点时,吴峥嵘不得不示意她走下台来。“你现在就要离开吗?”叶满枝问。“嗯。”吴峥嵘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进她掌心里。“这个月厂里事情比较多,一忙起来可能就顾不到你这边了。这是家属院甲字16号信箱的钥匙,你要是不想给我打电话,可以往信箱里留言。”叶满枝握着钥匙问:“会不会牵扯到保密信息啊?”毕竟他身份还是比较特殊的。“不会,正式信件都是寄到军代室的。这个信箱是厂后勤在家属院给我安排的备用信箱,我还没用过。”吴峥嵘顿了顿说,“以后每天一早一晚,我会去开一次信箱。”他可以让小秦帮着送东西送信,但小秦毕竟是个年轻光棍,总去找她容易被人误会。吴峥嵘又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而后看了眼手表说:“我得走了,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留言……”见她握着钥匙点头,这才转身快步离开了音乐厅。叶满枝以为字条上的内容会是介绍信箱的具体方位。然而,她将钥匙小心收好,再去展开字条时,却看到了一行笔走龙蛇的行楷。“天上弦月,水中倒影,近在眼前,却无可触碰。”叶满枝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刚开始还蒙头蒙脑的,不懂他留这句话有什么用意,只觉得与音乐会现场营造出来的氛围还挺搭的。可是,盯得久了,她突然就脸热了起来,心里既好气又好笑。文化人真是不要脸,居然能把“没亲到”写得这么文绉绉!叶满枝红着脸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字条折好,夹进了乐谱里。她心里对那个私人信箱有些好奇,音乐会的排练结束后,便直接回了军工大院。信箱通常被安置在大院入口或楼道口,吴峥嵘住在大院东门附近,信箱很可能被安排在东门入口。不过,东门入口的信箱太密了,一个挨着一个,她第一遍找过去时并没发现目标。等她沉下心来,按照信箱上印着的编号依次数过去时,终于在第二行中间的位置找到了甲字16号。信箱有投递口,如果只想让她写信留言,吴峥嵘没必要给她留下一把钥匙。所以,她手里握着钥匙,作贼心虚地往周围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会注意这边后,快速将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信箱。信箱很干净,并没有因为长久弃用而沉积灰尘。箱底平摊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又压着一支银色钢笔。她先把纸条拿出来,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有着吴峥嵘一贯的简洁,“好好练字,给我写信。”她这才把钢笔取出来打量。金色的笔夹上,刻着一列很小的字母“PARKER”。叶满枝不认识英文,但认识这个牌子。张勤简就有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平时都插在他干部服胸前的口袋里,遇到懂行的,总要跟人家探讨一下派克笔怎样怎样,反正宝贝得很。她对着钢笔研究了一阵,觉得银色比黑色的好看,适合女同志。但这字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吴峥嵘是不是发现她不写回信的原因了?啊啊啊啊,叶满枝在心里羞耻地尖叫了一阵。然后将信箱重新锁好,揣着他送的新钢笔,回家怒写了五张字帖。她一定要好好练字,让某些人对她刮目相看!*当然,练字不是一蹴而就的。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没揠苗助长。临近国庆节,不但吴峥嵘忙碌了起来,连老叶和三哥也都搬去了车间。一副与工友们同吃同睡,大搞生产的架势。老叶家只剩下四哥和麦多两个男同志在家。不过,最近扫盲班正式开课了,四哥被老叶和叶满枝逼着,给扫盲班的学员上课,每天备课讲课苦不堪言。这天,叶满枝陪同穆主任,来扫盲班的课堂上查看情况。四哥想跟领导提一提换老师的事,但叶满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在他班上随意看了一眼,就把穆主任请去了隔壁的两个班。“这两个班的情况比较特殊,”叶满枝介绍道,“656厂军代室出资支持了军属烈属的扫盲工作,所以我给他们单独编了一个军属班,会有专人在课前读报,让大家了解一些时事要闻。学员们的测验成绩,也会及时反馈给军代室。”“嗯,这样很好,既然军代室拨款了,那就应该让人家看到学习成果,”穆主任提议,“军属们识字以后要学以致用,像购粮证、购油本、居民证什么的,可以让他们自己试着填写。以后每次写给军代室的报告,也让他们尝试着自己完成。”叶满枝答应着,将领导的指示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又带她去了最后一个班级。“这个班里全是学龄儿童,最大的11岁,最小的也有7岁了。成年人的扫盲班只要求识字,但孩子都是白纸,基础打不牢的话,不利于长远发展。所以我把他们单独放到一个班里,请了一名小学退休教师暂时帮忙管一管这个班。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主任,咱能不能把这些孩子送到正规学校去?”穆兰皱着眉在教室外站了十几分钟,仔细观察了小学生们的课堂情况。隔了许久,她才叹气说:“咱们街道唯一的小学就是656厂子弟校,你上次跟我提过入学的问题以后,我去找郭校长谈过一次。他们那边师资力量有限,今年已经扩招了一百人,再扩招的话,教师忙不过来,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叶满枝问:“主任,咱们街道能不能再办一间小学啊?656厂的子弟小学只让本厂子弟入学,咱街上的其他孩子只能去其他街区的学校读书。除了扫盲班这些孩子,我听说今年还有不少孩子没能入学呢。”“这是历史问题了,”穆兰细细地给她分析,“学校只能由教育局拨款开办,咱们街道是不能主动办学的。一是没有办学经费,二是没有办学资格。若想在咱们光明街再开一间学校,只有两个办法!”叶满枝忙问:“什么办法?”“第一,游说656厂扩建或新建一所小学,他们自己出钱办子弟校,教育局通常都会批准。第二,去教育局申请办学指标,由市里拨款,在光明街上开办一所公立小学,吸纳附近的学龄儿童入学。”叶满枝为难地挠挠头,这两个都不好办啊。厂里把主要精力和资金都放到了生产研发上,子弟校要是能扩建,郭校长也不至于头秃了。至于教育局的指标,那就更不用提了。张勤简分管教育工作好几年,也没能弄来一个新建小学的指标。穆兰背着手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来回踱步,低声说:“目前扫盲班只能借用子弟校的教室上课,但咱们每晚都要用水用电,冬天可能还要用煤,人家学校肯定不愿意。我原本打算筹款盖一所扫盲学校,成人扫盲不需要教育局批准,咱只要有钱就能办起来。”“不过,”穆兰想了想说,“扫盲学校的事,其实可以与公办小学联系到一起,让教育局或656厂拨款建学校,咱们街道出一部分资金,到时候白天由小学生使用,晚上用于成人扫盲,一个学校挂两块牌子,应该能节省不少资金。”扫盲毕竟是阶段性工作,专门修建学校还是太大动干戈了。叶满枝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领导在自己面前不断转圈圈。她心想,当领导可真是不容易,街道虽然规模小,但穆主任这心操的,真不比区长少。穆兰突然停下脚步说:“我看办小学的事不能拖了,今年至少有五十名学龄儿童不能入学,拖到明年的话,数字还要翻番。孩子不能上学,搞不好是要闹出大乱子的。”叶满枝连忙点头说:“主任,您说怎么办,我都听您的!”“扫盲班分班分得挺好,先让这些孩子暂时在扫盲班学着吧,”穆兰觉得656厂办学的可能性更大,索性道,“我先去656厂那边游说一下,他们要是能建校,那就再好不过了。”叶满枝问:“那我呢?要不我也去教育局问问吧,咱们分头行动!”区教育局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穆兰觉得拿到指标的可能性不大,但年轻人有工作热情,她是不会泼冷水的。“那行,你往区教育局跑一跑,不要自己去,从刘金宝和赵二贺中间挑一个,让男同志随行。”穆兰操心得比较多,小叶太年轻了,年轻女同志在外面跑关系,还是要多加注意安全的。她想建议刘金宝跟着一起去,那小伙子脑筋活,会说话,适合出去跑业务。不过,叶满枝舍弃了金宝儿,出门前把赵二贺招呼上了。赵二贺人高马大,还能跑腿,虽然脑袋瓜子好像不太好使,但出门在外,比刘金宝管用。叶满枝说他脑袋瓜不好使,真不是讽刺赵二贺。他这人工作热情是有的,可惜总用不到正地方,人家新婚小两口来街道办登记结婚。临走的时候,赵二贺自以为礼貌地说了一句“欢迎再来”。好家伙,被那陪着领证的丈母娘骂了一刻钟都不止。刘金宝背地里给他起了一个“赵二货”的外号。*

叶满枝虽然也是新人,但她提前在街道办干了两个月,在赵二贺面前也算是老资格了。所以,当她提出带着赵二贺去区里办事的时候,从没去过区教育局的二贺同志,立即就点头同意了。负责办学审批工作的是文教科。两人赶到教育局的时候,文教科的门口已经排了十来个人。叶满枝在里面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主动过去打招呼,“刘姐,你们乡里也要建学校啊?”刘桂荣是工农乡的,六五六厂扩建占用的那片坟场,有一半属于工农乡。叶满枝处理群众斗殴工作的时候,在工农乡见过她。刘桂荣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但是做基层工作的人,大多自来熟,刚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嘛。“哎,快来我这里坐!”刘桂荣热情地拍拍身边的椅子,“你们也是申请建校的吧?”叶满枝点点头问:“刘姐,你来多长时间了?领导啥意思啊?”“我已经来四天了,现在还没能见到吕科长的面呢!”“……”叶满枝惊讶地问,“文教科的门这么难进啊?”刘姐往左右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在这里排队的人,都是申请办学指标的,科长能见得过来吗?”在场的这些办事员,其实心里都知道事情办不成。可是,办不成也得来呀,谁让这是领导交办的工作呢。虽然没结果,但他们没黑没白地往教育局跑,至少说明他们努力争取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叶满枝心想,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可不一样。其他人是手心向上要钱的。而他们光明街手里已经有一部分建设资金了,尽管不知穆主任要如何筹措资金,但领导说有,那就是有呗。所以,叶满枝觉得,光明街还是有一定希望拿下这个办学指标的。“二贺,你个子高,先去外面看看哪个是文教科长。”文教科的办公室在一楼,让赵二贺从办公楼外面的窗户往里张望一下,兴许能看到那个文教科长。赵二贺挠头,为难道:“我又没见过文教科长,咋知道哪个是他们科长啊?”“咱们穆主任和张副主任的座位在哪里,科长和副科长的座位就在哪里。”叶满枝根据自己的观察,指点道,“领导是不可能坐在门边的,把门的都是咱们这样的小喽啰,你往窗户里看,距离门边最远的,视野最好的位置,八成就是科长的位置。”赵二贺记了下来,颠颠儿地出去了。叶满枝背着手在走廊里来回溜达。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不一样,跟着这帮人排队是没前途的。科长不但不会见他们,还得躲着他们。要想拿到办学指标,第一步是跟领导搭上话!否则即使在这里守上一年半载也是没用的。她在心里想得挺好,另一边的赵二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小叶,文教科的窗帘被拉上了,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叶满枝:“……”

大白天拉什么窗帘啊!看来以前有人跟她想过一样的办法,想在教育局外面跟科长套近乎。一时揭不开文教科长的神秘面纱,他们只好跟其他人一样排队干等。他俩一连来了三天,跟工农乡的刘姐一样,始终没能见到科长。文教科接待访客的大门外,每天被一个办事员守着。叶满枝在外面待了三天,愣是没见到有人从这个门进出。隔壁的三间办公室似乎是连通的,几十个人从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俩第一天来的时候是空手上门的。第二天自备了水和干粮。第三天叶满枝又带了一个厚坐垫,那门口的凳子有点硬,硌得她屁股疼。赵二贺蹲在地上嘟哝:“这文教科的领导是不是打游击战出身啊?咋就愣是见不到人影呢?”“我已经问过了,科长是个老头,副科长是个女同志,按年龄算的话,应该跟穆主任差不多了。”叶满枝拍拍他的肩膀说,“二贺,你再加把劲,去窗户外面守半天,万一能见到领导的庐山真面目呢?”赵二贺把馒头塞进嘴里,灌了一口凉水说:“行,今天风大,我看看能不能把窗帘吹起来。”他出去守着了,临近下班的时候,突然跑进来跟叶满枝通报:“我看清了,有个女同志坐在办公室后面,穿了一件绿色衬衫,留着短发。”他尽量详细地跟叶满枝形容着,无意间偏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个女同志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哎哎,就是那个!短头发,戴眼镜的那个!”叶满枝赶紧拉着他跟上。那女同志身边还有两个男同志,三人边走边聊天。贸然冲上去谈工作似乎不太好,叶满枝就在三人身后远远坠着,想等对方落单时,再上去攀谈。结果这三人谈着谈着,就走到了澡堂子门口。两个男的向左侧男宾浴池转弯,女同志拐进了右边的女宾部。叶满枝和赵二贺同时傻眼。赵二贺喃喃:“这咋刚下班就来洗澡呢?”“估计这是他们机关的澡堂子,跟656厂的浴池差不多,工人下了班就去澡堂子洗澡,省得再跑一趟了。”“那咱俩咋办啊?还等吗?”叶满枝瞅一眼售票窗口,交代道:“你要是不想洗澡,就在外面等着,我进去会会那位副科长。”她去售票处交钱买票,顺便买了条毛巾,堂而皇之地进了澡堂子。浴池里的淋浴喷头少,好多人都在排队等候,叶满枝干脆地脱了衣裳,提着她新买的毛巾,顺着淋浴喷头挨个搜寻过去。走到最后一排时,果然看到文教科的副科长在最里面的蓬头下洗头。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排在了第一个,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要如何打招呼。毕竟在澡堂里谈事情,她也是第一次。等那副科长洗完头发,抬头看过来时,她攥了下手心给自己打气,语气关切地问:“大姨自己来的啊?要帮忙搓澡吗?”

第34章 与军代表同志拉拉关系

作为教育局文教科的副科长, 唐凝对科室门口的情况了如指掌。叶满枝甫一开口,就被她认出来了。这也是在门口排队的办事员之一。小姑娘年轻,人也好看, 大家从走廊穿过时, 总会不自觉往她那边多看两眼。可是, 你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能追到澡堂来吧?还有没有规矩了!唐凝心里不太高兴, 皱眉说:“我不用搓澡, 你这同志怎么回事?哪有来澡堂子里堵人的!”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 叶满枝在心里哀叹一声, 学着郑东妹的样子, 直愣愣地问:“为什么不能来澡堂说话呀?我们主任说了,干革命工作要像修筑川藏线的解放军一样,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我们基层干部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挖空心思,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唐凝:“……”

这孩子怎么傻不愣登的?她这是鸡同鸭讲呢?“你哪个单位的?参加工作多久了?”“我这个月刚上班,”叶满枝瞪大眼睛,紧张兮兮地看向她, “大姨,您不会想跟我们主任告状吧?我,我其实没干什么吧?我跟您说会儿话, 又不耽误您洗澡。”唐凝暗道难怪, 刚上班的小年轻最有工作热情。还总能干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她把头上的肥皂沫冲洗干净,眯着眼睛问:“你跑来找我什么事?”叶满枝赶忙抓住机会说:“今年学龄儿童的失学情况特别严重,我们街道想跟教育局申请一个新建小学的指标, 而且跟其他单位不一样,我们可以自行筹措一部分资金。”“这个事情教育局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教育拨款要暂时倾向中学教育,今年没有新建小学的指标。”文教科是负责批文的,早就跟各单位解释过很多次了。但有些人就是心存侥幸,非得在文教科门口堵着。叶满枝惊讶地问:“原来教育局早就说过啦?既然没有指标,我们主任怎么还让我来教育局要指标呢?”“嗯,说过了,回去跟你领导说,咱们区里没有指标,谁来都一样。”“原来我们领导早就知道情况呀,那我就能回去交差了。”叶满枝腼腆道,“我第一次参加工作,就怕做不好让领导失望。之前有唐突的地方,您别见怪啊!”见她并不继续纠缠,唐凝心里稍稍满意了些。小年轻刚上班,不懂规矩就容易闹笑话。“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以后可不能这样做工作了。”“那我洗了澡再回去,反正已经买票了,”叶满枝笑道,“我家住楼房,洗澡不方便,每天晚上整层楼的女同志一起聚到水房,把门一关,用水盆冲澡,虽然能每天冲凉,但没有热水澡舒服。”唐凝颔首说:“你们这个办法不错,把水房利用起来,省了天天跑澡堂子的时间。”“哈哈,在水房洗澡得挂窗帘,还要找俩人在门口守着。刚开始大家没经验,差点被对面楼的居民看见……”叶满枝与她聊了一会儿水房和澡堂子,感觉对方态度缓和了些,便将话题重新转到了小学指标上。“大姨,国家为什么不多建一些小学呀?我们街上有好多学龄儿童,咱多办点小学校,让孩子都能上学,那多好啊!”“因为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唐凝也是乐于欣赏美人的,这姑娘往那一站,腰是腰臀是臀,用毛巾捂着胸口,翘着小屁股,还挺赏心悦目的。她神色舒缓了,自然可以多说几句。“国家要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各项事业都在大力发展。我问你,发展这些事业需要什么?”叶满枝答:“钱和人。”“对,搞建设需要大量人才,而培养人才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扩招中学生。但国家财力有限,主要精力放在了发展工业上。对教育的拨款就那么多,把资金优先倾斜给了中学教育,那小学就要吃亏一些。”叶满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心里突然有了抽丝剥茧般的明悟。她就说嘛,小学是基础教育,教育局的领导怎么能放任不管小学生的失学问题呢!不过,理解归理解,该争取还是要争取的。“大姨,我们可以自行筹措一部分资金,减轻国家的财政压力,”她一咬牙又补充说,“实在不行,可以由我们全部出资,这样也不能给办学指标吗?”这间澡堂子是个大开间,蓬头之间没有任何隔断,所以,两人交谈的内容,很轻易就能透过哗哗的水声落进旁人耳里。隔壁蓬头下的女干部插话说:“民间出资的学校属于民办学校,刚解放那阵子还挺多的,但民办学校的乱象不少,早就被市局整编了,现在都是公办的。小同志,区里也是听市里指挥的,你追到澡堂子来解决不了问题。”“……”唐凝关了水阀,边擦头发边说:“小学生失学只是暂时的,局里有了资金以后肯定还要加大小学教育的投入,你们不要着急,再等一等。”叶满枝腹诽,我们能等,但小学生等不了啊。扫盲班最大的孩子都11岁了,再拖一两年,就能上中学了。*叶满枝终究没能申请到办学指标。但她追人追到澡堂子的事,被赵二贺宣传了出去。他俩在教育局干耗了四天,总不能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回到街道办以后,他就把两人的经历跟两位领导汇报了,叶满枝进了女澡堂,而他在外面看守。反正两人没有功劳,都有苦劳。然而,张勤简却拉下脸说:“你们这不是胡闹么?做工作要走正规程序,哪有你们这样走歪门邪道的?下班时间堵领导,还堵到澡堂子里去了!被人知道以后,要怎么看咱们光明街的干部?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叶满枝之前不跟他顶嘴,是因为编制还握在人家手里,这跟被人握住七寸没啥区别。但她已经正式入职了,工作证上的职别是“干部”。只要她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张勤简就不能把她辞了。所以,再次面对张勤简的挑剔时,叶满枝选择有什么说什么。“人家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是哪个单位的。您就放心吧,不会给咱光明街丢脸的。再说,唐副科长没生气呀,洗完澡我还请她喝了瓶冰镇汽水呢!”叶满枝心疼地问,“领导,我这也算帮单位交际应酬吧?请喝汽水的钱,能不能报销啊?”张勤简:“……”穆兰笑道:“行了,人家连你是哪个单位的都不知道,算什么交际应酬,汽水钱不能报销!不过,小叶和小赵这种工作热情还是值得肯定的。现在咱们单位的年轻人多了,每天都朝气蓬勃的,我看挺好!”没能拿到指标,但叶满枝也没气馁。反正这事连张勤简都办不成,她一个新人拿不下指标是正常的。她把精力放到了其他工作上,同时还在心里合计着去一趟百货商店。二姐马上就要生了,她想给二姐买点东西。“去市场买点肉蛋菜送去就行了,”常月娥阻止道,“去百货商店能买什么啊?生娃坐月子,送吃的最实惠。”“我想顺便去百货商店扯点布,再看看最近的成衣有什么新样式!”“你的布票不是用完了吗?又扯什么布?”常月娥狐疑地打量闺女,“你还有布票?”她总觉得这丫头这阵子不对劲。叶满枝背过身去,假装忙碌地说:“有啊。”昨天她去开甲字16号信箱的时候,发现吴峥嵘给她留了一张五尺的布票。据说他这周末要在厂里加班,所以送她一张布票,让她自个儿去商店里逛逛,做身新衣裳穿。这张布票算是送到了叶满枝的心坎儿里,可比那督促她每天练字的钢笔称心多了!尽管对方还提出了做旗袍的无礼要求,但布票落到她手里,就由不得别人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常月娥对自家票证的存量一清二楚,戳穿道:“那些布票早就被你祸祸了,你哪来的布票?”“哎呀,别人送的。”“男的女的?”“男的。”“……”“你看,我说了实话,你又是这副晴天霹雳的表情!你要是这样,我以后就不跟你好了!”常月娥回过神来问:“哪个男的?是咱们厂的还是外面的?”“是在厂里上班的,搞技术的大学生,其他的以后再说。”听说是厂里的,常月娥的心一下就放到了肚子里。厂里的好啊,知根知底。国营军工厂职工,还是大学生,小伙子肯定有前途。要是俩孩子真能有个结果,以后闺女的婆家娘家就都在一个大院儿里了!万一被欺负了,老叶和她三个哥哥,抬脚就能去找亲家算账。她在心里盘算着,想让老叶暗地里打听打听没成家的大学生,面上却不再追问闺女了。“行,既然你有布票,那就先去百货商店吧。你二姐还没生,也不知道奶咋样,我去商店给她买两包奶粉备着。她那个婆婆看着就不靠谱,还是别指望她婆婆了。”叶满枝赶紧竖起一个大拇指说:“妈,你怎么这么好啊?全大院也没有你这样当后妈的!要是被我大姐知道了,肯定又要嫉妒死啦,哈哈!”“你少给我灌迷魂汤!”母女俩手拉手去了市中心的第一百货商店。叶满枝决定扯五尺的棉布,做橱窗里那种新款布拉吉。剩下的边角料还能给二姐家的小毛毛做一件小褂子。至于对付吴峥嵘的说辞,她已经想好了。五尺布不够做旗袍的,想看她穿旗袍,得再加五尺。嘿嘿……有妈妈帮着参谋,叶满枝很快就选好了布料,两人去三楼买奶粉的时候,在楼梯上碰到了正在下楼的黄黎。“嫂子,你咋一个人来市里了?早知道你也想买东西,咱们就一块儿走了!”“我也是临时起意的。”黄黎笑了笑说,“二姐不是要生了嘛,我给她买点奶粉和麦乳精。”二姐跟叶满堂是亲姐弟,对方生孩子她肯定要尽心表示表示的。叶满枝连忙问:“嫂子,你买了多少奶粉啊?你确定要送的话,我就不买奶粉了,送多了未必能进二姐肚子里。”“买了两包奶粉,两包麦乳精。”黄黎提着网兜,里面装着什么一目了然。除了奶粉和麦乳精,底下还有十来个铁皮罐头。叶满枝随意扫了一眼,默默在心里啧啧两声,红烧肉、午餐肉、沙丁鱼罐头全都凑齐了。一盒肉罐头比一斤猪肉还贵。三嫂可真舍得花钱啊!不过,她觉得这些肉罐头,可能会让常月娥炸毛。常月娥不喜欢三嫂,买一大堆罐头的举动,很可能会被她解读为,三嫂不喜欢吃她做的饭。叶满枝用余光观察身侧的反应,果然发现她表情不太好看。“嫂子,买罐头要不要副食票啊?”“不用票。”“哦哦,那我一会儿也买两罐给咱爸吃。你这主意好,买罐头不要票,比买猪肉方便。咱爸和三哥这段时间在车间加班,给他们吃点好的补补。”黄黎觉得小姑子去街道上班以后,懂事顺眼了不少。她把精力都消耗在外面,真的能给家里省下很多麻烦。她顺着叶满枝的话说:“他们在厂里加班,营养可能跟不上,我买点罐头当加餐。”事实上,罐头不是给叶满堂吃的。656厂食堂的伙食还不错,在营养方面不用她操心。这些罐头是给非常时期准备的。她在现代过的不是大富大贵的日子,但也从没在吃喝上亏过嘴。未知的前路让她心里一直没着没落,不多囤些吃的,她找不到安全感。罐头虽然贵,但保质期长,易储存,不像粮食粉条那样招耗子。趁着不要票,手头还有余钱,她想多买点。【再过两年,也许有钱也买不到这些东西了。书里说,58年就有了物资紧缺的苗头。】【……】【……】【现在多囤一些粮食、罐头和维生素片,万一有临期的,就买新的替换掉,虽然麻烦了点,但总好过到时候忍饥挨饿。】叶满枝已经有阵子没特意关注三嫂了,冷不丁看到凭空出现的金色字迹,她还愣了一下。三嫂这话是啥意思?他们家有工人有干部,她自己的工资也不算少了,怎么可能让她忍饥挨饿?她回身向二楼的柜台间望去,那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怎么会物资紧缺呢?叶满枝心中存着疑问,三嫂提着东西离开时,她也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常月娥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说:“就你好心!还给人家找借口!我看她那些罐头,就是买给自己吃的!这老三媳妇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每次买东西都买一大堆,那些被耗子嗑过的粉条还没吃完呢,又买了一堆罐头,哪有她这样过日子的!”“那罐头一看就好吃啊!我还没吃过红烧肉罐头呢,”叶满枝挎上她的手臂说,“走,咱也去买几个罐头尝尝!”那天之后,叶满枝刻意留意了菜市场和供销社的商品供应情况。也跟五哥打听了周边农业合作社的生产情况。总之就是物资储备充足,形势一片大好,完全不需要担心。但三嫂总不会冒着被家人误解的风险,无缘无故储备粮食吧?既然她说是过两年,那也许就是过两年才会发生的事。事情没到眼前,叶满枝心里没多少紧张情绪,会下意识买点罐头糖果什么的。可惜她意志薄弱,东西买回来就被她吃了。这让她默默在心里佩服了一下三嫂的自制力。*叶满枝抽空去了一趟二姐家,给她送了一袋奶粉和小半篮子鸡蛋。徐大娘不客气地挑理:“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你三嫂前天送了两袋奶粉和两袋麦乳精,还送了一只小公鸡。你现在好歹也是干部了,怎么还不如你三嫂大方?”“大娘诶,您可真行,哪有当着送礼人的面挑礼的?”“你们是亲姐俩,我有啥不能说的?”叶满枝笑吟吟道:“我跟我姐是亲姐俩,跟您又不是亲姐俩。得亏我姐是亲的,否则被您这样排揎一顿,我下次就不来了!”“你看你这孩子!”“嘿嘿,大娘,我现在已经是街道干部了,”叶满枝毫无负担地吹牛,“平时都是人家给我送礼的,我能往您家送礼,您就偷着乐吧!”徐大娘一听就来精神了,赶紧瞪着眼睛问:“现在真有人给你送礼啊?”“那当然了,有人直接往我手里塞钱!不过,我没收,还给领导报备了。我们当干部的要遵守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徐大娘被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叶家小闺女真的发达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叶满枝不再搭理她,拉着二姐回了她的房间。“姐,你这肚子咋这么大了?我都不敢靠近你肚子。”“快生的肚子都这么大。”叶满玉低声说,“我婆婆就那样,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叶满枝不以为意,“难缠老太太我见得多了,你婆婆这样的放在我们街道办都端不上桌!”二姐温柔地笑:“就你厉害!”“我跟咱妈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呢,不过三嫂给你送过一次了,我就没把东西全拿过来。”叶满枝撇嘴说,“你婆婆和小叔子都在家,我姐夫也是个嘴馋的,给你拿太多东西,一准儿得进他们的肚子里!过两天让咱妈再来一趟,一点一点给你送东西。不给他们吃!”二姐没管那些吃的,拉着她问:“你最近工作咋样?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把街道干部打了呢?你没被人欺负吧?”“挨打的不是街道干部,是一位扫盲班的老师。”提起这事,叶满枝也不禁叹气。穆主任说得没错,孩子不能上学,真的可能闹出大乱子来。街道组织的扫盲班接收了一批学龄儿童。扫盲班是不收费的,这些孩子来上课当然也不用交钱。这就让很多家长动心了。原本不着急上学的,也被家长送来扫盲班上课了。能让孩子免费学知识,还有人帮忙看孩子,大家当然乐意呀!孩子们是那位退休教师做主收下的,等叶满枝和穆主任了解到情况的时候,原本只有二十多人的小班,一下子变成了五十人的大班。另外还有不少家长准备往扫盲班送孩子。街道扫盲班又不是幼儿园,也不是正经学校,当然不能接收这么多学生。穆主任很快就出面叫停了。有些家长因此心存怨念,把那天在场维持秩序的迟东升给打了。迟东升在大院儿里混了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被动挨打。挨打变成了互殴,事情闹大以后,双方都进了派出所。占理的迟东升不依不饶,事情闹得不算小,连二姐这边都听说了。因为这件事,穆主任又往656厂跑了好几趟,甚至还特意摆酒请客,招待了一个副厂长。可惜请客效果不佳。叶满枝寻思,连穆主任都亲自上酒桌拉关系了,她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她在厂里有吴峥嵘的关系在,其实可以适当用一用的。叶满枝打定了主意,下班后就跑去了军代室,打算亲自跟军代表同志拉拉关系。吴峥嵘还处于尚未转正的追求阶段,按理说应该拿出诚意积极表现。何况叶满枝从不找他办事,难得开口一次,还是为了公事。但他沉吟了一阵,仍是选择客观地跟她谈一谈办学的事情。“现在厂里正在扩建分厂,建设资金和生产资金的缺口都很大。在已有一所子弟小学的情况下,厂里不太可能拨款筹建分校。”“但现在子弟小学的师资力量跟不上,很多孩子失学呀!”“来芽,我可以建议厂里多给子弟小学分配几名教师,把失学的孩子尽快安排进去读书。但是,你们街道提出的,合办小学的提议,厂里暂时不会考虑,现在不是拨款建分校的合适时机。”叶满枝暗道,能办一件是一件,若是能把扫盲班的一部分孩子安排到正规学校念书,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至于656厂以外的孩子要如何安排,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在小学生读书的事情上,叶满枝不怕给他添麻烦,追问道:“真的能给子弟校增加教师吗?”吴峥嵘郑重其事道:“领导难得给我指派任务,我肯定要尽心尽力完成的。”叶满枝笑:“那我可就等你好消息啦?”“嗯。”叶满枝知道他现在忙得分身乏术,说完正事就准备离开了。然而,她刚起身,就被吴峥嵘按着肩膀坐了回去。“这周末我有个同学聚会,你跟我一起去吧?”“你的同学聚会,让我去干什么?”“你说呢?”“我不知道。”见她装傻,吴峥嵘不禁失笑:“你觉得我现在会有兴致参加同学聚会么?”作为厂子弟,叶满枝当然知道现在厂里有多忙碌,疑惑道:“对啊,你怎么会有时间参加同学聚会?”“你不是想要公办小学的指标么,我有个同学的爱人是市教育局的。被区里堵死的事情,也许可以从市局想想办法。”吴峥嵘轻笑,“不过,同学聚会要携家属出席,想跟我一起出席的话,就得委屈你给我当一天家属了……”

第35章 同学聚会

叶满枝刚毕业几个月, 连自己的同学会都没参加过。但她对吴峥嵘的同学聚会期待满满,总觉得能由此窥探到他的另一面。“这次同学聚会只有五六人,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不用紧张。”“我没紧张啊。”“既然没紧张, 你总盯着我干什么?”吴峥嵘偏头瞥她一眼。叶满枝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若无其事道:“我看风景呢。”她觉得吴峥嵘今天英俊得有点莫名其妙了……吴大美人平时从不刻意打扮自己,衣着方面除了军装就是衬衫。由于时常戴军帽, 发型更是表现潦草。对方能屡次勾起她的色心歹意, 纯粹是靠着那张天生丽质的帅脸。可是!叶满枝往他熨烫妥帖的白衬衫上瞟了一眼, 继两人相亲之后, 吴峥嵘居然再一次从头到脚精致起来了!这种感觉就好比, 摆在面前的明明是她吃惯的红烧肉,却突然改名叫东坡肉,还换了一个金镶玉的盘子。虽然知道还是那个味儿, 却仍有凑上去尝一口的冲动。吴峥嵘任由她偷偷打量了一路, 汽车开到江边时,提醒她准备下车。这边是滨江的轮渡码头,乘坐轮船可以沿江南下前往其他省市。此时正是中午, 有许多市民趁着周末来江边划船,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飘荡着轮船和小舟。码头东侧的江岸边,修建了一排俄式木刻楞房, 有原木色的, 也有粉刷了彩色油漆的。吴峥嵘一边给她介绍聚会成员的基本情况,一边带着她穿过码头,来到了一间蓝墙红顶的木刻楞门前。不等他推门, 木屋的窗子里突然传出一道清亮的女声:“吴峥嵘来了!”“哎,他自己来的, 还是带媳妇来的?”“好像是带媳妇来的,我瞧着他身边还有个女同志。”吴峥嵘和叶满枝:“::::::”屋里的人闹哄了一阵,然后鱼贯跑出来五六人。吴峥嵘对他们愕然和打趣的目光视而不见,淡定地替双方做了简单介绍。其中一个体型偏胖,穿着制服的男人,往叶满枝脸上扫了一眼,压下眼底惊讶,热情招呼道:“峥嵘总算舍得把媳妇带出来了,欢迎欢迎,快进屋吧!”他们这帮人既是中学同学,又是省大的教职工子弟,几乎都是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除了吴峥嵘,其他人都快三十了。而吴峥嵘这媳妇,显见的与他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早就听说吴院长在给他物色对象,没想到物色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叶满枝见他穿着航政的制服,心知他就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笑着说:“班长,今天要麻烦你跟嫂子了!”“哈哈哈,麻烦啥,我整天守在码头上,没劲得很,巴不得你们天天来!”几个女同志把新来的叶满枝带进了屋,陈卓越拉着吴峥嵘走在后面,小声问:“你小子咋回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就不娶,一娶就娶个这么年轻的!这年纪也太小了点!”吴峥嵘不客气道:“对你们来说,确实有点年轻。”“我也没比你大几岁啊!”陈卓越瞪他一眼,又向他打听,“这位是吴院长给你相看的还是你自己相看的?哪家的姑娘啊?”看那小叶的外貌气质,像是吴院长中意的媳妇人选。不过,以吴峥嵘的尿性,八成不会受他爷爷摆布。吴峥嵘照实说:“组织介绍的。”“难怪呢!组织介绍的好啊,靠谱!”能被组织介绍给吴峥嵘的女同志,在家庭成分、文化程度方面肯定是经得起推敲的。虽然看上去年轻了些,但是只凭“组织介绍”这一点,就能打消所有人的疑虑了。而且组织介绍的婚姻,进展通常很快,认识一个月就领证的也大有人在。陈卓越哈哈笑道:“咱班最后一个光棍儿终于有希望结婚了,一会儿让她们帮你说说好话,争取让你早点办喜事!”吴峥嵘与几个男同志在院子里说话,而女同志这边,叶满枝被人带进了一个很大的开间里。开间一侧摆着一张圆形大餐桌,另一侧支着一张麻将桌。她来参加聚会前,偷偷在心里预演了几遍,与吴峥嵘这些同学客套寒暄的场景,可惜进屋以后,她准备的那些话一句也没用上,与大家简单招呼了一圈,就被人按到了麻将桌上。“小叶,会打麻将吧?”“会。”叶满枝知道打麻将的规则,姥姥经常跟人打麻将,但她自己几乎没上过牌桌。她觉得熟悉规则就算是会的,而在场众人却以为她这个“会”是很精通的意思,立即给她安排了一个座位。大家一起切磋牌技。“小叶,来了这里别拘束,打两圈麻将就熟悉了!”叶满枝往牌桌旁看了看。一共三个女同志,其中两位是吴峥嵘的同学,另一个是陈卓越的爱人金萍,在市教育局工作。她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与教育局领导谈谈小学的问题,此时有机会拉近关系,她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就这样坐在了麻将桌旁,蒙头蒙脑地跟人搓起了麻将。金萍还把她自己酿的葡萄酒给每人倒了一大杯,据说酒劲儿不大,可以当汽水喝。“小叶,你跟吴峥嵘怎么认识的啊?”贺望兰打了张八万。“组织介绍的。”“哈哈,我说对了吧!”贺望兰看向对面的朱瑾,“他那种人,只靠他自己,一辈子也别想娶媳妇了!”朱瑾瞪她一眼,“当着小叶的面,你胡说什么呢!小叶,你别理她,她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叶满枝往两人脸上扫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她咋感觉这个贺望兰跟吴峥嵘有故事啊?贺望兰盯着自己的牌,哼笑道:“我儿子都五岁了,谁还惦记他啊!不过,我当初真是恨死他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男同学!”她抽空抬头对叶满枝解释:“小叶,你别误会,我跟吴峥嵘啥关系也没有!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被他迷惑过。”朱瑾笑:“很多女同学都被迷惑过。”“你们是被他那张脸迷惑的,但我不一样啊。吴峥嵘虽然总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但学习成绩好,我就欣赏学习好的男同学。当时咱们一个年级只发三张优秀学生奖状,我那会儿真是拼了命地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以第二名的成绩获得了嘉奖。”叶满枝羡慕地问:“你读书的时候,学习那么好呀?”“那时候确实很用功,拿到奖状以后,我还特意装裱起来,挂到了我房间的墙上,没事总要看一看。”他们学校是当时全市最好的国立中学,大多数学生出身良好,有来自书香门第的,也有高官显贵的子女,学生素质普遍很高,每次考试都竞争激烈。贺望兰能在那么多优秀的同学中杀出重围,拿到一张奖状,心里的得意欣喜之情自不必多说了。家人也因此为她摆了一桌酒席庆祝。“我原本对吴峥嵘那小子很有好感,结果,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突然被我发现,他竟然在奖状上演算!把那张优秀学生奖状当草纸用!那个画面对我的冲击力毕生难忘,我当时恨不得掐死他!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别人弃如敝屣,谁能懂她那一刻的心情?虽然吴峥嵘主观上没对她做过什么,但她当时真的觉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这种男人怎么居家过日子呀?气也要被他气死了!呵呵,不出她所料,吴峥嵘的对象果真是由组织介绍的!叶满枝狠狠点头,面上与她同仇敌忾,可她心里着实无法与这些天之骄子和天之骄女共情。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从没像贺望兰这样优秀过。当然,她也没像人家那么刻苦过。她要是吴峥嵘的同学,肯定是拍手说“峥嵘哥哥好厉害”那一伙儿的。她本身不是特别优秀,但她能接受特别优秀的人。叶满枝牌技不精,再加上她心思不在打牌上,没几下就输了一块钱和三张粮票。她们玩的是一毛、两毛和三毛的,筹码不算大,但架不住她总输。眼瞅着快要输到两块钱了,她实在坐不住,找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了牌桌。吴峥嵘还在院子里跟人聊天,见她突然跑出来,便迎上来问:“怎么不玩了?”打牌是同学聚会的保留节目,每次都能消磨大半天,所以他很少参加同学聚会,有事直接电话联系。叶满枝不好意思道:“我玩得不好,已经输了两块钱了!”吴峥嵘随手把自己的钱包递给她,“没事,玩去吧。”“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满枝把钱包推回去,小声说,“我只懂一点点打麻将的规则,没怎么上过牌桌,她们都太厉害了,我往那一坐就一直输钱。”见她紧张兮兮的,吴峥嵘也像她一样压低声音说:“在这里打牌,赢了未必是好事,输了也未必是坏事。”“什么意思啊?”吴峥嵘往江边的一个尖顶木屋指了指,问:“看到那里了吧?”“嗯。”“那是江畔餐厅,老陈他们航政管理局开的。”“?”“大家经常在老陈家聚会,但并不用他们两口子准备午饭晚饭。谁在牌桌上赢了,谁就去江畔餐厅点菜。打牌赢的那几块钱,未必够这么多人吃饭的开销,多半还得自己填补一些。”叶满枝没想到他们这同学聚会的说道还挺多,睁大眼睛问:“这么多人吃饭,岂不是要吃进去半个月的工资?”“所以,你输点钱给她们,就算是咱们凑份子了。”吴峥嵘把钱包放进她掌心,“玩去吧,别有心理负担。”把输掉的钱当成份子钱,让叶满枝心里好受了许多。但她不太会打牌,从中感受不到什么乐趣,不太想进去玩了。见她确实没兴致,吴峥嵘想了想,冲陈卓越的儿子招招手,“解放,帮我买几根冰棍去!”“买几根呀?”陈解放噌噌跑了过来。“买够小朋友和女同志吃的就行。”陈解放小朋友机灵地问:“买奶油冰棍行吗?”“行。”吴峥嵘给他一块钱,“剩下的钱你自己留着。”闻言,解放小朋友立即揣着钱跑了。叶满枝笑问:“这孩子今年七岁了吧?”“嗯,眼力不错。”“我哪有什么眼力啊。街道提前做过统计,今年入学的小学生,不是解放就是建|国。你去小学门口喊一声‘解放’,一半的孩子会回头。”叶满枝心想,吴峥嵘的同学都是文化人,怎么给孩子取这种名字?不过,转念再一想,这名字还挺有意义的,只有那一年出生的孩子才适合取这个名字。错过就可惜了。陈解放小朋友很快就捧着一饭盒奶油冰棍回来了。吴峥嵘把冰棍拿给女同志们,对金萍说:“嫂子,你们先歇会儿,换我们男同志上场码两圈。”“难得见你主动要求打牌,”金萍笑道,“那你们玩吧,小叶第一次来,我带她去江边转转。”老陈刚才跟她提过,吴峥嵘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她往叶满枝身上瞅了一眼,心想这任务八成在对象身上。两人从小院里出来,走上十几米就是沙滩。江风习习,吹得人心情都跟着舒畅了。金萍咬了一口冰棍,主动开口问:“小叶,你之前是不是去正阳区教育局申请过小学的建校批文?”“嫂子,你怎么知道呢?”“还追到澡堂子里了吧?”“啊……”叶满枝傻了,她这事从没大肆宣扬过呀,怎么连吴峥嵘同学的爱人都知道了!那吴峥嵘是不是也知道啦?“小学师资力量跟不上是全市的问题,你们区里的同志来市里开会时,说过基层的困难,倒了一番苦水,还特意拿你这件事举例来着。”叶满枝脸都红了,“我当时没说姓名和单位啊。”“你去教育局递交申请的时候留信息了吧?”叶满枝:“……”

忘记这一茬了。人家要是有心想查,还真能查出来。金萍笑说:“你一说自己在光明街道办工作,我就基本对上号了。”“那我岂不是丢人丢到市里去了?”叶满枝额角冒汗。“不丢人啊,虽然可乐,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你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把领导堵在澡堂子里,有些剑走偏锋了,可是,对你们街道的群众来说,你是个好干部。”叶满枝心说,反正已经丢人了,索性就把事情摊开了说吧。“嫂子,既然区领导已经拿我举过例子了,想来市领导们也是了解基层工作难处的。我们街道今年保守估计,有上百名学龄儿童失学。前几天,因为孩子不能上学的问题,家长与街道起了很大的冲突,这么多孩子不能按时就学,存在的隐患太大了。市里能不能在新建小学指标的事情上通融通融?”金萍安抚道:“小叶,基层的情况领导们都清楚,但上面手松一尺,下面就宽出一丈。一旦市里放开了新办小学的口子,其他单位肯定会一窝蜂地涌上来。市财政给教育的拨款是有限的,咱们今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扩招中学生,大量培养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可用之才。”什么叫可用之才?必须是经过简单学习培训,就能立即到工作岗位上参与生产的。叶满枝理解地颔首,同时提出了一个她觉得可以兼顾的办法。“嫂子,我知道现在市里不鼓励民办学校,但是,在这种社会主义大发展的特殊时期,咱们可不可以特事特办?”“嗯,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大家相互探讨一下。”以金萍的年纪,在市教育局还说不上什么话,但她是督导室的,可以为领导建言献策。小学和中学教育无法平衡,是目前市局领导也很头疼的问题。基层同志往区县跑,区县的同志又往市里和省里跑,大家的压力其实都不小。叶满枝在心里想着措辞,思考片刻才说:“我们基层的最大诉求是,让孩子有学上有书读,至于学校到底是民办的,还是公办的,其实并不是关键。”“嗯。”“而上一级领导遇到的问题是,财政拿不出钱来,还不想由基层新建民办小学,对吧?”这话比较直白,但一针见血,金萍无奈地点点头。于是,叶满枝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咱们可不可以假设一种可能?就是教育局给我们街道批一个公办小学的建设指标,但初期没有财政拨款,建校资金由基层暂时垫付。”“这样建成的学校仍是公办学校,教职工也由教育局委派、发放工资。我们街道只负责学校初期建设的筹备工作,后续仍由教育局管理。”之前穆主任想新办扫盲学校,办学经费也是需要街道自行筹措的。她原本想对金萍说,建校资金由基层自行筹措。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吴峥嵘在路上就叮嘱过她了,讲话不要太实诚。跟市局领导谈判,与在菜市场买菜差不多,都要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垫付资金和自行筹措资金,对街道来说没什么区别。这钱花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从市里要回这笔垫付资金。但是民间垫付和民间筹款,对市领导来说,区别还是很大的。所以,她事到临头留了一个心眼,把街道筹款换成了垫付。给之后的讨价还价留点余地。金萍在沙滩上来回踱步,权衡着这个办法的利弊。这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思路。市里暂时无法往小学校上贴钱,但基层对小学教育的需求太高了,小学校早晚要建的。如果以贷款的方式,让有需要的街道乡镇自行建校。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市里的财政压力。不过,缓解压力不是无压力。这种寅吃卯粮的事,有些领导肯定考虑过。一旦现任领导决定贷款建校,很可能会被之后几年的继任者骂娘……如此大规模的新建小学,贷款要还到什么时候?不是所有领导都能下定决心的。金萍皱眉说:“垫付资金的事之前应该也有人提过,领导既然没批准,肯定有自己的考量。”闻言,叶满枝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两条漂亮的眉毛被她扭曲成鸡翅膀的形状。好似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她一咬牙,果断道:“嫂子,我们光明街太需要一所新小学了。我们领导说了,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座学校建起来。你看这样行不行?光明街给其他单位打个样,就不搞什么垫付资金了,我们全额筹措建校资金!”“建校的钱我们光明街出了!办学性质还是公办的,以后学校仍归教育局管理!我们这次就大方一把,以后不用教育局还钱了。嫂子,你看局领导能给我们一个建校指标不?”金萍没想到她们这么有魄力,惊讶地问:“你可想清楚了,全额筹款,对你们的经济压力可不小啊?”这样操作,对市局肯定是有利的,但对基层就未必了。不过,就像叶满枝所说,基层最迫切的需求,不是争夺学校的归属权,而是让孩子有学上。“那有啥办法,为了入学名额,家长都打到街道办来了!”叶满枝一脸豁出去的表情说,“这样操作的话,市里也不用担心其他单位上门讨建校指标了,他们若想要指标,就跟光明街一样,自己掏钱建学校!”金萍背着手踱步,一时犹豫不决。这个建校的口子一旦开起来,后续肯定还会衍生出一系列问题。另一边,吴峥嵘拿着钱包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谈得怎么样了?”“等嫂子拿主意呢!”叶满枝往他手里的毛票上瞟了一眼,问,“里面的牌局散了吗?”“刚散,”吴峥嵘冲前方扬了扬下巴,“先陪我去江畔餐厅点菜吧。”叶满枝惊喜地问:“你打牌赢了啊?”赢了牌局的人才要请客吃饭呢。“嗯,今天咱们请客,一会儿点几道你喜欢的。”吴峥嵘转向金萍,笑着说,“嫂子,小学建校指标的事你多费心吧。我娶媳妇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目前还在给小叶同志献殷勤阶段。要是真把事情办成了,等我们摆酒的时候,我送你一双媒人鞋。”

第36章 你嘴唇真好看。

在江畔餐厅点菜的时候, 叶满枝细数了一下吴峥嵘手里的毛票。花花绿绿一厚沓,总共只有三块六。今天参加聚会的同学和家属有十来人,按照每人一道菜的标准点菜, 再加上主食, 正好花了十二块钱。叶满枝望着江面感叹:“你这牌局赢得有点亏啊, 还得倒贴好几块。”幸好在国营饭店吃饭暂时不用粮票肉票,否则今天真是亏大了。吴峥嵘不以为意道:“不是我和牌, 就是老陈和牌。我还想请他回去吹枕边风, 总不能让他既出钱又出力。”叶满枝问:“这次请嫂子帮忙, 让你欠人情了吧?”吴峥嵘不屑用这种小事邀功, 语气寻常道:“权当是为了小学生吧。”“那我替小学生们领你的情。”叶满枝弯着眼睛笑, “一会儿还要打牌吗?要不我请你划船去吧!我读书的时候经常跟同学来江边划船,划得可好了!”饭局结束后,大家自由活动, 贺望兰号召女同志去江边游泳。叶满枝没带泳衣, 便跟吴峥嵘坐在院子里看风景。这间木刻楞房的地理位置优越,视野开阔,在家就能眺到江景。距离他们不远的江边全是游泳的市民, 更远一点的江面上,还漂着许多小舢板。她也想划船。吴峥嵘想象了一下,自己像个大爷似的坐在船上, 让姑娘吭哧吭哧划船的情景, 委婉拒绝道:“你刚才喝了不少葡萄酒,现在去划船恐怕会晕船。”“好吧。”叶满枝确实喝了不少,金萍说她酿的葡萄酒不太成功, 没什么酒劲儿,可以当饮料喝。她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 当时没感觉,饭后就有点晕乎了。见她眼里明晃晃写着失望,吴峥嵘停顿片刻,再次提议,“你想坐船的话,可以去坐轮船。”“轮船不是去其他城市的吗?”“也有短途的轮渡,经停市里的三个区县。一会儿咱们可以坐轮渡回去,在东源码头下船,然后搭车回厂里。”吴峥嵘原就打算与叶满枝提前告辞,否则也不会只赢了三四块钱就早早结束牌局。其他人都是正经两口子,玩到多晚都没关系,但叶满枝是未婚姑娘,晚上还要按时回家。叶满枝一直以为那些大轮船是开往其他城市的,此时听说可以停靠东源码头,忙不迭点头道:“那咱们就坐轮船吧!”最近的一班轮渡在半小时后出发,吴峥嵘与还在打牌的几人招呼一声,便带她上了船。短途轮渡的票价比公共汽车贵了五分钱,周末傍晚的乘客并不多。叶满枝从船舱里走出来,在甲板上选了一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坐在第一排吹晚风。“船票这么贵,平时会有人坐轮渡吗?”“码头上有月票卖,每天往返的话,坐船比公共汽车划算。”两人并肩吹着初秋的江风,漫无目的地交谈,气氛惬意而松弛。吴峥嵘觉得黄昏的江风变凉了,正想问她要不要进船舱,突然感觉自己腿上一沉。他低头看过去,与一个身高只到他膝头的小女娃对上了视线。小朋友抱着他的腿喊了声“叔叔”,然后一串口水从嘴角流出,经过下巴,滴到了他的裤子上。吴峥嵘:“……”叶满枝不厚道地笑出声,“宝宝,你爸爸妈妈呢?”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随手往后指了指,又自来熟地抓住吴峥嵘的手。吴峥嵘的双手顿在半空,半天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像是不知该握住,还是该狠心甩开。他猜这孩子也许是相中他的座位了,他俩坐在甲板的第一排,只有这个位置可以直面江景,算是整条船的黄金观景位。吴峥嵘连自己的侄子侄女都没抱过,不会抱孩子,也不想抱别人家的孩子。他站起身,一边将小女孩提溜起来,放到座椅上,一边向叶满枝求助:“先找找她的家长……”难得见他手足无措,叶满枝心想,饶是你智慧如海又能怎么样?面对幼崽还不是照样抓瞎?她抵着下巴笑了一阵,回头望向身后时,见到一个年轻女人正走出船舱左右张望。她赶忙冲对方招招手,示意她孩子在这边呢。孩子妈妈跑过来,连声对两人道歉。吴峥嵘表情难看地说:“今天风大浪也大,你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来甲板上,万一被甩出船舷,后悔都来不及……”孩子妈妈再次低声道歉,想带着女儿离开,小姑娘却抓着座椅边缘不肯走。叶满枝将座位留给这母女俩,拉着吴峥嵘去了甲板后面。她背靠着船舷调侃:“连小朋友都知道你长得好看,专门找你要抱抱。”“她明明就是看中了船头的座位。”“我的座位就在旁边,她怎么不找我?”叶满枝笑眯眯道,“一定是看出这个叔叔最英俊了!”他今天可是装在金镶玉盘子里的东坡肉,小丫头还挺有眼光的。吴峥嵘眸光微动,定定地与她对视,突然问:“今天喝多了么?”“应该没有吧。”叶满枝抿嘴笑。她的状态只算微醺,增一分显得唐突,减一分则少了色胆。吴峥嵘盯着她的目光很沉,眼里意味不明,“叶满枝,我今天没穿军装。”“嗯。”叶满枝仰头望向他。身后是落日余晖,满江碎金,晚风拂上他的额发,在夕阳的映衬下,眉清目朗,顾盼生辉。她心跳微微加快,隔了好一会儿,才用只有晚风和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眼睛真好看。”男人的眼里随之染上笑意,声音低沉缓慢:“甲板上没有其他人,从船舱里也看不到这边。”“嗯。”叶满枝脸颊通红,心跳不停攀升,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稀薄了。她绞着手指踟蹰许久,终于在对岸鸣响汽笛时,迎上他的目光说:“其实,你的嘴唇……”余音未尽,吴峥嵘猛地噙住她的唇瓣。一手护住她后仰的脊背,一手顺着玲珑曲线抚上腰侧。叶满枝眼皮滚烫,她觉得今天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从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对方就在故意引诱她。无时无刻,潜移默化,屡次三番,攻势密集。她才十八岁,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对吧?对方呼出的气息温热干净,亲吻急切又温柔。她被吻得透不过气,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胸膛,衬衫被她攥得凌乱不堪。船舱里偶尔会传出交谈声,叶满枝紧张得呼吸微喘,贴着他的嘴唇,含糊不清道:“有人。”“他们看不见。”吴峥嵘从她红肿的唇上离开,安抚地在腰侧拍了拍,见她眼底水光潋滟,不禁再次低头吮吻,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短途渡轮的航行时间并不长,叶满枝晕晕乎乎走下舷梯时,又碰到了那个抱大腿的小女孩。那孩子趴在妈妈肩膀上,向后冲吴峥嵘招手喊“叔叔”。吴峥嵘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堪称春风和煦。不但开口答应了,还挥手跟人家说了再见。叶满枝偏头偷笑,随着他走出码头。东源码头是附近最大的客运中心,除了公共汽车,还有许多排队等客的人力黄包车。人力车被视作剥削阶级的产物,吴峥嵘婉拒了几个上前揽客的黄包车夫,准备前往汽车站。然而,叶满枝却忽地拉住他,在一辆三轮车前停了下来。“巧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薛巧儿穿着粗布褂子,戴着帽子,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不仔细观察的话,很容易被错认成身形瘦小的男人。她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笑着说:“小叶干部,我已经转去黄包车队了!之前不是在车上安了一个遮雨棚嘛,我现在可以用三轮车拉客了!”“你这个想法不错呀!拉人可比拉那些重货轻松多了!赚得应该也不算少吧?”叶满枝连忙问,“现在赚的钱够你们娘几个花吗?”法院已经给薛巧儿和郑东判定离婚了,前阵子薛巧儿带着四个孩子搬出了郑家。不过,她白天要赚钱,四个孩子没人带,只能送去让郑东看着,等她晚上收了车,再将孩子接回自己租的房子。薛巧儿的精神面貌比以前好了不少,虽然更黑了,但说话时眼瞳很亮,“勉强够我们几个吃喝的,想送孩子上学的话,还得再多赚点。小叶干部,你要回光明街吗?坐我的车回去吧?”叶满枝心知吴峥嵘不可能坐她的车,其他人还罢了,但是以他的身份,坐人力黄包车确实不太合适。她笑着说:“我还要再转转,你先忙吧,家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就来街道办找我们。”薛巧儿连连点头。两人走远后,吴峥嵘皱眉问:“你跟她关系很好吗?”“还行吧,”叶满枝以为他介意薛巧儿的出身,轻声解释说,“她是个苦命人,其实人不坏。”吴峥嵘并不认识什么薛巧儿,只是见她似乎很关心对方,才出言提醒:“现在各地都要发展公共交通,上海已经率先让人力车进入博物馆了。滨江很可能也会马上取缔黄包车,你有机会跟她提一提,人力车夫的工作恐怕干不长。”“啊?”叶满枝刚在心里感叹薛巧儿苦尽甘来,就听到这样的“噩耗”。载人要比拉重物更适合薛巧儿。这份工作怎么就干不长呢?那她现在还能不能转回运输队啊?她胡思乱想了一路,快要走进军工大院的时候,吴峥嵘拉住她问:“咱俩总该有个正式名分了吧?我什么时候能登门?”叶满枝当然不可能亲过就算了。但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说呢,她骄傲地昂起下巴说:“登门着什么急啊?你不是要跟我谈恋爱嘛,先谈着再说。”吴峥嵘笑:“行,那我等领导通知。”两人的名分定下来,他就不着急了。在家属院要顾及叶满枝的名声,所以只将人送到门口,他便停下了脚步。虽然不能上门,但是只要不出意外,叶守信就是他未来老泰山了。所以,次日在厂门口碰到叶工长的时候,他主动喊了声“叶叔”。叶守信随意“嗯”了一声,仰脸朝天地走了。同车间的老陈见了,稀奇道:“老叶,你咋回事?军代表跟你说话,你咋爱搭不理的呢?”叶守信再次哼了一声:“你懂个屁!”他就知道,当初那瓶茅台送得蹊跷,幸亏他没听闺女撺掇,请那吴峥嵘喝酒!

第37章 小叶干部:先骗一个办学指标

叶守信能从一个农村放牛娃, 混成如今的七级焊工、车间工长,还是有些人生智慧的。自从媳妇向他透露了小闺女谈对象的消息,还让他观察一下厂里的大学生, 叶守信就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吴峥嵘身上。根本就没考虑过第二个人选。他养的闺女, 他最了解了。什么大学生啊, 搞技术的啊,都是模糊焦点的烟雾弹。甭管是东西还是人, 这丫头向来喜欢好看的。厂里哪个大学生有吴峥嵘好看?而且前阵子大院儿里有人看到他俩在舞会上跳舞了, 被人问到面前时, 叶守信一律以“不知道”“不可能”“瞎扯淡”应对,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计较的。关键是, 吴峥嵘给来芽送过茅台啊!送酒的原因被来芽解释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他一听就觉得有猫腻。茅台那么珍贵, 一个男的凭啥无缘无故给女的送酒?呵呵。种种迹象表明, 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吴峥嵘。因此,当天下班回家后,他就把这个结论分享给了媳妇。常月娥怀疑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啊?这事要是弄错了, 可就尴尬了。”“错不了,他以前都喊我叶工长的,今天主动喊我叶叔了, ”叶守信分析得头头是道, “整个656他只管我老叶喊过叔,那是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的。”闺女的对象如果真是吴峥嵘, 常月娥没啥可挑剔的,俩人以前就相过亲, 还是组织介绍的,出不了大错。“上次他来院儿里做防空警报动员,我都没看清正脸,瞧着倒是挺高,标版溜直的。要不让来芽把人带回来看看?”叶守信背着手转悠了两圈,摇摇头说:“咱俩就只装作不知道,别去问她。”“这种事有什么好装的?”“小吴要是来了咱家,来芽是不是也要去他家?双方一旦相互见了家长,距离办喜事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你想想当初老大老二结婚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流程?一两个月就扯证了。”吴峥嵘已经26了,家里肯定着急他的婚事。而来芽才18,他们老叶家不着急。尽管那次相亲是他老叶主动争取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嘛,他闺女现在有工作,还是国家干部,结婚着什么急?“这事你得听我的,一定要稳住!咱又不知道他俩谈到啥程度了,闺女不主动提,咱们就假装没发现!”*夫妻俩决定暂时装傻,而叶满枝认为,恋爱初期没必要大肆宣扬。反正她没打算刻意隐瞒,等家人问起时,她顺势通报一下就好了。她心里正惦记的,是那个小学的建校指标。金萍那边还没有回信,但这事得提前跟穆主任透个口风。万一市局有了动静,街道办这边还全无准备,会让领导很被动。因此,她在心里合计了一番后,将周末与金萍交谈的大致情况,与穆主任汇报了一下。“街道垫资的提议,市领导不同意吗?”穆兰问。“市局对小学指标控制得挺严,”叶满枝将市里重点扶持中学的决定讲了一遍,“如果街道不能全额出资的话,建校指标可能还要再等一两年。”穆兰拧眉沉思了起来。新建小学和扫盲学校还不一样。扫盲学校是阶段性的工作,随便找个闲置院子,拾掇拾掇就能上课了。但公办小学要修建正规校舍,建校费用保守估计要一两千块。这么大一笔资金的来源是个问题。当天的街道例会上,穆兰把建小学的事在单位内部通报了一下。“最近大家的工作都很有成效,尤其是小叶那边,扫盲班抓得不错,656厂也同意给子弟小学多配三名老师,算是解决了部分小学生入学难的问题。不过,街道建小学这事,需要的资金不是小数目,咱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吧。”按照叶满枝的估计,最有可能反对筹资建学的人,应该是张勤简。她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他的挑刺了。然而,张勤简这次并没急着开火,率先提出异议的人,居然是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庄婷!“主任,我觉得由街道出资办学并不合理,建学校本就是教育局的工作,他们现在把矛盾转嫁到基层来,纯粹是给咱们增加负担。”有了庄婷打头阵,刘金宝也表示反对,“咱们街道本就不富裕,几千块的建校资金拿出去,很可能会影响其他工作。最近快到国庆了,市里要求咱们在街上挂彩旗、拉横幅,要花不少材料费。那点经费咱们自己都不够花,怎么能往学校身上贴补?”刘金宝觉得叶满枝这事办得太想当然了。完全不考虑街道办的实际情况。修建小学根本不是街道的工作,这不是没事找事,往自己身上揽麻烦吗?叶满枝理解他的顾虑,但还是解释说:“修建小学不是咱们街道的工作,但确保学龄儿童有学上,是咱们的工作……”“小叶,”魏珍以一种无奈的口吻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事都要求十全十美。基层工作没有一蹴而就的,小学建校资金紧张是客观事实,全市甚至全国都一样。小学生今年不能入学,那就再等等,等国家缓过这口气来,有资金建校了,再办也不迟!”赵二贺抱着手臂问:“魏姐,要是教育局一直不给指标,还要让小学生一直等着啊?你自家孩子要是到了年龄不能上学,也要一年一年等下去吗?”魏珍一拍桌子说:“公事私事能混为一谈吗?我就告诉你,如果我家孩子不能上学,我愿意体谅国家的难处,让孩子在家自学!即使咱们现在开始建校,真正投入使用也要等到明年了,小学生照样要晚一年入学。现在着急忙慌建学校有什么意义?”叶满枝听说他俩最近在福利工作上闹得不太愉快,但是拿小学建校的事情别苗头,让她有点心烦。她之后都没再发言。穆兰的本意是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搞钱,而不是泼冷水。这么多人反对建小学,是她也没预料到的。最后举手表决的时候,只有叶满枝和赵二贺同意筹款建校。凤朝阳弃权。庄婷、刘金宝、魏珍、张勤简,投了反对票。这个结果,让叶满枝有些意兴阑珊。为了争取建校指标,她连吴峥嵘的人脉都用上了。可是,指标还没下来,街道办内部居然先起了内讧……她下午没再去管办学的事,给一对新人办了结婚登记手续,便按时下班了。吴峥嵘这会儿肯定还在厂里加班,而且以他的脾气,八成不会心疼舍出去的人情,反正她已经领情了。她先去开了甲字16号信箱,取出了吴峥嵘留下的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满月居于夜空。”叶满枝下意识往天上瞅了瞅,还没天黑呢。这话啥意思?字谜吗?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把字条放好,背着包去找林青梅交换工作心得了。林青梅在区文化局工作,办公室生态比街道办复杂得多。听她讲了开会经过,又详细问了每个人的发言内容,推测道:“你这就是当局者迷呀!”“我迷什么了?”“你们的办公经费只有那些,给你拿去办学校了,其他人需要经费开展工作的时候怎么办?你这是引起众怒了!”“我们那点办公经费,连盖厕所都不够用,肯定要从外面想办法筹款的。”“上千块的办学经费,单凭你自己能全部筹齐吗?是不是还要其他人参与筹款工作?”林青梅哼笑,“学校建起来以后,头功肯定是你们主任的,然后是你这个分管教育工作的,其他人得不到好处,人家凭啥同意建学校啊?”叶满枝无语:“其他人的工作我也经常帮忙啊,卫生、安全、宣传这些不是我的工作,他们找我帮忙的时候,我还不是照样干!”“哎呀,算了,我搞不懂你们单位那些事。”林青梅也是职场新人,并不比她成熟多少。能给出这些建议已经是极限了。“你回去问问你家吴团长,人家是跟厂领导坐一桌的,肯定比咱们懂!”提起吴峥嵘,叶满枝又想起了她刚拿到的那张字条。“你说,‘满月居于夜空’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大月亮挂在天上的意思呗,”林青梅嘻嘻笑,“我这点文学素养,只能写报告糊弄糊弄我们领导,其他方面是指望不上的。”*叶满枝没能从青梅这里得到答案,但“糊弄领导”这四个字倒是听到心里去了。回家以后,先抱着小猫蹂躏了一阵肚皮,而后便坐到书桌前写起了日记。练字过程太枯燥了,她最近已经把写字帖换成了写日记。先把吴峥嵘那张字条放进专属饼干盒,然后在笔记本第一行写下“满月居于夜空”,紧接着批注“不知所云。”记录了今天的工作内容,以及例会上每个人的发言以后,叶满枝又在日记最末尾罗列了可以“糊弄领导”的一二三条。她修改了几遍,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次日上班时主动找到了穆主任。以防隔墙有耳,她还把人请去了院子里。“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穆兰笑问。“还是建学校的事。”“筹款确实麻烦了些,但学校肯定要建,先等市里的回信吧。”叶满枝小声说:“主任,我觉得筹款不是关键,关键还是那个指标。只要有了指标,咱想怎么建校就怎么建校,市里拿咱们也没办法,总不能把指标收回去吧?”“嗯,你想到什么主意了?”“我觉得咱们面对市局的时候,一定要态度坚决,不能表现出半点犹豫。”叶满枝凑近她说,“现在已经入秋了,咱们这边秋天短,再有一个月就能入冬。冬天容易冻土,不适合盖房子,等到明年开春能动工的时候,至少还要四五个月。”“反正咱们已经有办学指标了,这期间先让教育局划地皮、分配教师,然后咱们找个小院子,让那几十个一年级小学生直接开学,对外就说咱们一边教学,一边修建新校舍,两不耽误。”穆兰咂摸着她话里的内容,接着说:“入冬后的这段时间,咱们可以想办法筹集建设资金,筹齐了就盖学校,筹不齐就再等等。反正这些孩子已经上学了,不可能就地解散。要是能等到教育局恢复对小学的拨款,那就更好了。小叶,你是这个意思吧?”“嘿嘿,差不多吧。”穆兰好笑地嘟哝:“这是在跟领导耍赖皮吧?你这不是想申请一个指标,而是想骗一个指标啊!”

第38章 居委会换届选举风波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 两人都没再对外声张,算是保守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与叶满枝这样的小年轻相比,穆兰的想法显然更实际也更长远。让光明街成为“公办民助”小学的试点, 走在全市的前面, 是个非常容易出成绩的机会。既然要做出成绩, 就得按照他们向市里保证的那样,减轻市局压力, 自行筹款办学。而冬天这段时间, 确如小叶所说, 可以因为不可抗力因素, 成为一段筹款缓冲期。因此, 当她作为光明街的代表,被市教育局的领导约谈时,不但提出了修小学可以像修路一样“公办民助”的观点, 还详细列举了街道办即将使用的筹款方式。比如提前收取学费啦, 组织募捐啦,信用社贷款啦。反正讲得头头是道。这让叶满枝不禁再次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她还有得学呐!回答提问的时间不算短,等两人从教育局出来时,双双在心里松了口气。能做的她们都已经做了, 办学指标能否到手, 全看市局领导的决定吧。叶满枝回去等消息了。在此期间,二姐夫徐大军突然跑来家里通知,二姐在昨天凌晨生了一个闺女, 这会儿正在医院呢。“昨天凌晨就生了,你怎么今天才来通知?”常月娥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问,“二丫头身体怎么样?”孕妇生产要在鬼门关走一遭,她还从没见过孩子落地两天以后,才来通知娘家人的。徐大军眼里都是红血丝,“妈,满玉身体还行。医院那边只有我一个人,我实在抽不出空来通知。”“亲家母呢?”“嗐,我都不想说我妈,你去了就知道了。”常月娥对那个亲家实在是没好感,她也懒得问,收拾了一包东西,把在家的人都喊上,一起去了人民医院。病房里,徐大娘正在床边守着产妇和刚出生的小婴儿,见到叶家人进门,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亲家母,你们可算是来了,快来看看咱家小丫头,长得多俊?”这话说得,好像叶家人是故意拖到现在才来的。叶满枝懒得跟她逞口舌之快,径自走到二姐身边问:“姐,你感觉咋样?咱妈说给你算着日子,你应该再晚几天才生,怎么昨天就生啦?”二姐不想提家里那些事,笑着说:“生孩子哪有准时准点的,该生就生呗!你看到妞妞了吗?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小时候长那样吗?”叶满枝望向徐大娘怀里的襁褓,小丫头瘦瘦小小的,暂时看不出什么。“咱妞妞的大名取了吗?去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一定把名字取好。因为给新生儿上户口,派出所那边闹出过不少笑话呢!”很多新生儿的名字其实是民警帮忙临时取的。遇上有水平的还好,一旦碰上那没啥文化的值班民警,取出的名字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先取个小名喊着,大名还没想好呢。我怕取得不好听,要不你这个当小姨的帮妞妞取一个,你是咱家学历最高的。”二姐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她公婆就更不用指望了。“你自己生的孩子,想取啥名取啥名,有什么不好听的。不过,”叶满枝想了想,“我给你提一个参考吧,你们实在想不出名字的话,再用这个。”“嗯。”“我以前想过,要是有了闺女就叫‘骊珠’,探骊得珠。想要取得珍宝,智慧与勇气缺一不可。”叶满枝大方道,“妞妞是姐姐,先给妞妞用吧。”她把骊珠两个字写在报纸边缘时,接到通知的大姐两口子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一进来就把两罐桶装奶粉放到了病床旁的小桌子上。引得病房里好多产妇和家属向这边张望。这年头,能喝到袋装奶粉就很不错了,罐装奶粉实在是不多见。叶满金打扮时髦,出手又大方,站在病房里,堪称光彩照人。她眼尾上挑,先往妹妹身上扫了一眼,“怎么样啊?听说生了个闺女,老徐家没难为你吧?”二姐笑着摇头:“没有。”“那怎么隔了一天才通知娘家人来看你?之前都干嘛去了?”大姐斜眼望向徐大娘,并不压低音量,直截了当地问,“不会是你婆婆不满意了吧?”老二从小就软和得跟面团似的,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徐大娘有点怵这个当演员的叶家大闺女,赔笑道:“昨天太忙了,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满玉生了个大胖闺女,我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们先坐着,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们倒水喝。”话落,提着暖瓶就出门了。大姐将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小羊皮背包放到一边,坐到了病床边。叶满枝觑着她的一系列动作,无奈地把脑袋偏向一边,又看见了柜子上的两罐奶粉。大姐每次回娘家都出手大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大家不知道她过得好似的。她打量着那两罐奶粉,又听大姐问:“你婆婆真没为难你?”徐家老两口一直盼孙子,老二好容易怀孕了,却生出个闺女,他俩能满意就见鬼了。“真没有!”二姐怕她误会,只能说了实话,“我公公不太满意,昨天来医院看了一眼就走了。但我婆婆态度还行,她要竞选居委会主任,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最近逢人就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叶满枝惊讶地问:“徐大娘要竞选居委会主任啊?”二姐无奈点头,“她是我们居委会糊纸壳小组的组长,好像是居委会的什么委员,她说自己也能参加竞选。因为要参加竞选,连我的月子都没工夫伺候。这两天一直是大军在医院陪床,否则也不会等了两天才抽出空来通知你们了。”“居委会主任要有一定威望,也要有群众基础,”叶满枝疑惑道,“她在你们那片的群众基础这么高吗?”二姐冲她俩招招手,让两人靠近些,小声透露:“她这几天总在家里招待附近的居民,每天光是待客的热水就要烧好几壶。”叶满枝很有职业敏感度,不由瞪大眼睛问:“你婆婆不会是想贿选吧?”居委会主任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在群众中很有威信。街道组织的小手工业,一般都是把任务下到居委会的,然后由居委会主任负责往各家派发任务,组织闲散劳动力搞生产。每人能赚多少钱,与接活数量有关,居委会派得多,自然就能多赚。所以,别看居委会主任不是干部,其实手里还是有些实权的。而且街道还会给居委会主任每月发放3-5块钱的补贴。这也算是一个进项了。徐大娘竞选居委会主任的动机很好猜,但是她怎么感觉徐大娘那么不靠谱呢?二姐琢磨片刻说:“不像是贿选,她就是请大家来家里一起糊纸盒、说话聊天,然后招待点热水,连瓜子都不舍得给人吃。”“算了,她的事你就别管了,要是能选上居委会主任还是好事呢,”叶满枝笑道,“真当了主任,她得严格要求自己,甭管她心里咋想的,大面上必须过得去。”二姐也跟着笑,双手合十在半空中拜了拜,“但愿她能选中吧!我不求她帮我带孩子,让她去外面挥洒热情吧!”姐妹三人一起笑了起来。*二姐生了孩子,老叶和常月娥准备了好多红鸡蛋,送给亲戚朋友,还有二姐的领导同事。至于徐大军的领导和同事,老叶坚决不管。叶满枝跟着三哥四哥一起送鸡蛋,本以为送给家里的亲戚就行了,没想到常月娥又给她塞了十个鸡蛋,让她送给朋友。“我二姐生娃,又不是我生娃,送给我朋友干什么啊?”叶满枝把鸡蛋推回去,“青梅那边我已经送过了。”收了她的鸡蛋以后,人家还得回礼,关系普通的朋友没必要送。“反正添丁进口是喜事,给你十个鸡蛋,你跟谁关系好就送给谁。”常月娥就差明说把鸡蛋送给小吴了,但是碍于老头子的要求,她又不好直说,只能将鸡蛋再次推回去。叶满枝倒是想过给吴峥嵘送几个喜蛋。但是厂里自主研发的第一辆军用卡车终于下了生产线,他需要跟车一起去北京,与沈厂长一起参加国庆献礼。今天傍晚就出发。叶满枝往闹表上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多了,不知他现在启程没有。她把鸡蛋放在布兜里,又挑了几个水果放进去,提着布兜快步出了门。走到厂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列车队从厂里开出来。这种车队是不能拦截的,她心知吴峥嵘肯定在某一辆车里,但车队已经启程了,她只能站到一边给卡车让行。最后一辆车缓缓驶出,来到她身边时突然放慢了速度,穿着全套军装的吴峥嵘从副驾车窗探出头来,眼里含着笑,语气却异常严肃地问:“小叶干部,有什么指示?”叶满枝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司机和后排的两名军官,赶忙将布兜递进车窗,她没过多解释,只说了句“一路顺风”,便冲他挥手道别了。吴峥嵘温和地笑了笑,向她敬个军礼,而后示意司机启程,紧随前面的车队扬长而去。望着空中扬起的尘土,叶满枝心里有点怅然。她要是跟吴峥嵘结婚,成了军嫂,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次离别。哎。她怏怏地走回大院,习惯性地走去甲字16号信箱。吴峥嵘离开得匆忙,她心里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信箱打开后,里面竟然躺着一沓票证!其中有好几张军用粮票,军用肉票,还有两张红糖票和一张五尺布票。肉票和红糖票是给二姐的,祝贺二姐弄瓦之喜。其他的票就归她了。叶满枝将票证收好,心情重新明媚起来。离别之苦其实不算什么,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嘻嘻。叶满枝当天就买了几个猪蹄带回家,让常月娥炖好以后,给二姐送过去。“她那个婆婆整天也不知忙些什么,”常月娥接过猪蹄抱怨,“我去了好几次,每次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媳妇的月子不管,孙女也不照顾。”“徐大娘要求进步呢。”叶满枝好笑道,“她想当居委会主任。”“嘁,她要是能当居委会主任,我就能当街道主任!”常月娥顿住动作问,“她不会真要当主任了吧?”“哈哈,说不好。”最近光明街的六个居委会都在准备换届选举。穆主任和刘所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基干会议了,多次强调这次换届选举的重要性。各居委会要参与竞选的名单也早已递交给了街道办。叶满枝在第一居委会的名单上,见到了徐大娘的名字。穆主任和张勤简对第一第二居委会的选举非常重视。按照张勤简的说法,“其他居委会都是等额选举,只有第一、第二居委会是差额选举,选举当天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若是等额选举,那就是竞选名单上有几个人,就选几个人。比如,有五个人参与竞选,那么这五个人都会被选上。区别只在于有人是主任,有人是副主任、妇女主任或福利委员……反正只要报了名,总会有一个位置留给她。但第一、第二居委会要进行差额选举,比如五个人报名,却只有三个职位,那么到时候就会有两个候选人落选。居委会只是群众组织,可是,对街道办来说,与群众有关的事情,向来没有小事。何况是换届选举这样容易出乱子的时刻。所以,穆主任和张勤简要亲自到场监督唱票,街道办其他人也要到现场维持秩序。六个居委会的选举并不是同时进行的,张勤简负责一三五居委会的选举,穆主任负责二四六。叶满枝有点好奇徐大娘的选举结果,所以分组的时候,她主动去了张勤简那一组。居委会换届选举可以是直接选举,也可以是代表选举。为了扩大居委会在群众中的影响力,培养大家的主人翁意识,街道办决定使用直接选举的方式。也就是所有居民直接参与投票,选出心仪的候选人。因此,从第一居委会换届选举的前一天开始,叶满枝就跟着现任居委会的成员,挨家挨户上门通知,动员大家积极参与居委会的换届选举工作,为自己心目中的主任人选投票。正式选举这天,叶满枝和刘金宝敲着铜锣从胡同中穿行。“下午三点,在粮库前的空地上,咱们光明街第一居委会要进行换届选举投票,请居民们不要迟到,积极参与,投下自己神圣而宝贵的一票!”“小叶干部,我没时间去投票,要不你替我投了吧?”“哈哈,那可不行,投票是每个居民的权利,大娘你得珍惜机会啊!下一次投票,还要再等一年,这机会多难得啊!快去粮库开会吧!”叶满枝从街头走到巷尾,将所有闲在家里的居民都通知到位,便转身赶往粮库。粮库前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主席台,红色的横额上写着“光明街第一居民委员会第二届选举大会”。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水泥地上已经或坐或站,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居民。叶满枝看到张勤简的示意,主动走上主席台,担负起了主持的工作。粮库的大喇叭里,很快便传出了她清脆柔和的嗓音。“各位革命的居民们,下午好!我是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叶满枝,受光明街道办事处的委托,来咱们光明街第一居委会,主持居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工作。”“经过街道办的长期考察,以及群众的热心提名,咱们第一居委会此次提名了五名候选人,分别是张蕙兰同志、郭大海同志、何强同志、刘春花同志,以及郝云芳同志。”“五位同志都是咱们居委会委员,参与过咱们的街道工作,大家对他们应该已经很熟悉了。”叶满枝正色道,“投票的标准很简单,你认为谁更热心居委会的工作,更关心人民群众,就把票投给谁。”台下群众有人问:“我投谁,谁就是主任啊?”张勤简满脸肃然道:“群众选谁就是群众拥护谁,今天得票最高的同志,就是新一届居委会的主任。”“那我选郭大海,我家屋顶就是他帮忙修的。”其他人发表不同意见,“张蕙兰也行,胡同里有人家的孩子没人看,都送到她那里去,张大娘是热心肠。”叶满枝在台上听着台下的议论,偶尔也能听到二姐婆婆刘春花的名字。看来人家也是有一定群众基础的。她在话筒上敲了敲,“好了,请大家保持安静,心中有了合适的人选,就请上来投票。希望大家谨慎选择,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投下每个人手中神圣而庄严的一票!”现场来参加投票的居民有三百多人,街道办经费紧张,不可能为了一个居委会换届选举,专门制作投票卡。所以,刘金宝拎出来一口袋大芸豆。上台投票的人,每人从口袋里摸一颗芸豆,然后将这颗芸豆投进相应候选人的箱子里。等到选举结束以后,这些芸豆可以回收再利用,洗一洗还能做饭吃。居民们依次排队上前投票,有不识字的,还要问问郭大海的箱子是哪个,或者刘春花的箱子是哪个。五位候选人都站在主席台一侧,盯着投票紧张有序地进行。有谁往自己的箱子里投票了,还要谦虚客气地冲投票人笑一笑。现场一共有357名居民参加了投票。投票结束时,张勤简走上主席台,监督叶满枝和刘金宝开箱。当着大家的面,细数每个人的票数。最终对着话筒高声宣布:“张蕙兰同志89票,郭大海同志50票,何强同志107票,刘春花同志99票,郝云芳同志45票。”“通过大家的积极投票,最终得票最高的是,何强同志!”“本次选举需要选出三名居委会委员,何强同志、刘春花同志,以及张蕙兰同志,以高票当选。”叶满枝在心中感慨,这样一看,二姐的婆婆还挺厉害的,投票排名位居第二,看来群众基础不错,可以当个居委会副主任了。然而,台下却突然有人喊道:“不对呀,参与投票的人数不是357名居民吗?你们唱票怎么唱出了390票啊?”

第39章 推销公债的新思路

六个居委会中, 第一居委会是最先进行换届选举的。为了确保选举过程万无一失,张勤简提前给组里的三个小干事分配了任务。在最重要的投票环节,刘金宝负责放票, 发豆子。庄婷负责唱票, 高声喊出每一票对应的候选人名字。而叶满枝负责计票, 在黑板上写“正”字。庄婷每唱出一票,她就在相应的名字后面画上一笔。这是时下十分常见的唱票方式, 街道组织选举人代会代表的时候, 也是这样唱票的。所以, 刚听到台下质疑时, 张勤简下意识以为有人捣乱, 皱眉问:“刚才谁喊的?”刘金宝低声说:“郝云芳的老伴。”“……”郝大娘两口子都退休了,她爱人在解放前是酒楼的账房,虽然年纪大了, 但在算术方面应该是不会出错的。张勤简赶紧让几人复核一遍, 听说确实凭空多出了33张选票后,老脸黑得好似抹了十几层锅底灰。他完全没料到,连人代会都适用的办法, 放到居委会选举时居然掉了链子!选举现场闹出重大失误的消息,很快就从粮库这边传了出去。听到风声的穆主任,匆忙赶来选举现场核实情况。与她同行的, 还有派出所的刘所。“老张, 怎么回事?不是早就预演过很多次了吗?怎么还能出这么大的岔子?”张勤简一时没吭声,目光在同组的三个年轻人脸上一一划过。最先被他排除出责任人名单的是庄婷,每来一个人, 她就唱一次票,这个做不了假。其次是叶满枝, 根据唱票的名字往黑板上写“正”字,这个也不会出错。他是确定箱中票数与“正”字数量一致,才向群众公布选举结果的。所以,问题应该不在唱票和计票这两个环节上。他将视线落到刘金宝身上,目前来看,唯一可能出错的就是放票环节。刘金宝被他盯得发毛,张口结舌道:“主任,我都是按照要求,往大家掌心里放豆子的,来一个人我就发一颗豆子,绝对不可能多发!”他没有多发豆子。庄婷唱票时,唱的是人头,不是豆子数量。而最终结果却是,投票箱里的豆子总数,与黑板上的“正”字数量一致。这就排除了群众自备豆子,趁机多投的可能。所以,那多出来的33票是哪里来的?在场几人都被这凭空多出来的33票弄迷糊了。穆兰当机立断道:“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既然被当众指出了错误,这个投票结果肯定是不能通过的。趁着大家都在,尽快组织第二次投票,亡羊补牢吧!”叶满枝往五名候选人的方向望去。落选的两人神色比较轻松,尤其郝云芳,问题是她家老头子发现的,即使没当上居委会主任,她也觉得挺光荣。而另外三人的神情就比较复杂了。甭管选举过程中的手脚是谁做的,群众会本能地认为,事情与他们三人有关。谁让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呢。由于叶满枝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二姐的婆婆,所以会下意识觉得这事与她有关。可是,想到她连瓜子都不舍得请人吃的抠搜性子,又觉得她不太可能为了当上居委会主任花钱贿选。叶满枝听穆主任的指挥,重新组织投票。这次调整了工作人员的分工。叶满枝发豆子,刘金宝唱票,庄婷计票。以防有人钻空子,叶满枝去粮库里借了一小袋黄豆。准备用黄豆重新计票。刘所带人在会场里清点了一遍人数,357人变成了385人,有一部分弃权的居民闻声跑来看热闹了。“穆主任,新来的群众可以参与投票吗?”“可以,投票是每个人的权利,咱们不能阻挠。”于是,385名居民重新进行投票。这回大家比之前更加认真谨慎。叶满枝一边发豆子,一边在心里计数。发到200颗的时候,她往主席台的黑板上望了一眼。之前得票最高的何强,在第二次投票时仍然遥遥领先,截至目前,他的正字最多。另外四人的得票,暂时没能拉开特别明显的差距。“叶满枝,我们这周末要去野游,你一起去呗?”徐小胜一边排队领豆子,一边跟她攀谈。“不去,”叶满枝将豆子放到他手里,“大家都忙着呢,你少在这边碍事,赶紧给刘春花同志投票去。”徐小胜是徐家小儿子。虽然与候选人刘春花是母子,但直系亲属也有投票权,只要不在监票计票的岗位上就没人挑理。“就在江边沙滩,咱们弄点吃的带着,大家还能一起划船呢!”叶满枝心说,我连轮船都坐过啦,划船有啥稀罕的。不去!她把徐小胜撵走了,继续给后面的居民发豆子。然而,发着发着,她就感觉事情再次不对劲了!她往刚领了豆子的青年身上瞟一眼,这人刚才是不是来过一次呀?现场有几百号人,她其实记不太清每个人的长相。但那人的袖口被磨得起毛了,掌心向上接豆子的时候,从袖口垂下来好几根粗线头。叶满枝没记住人的长相,但记住那几根线头了。她停下发豆子的动作,低声把自己的发现跟穆主任汇报了一下。穆主任让她继续发豆子,然后要求所有人在投票结束后,必须来到之前指定的位置集合,不许返回原位,也不许随意乱窜看热闹。不过,第二次投票结束后,不用计票,叶满枝就知道这次的投票又要作废了。发豆子的同时,她也在心里默默计数,按照派出所的统计,第二次参与投票的居民是385人,但从她手里发出去的,却有398颗豆子。庄婷那边也很快得出了有效票数398票的结论。重新投票后,又多出来13票。甭管各人得了多少票,这次投票肯定是不能生效的。张勤简气得咬紧了腮帮子,身上的怒气简直要冲破天际。见状,几个小干部连忙回收豆子、整理投票箱、擦黑板,反正都装得可忙碌了,谁也不敢吱声。张勤简以确保投票准确无误,需要进行复核为由,组织了第三次投票。这回有四个人在投票入口和出口守着,居民投票完成后必须立即离开。因此,第三次的票数终于与现场人数一致了。张勤简反复确认票数无误后,拿着名单走上主席台。“请现场的同志们保持安静,下面我宣布一下光明街第一居民委员会第二届选举的投票结果。”“今次到场投票的居民共有385人,有效票数385票。”“其中,何强同志108票,张蕙兰同志90票,郝云芳同志69票,刘春花同志67票,郭大海同志51票。"”“本次选举要选出三名居委会委员,何强同志、张蕙兰同志,以及郝云芳同志,以高票当选。希望三位同志能秉承着为人民服务的初心,继续……”张勤简还在台上勉力新出炉的居委会主任副主任。而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焦到了刘春花身上。刘春花在第一次投票的时候,得了99票,排名第二。重新投票以后,却只得了67票,排名第四。被郝云芳反超了!而刘春花本人对这个结果也是懵的,她站在主席台旁边,被全场人的目光审判着,老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她刘春花虽然想当官,但她没贿选呀!她是糊纸盒小组的组长,负责给大家派发任务,为了让大家给她投票,她这阵子请人家来家里一起糊纸盒,还许出去了不少好处。谁给她投票,让她当了主任,以后这种糊纸盒、做手套的工作,肯定会优先倾斜给对方。大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给她投票的。她以为那99票都是拥护她的群众自发投的呢!99票变成了67票,一下子少了32票。而第一次投票时,总共多出了33票。这还有啥可说的,这不就证明她刘春花作弊了吗?她也是当奶奶的年纪了,被那些怀疑的眼神气得头晕眼花。她捂着额头往台下扫去,瞥见自家老二时,立即就不晕了。刘春花噌噌跑下主席台,揪住徐小胜的脖领子啪啪打了好几下。“是不是你这个混账干的?”“你说什么呢,我干啥了?”大庭广众之下,徐小胜矢口否认。“你少给我装傻,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刘春花简直恨极了,啪啪啪又在他身上捶了好几下。第一次投票时,哪怕没有那多出来的33票,她也能以66票排在第三名。最起码能当个妇女主任。可是,因为这小子多此一举的瞎搅和,被郝云芳的老伴发现了问题,当众对选票提出质疑。这肯定能得到某些居民的好感,给郝云芳拉到一些人情票。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付出,她烧水用的柴火、煤渣,还有磨破的嘴皮子,全被这个混账糟蹋了,刘春花顾不上别的,先把儿子揍一顿再说。徐小胜还不到二十岁,当着众人的面被老娘收拾,也觉得丢人。他边跑边喊:“我还不是为了你!谁让你整天念叨要当官儿的!”“你给我闭嘴!”徐家母子的闹剧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虽然选举过程有些波折,但大家就爱看这样的戏码呀!居民们对这个过程都表示无所谓,爱看。但选举过程出现重大纰漏,即使只是居委会换届选举,也不能等闲视之。徐小胜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被刘所带回了派出所。张勤简作为主持选举的负责人,在单位内部做了检讨。他这一组的三个组员,也交了检讨书。叶满枝在第一次投票时是负责计票的,几乎全程背对群众,这事跟她其实没啥关系。但是,大家是一个小组的,她不想搞特殊。因此,她挖空心思从自己身上找了点微不足道的毛病,写进了检讨书里。*有了第一居委会的经验,街道办在接下来的选举中,堵住了所有漏洞。另外五个居委会的换届选举都顺利完成了。穆主任在街道办组织了一次“基干就职典礼”,为新一届居委会班子成员,发放了《当选喜报书》。满满的仪式感让六位主任和二十来位副主任非常激动,当场表态一定会做好为居民服务的工作。叶满枝不得不再次感慨穆主任会拿捏人心,这《当选喜报书》就像上级对干部的任命文件,确实很激励人心。“今天既是基干就职典礼,又是全街居委会正副主任联席会议,”穆兰笑着对大家说,“趁着大家都在,我要跟大家通报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消息是,市教育局为咱们光明街批下了一个小学校的办学指标,咱们马上就会组织学龄儿童报名入学。各位同志回到委里以后,要做好学龄儿童的登记工作。”第一居委会的新主任何强问:“学校什么时候能开学?小学的具体地址在哪里?”“先找个闲置院子让学生上课,最快半个月就能开学。咱们的小学采用‘公办民助’形式,地皮从区里申请,但建校资金还需要大家积极想办法。这事咱们之后要专门开会讨论,今天就不多说了。”“第二个消息是,国家为了加速经济建设,发行了一批‘国家经济建设公债’,咱们光明街领了25000块的公债任务,从今天起,各位要积极动员辖区居民购买公债,完成咱们街道的公债任务!”有个副主任问:“怎么又要推销公债?去年不是已经买过了吗?”“公债每年都要发行,前年去年都有,这次是今年的,”穆主任语气不容置疑道,“这件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支持国家经济建设是咱们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下面我给大家分派一下各居委会的任务……”叶满枝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开会,听到第五、第六居委会的任务量时,她耳朵里嗡嗡的。两个居委会加到一起,总共一万块!她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娘诶”。这也太多了!街道所有干部都要跟群众一起完成推销公债的任务。她是这两个居委会的联络员,居委会的任务就是她的任务。军工大院里的居民都是工人,经济条件相对比较好,分到的任务自然要比其他居委会高出很多很多。赵二贺凑过来问:“小叶,这一万块,咱们怎么完成啊?”他现在接替陈彩霞,与叶满枝一起联络第五、第六居委会。叶满枝的任务,也是他的任务,两人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能咋办,肯定得挨家挨户作动员呀!”叶满枝大义凛然道,“这是为国家经济建设作贡献,咱们不但要按时完成,还要超额完成任务!”赵二贺:“……”

你就吹吧。“别的不说,我本人肯定要起带头作用呀!”叶满枝把她刚领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工资拿出来,“这个月的工资,我就直接购买公债了。”她现在是正式干部,可以全额领工资了。每月27块。因着街道办没有宿舍,解决不了干部们的住房问题,所以会发3块钱的住房补贴。叶满枝每月到手的工资加补贴,正好是30块钱。她每天在家吃饭,吃喝的开销都算老叶的,即便每月要给常月娥五块钱零花,她的工资也花不完。这30块钱她拿回家也是放着,不如买了国家经济建设公债,还能赚点利息。每次遇到这种摊派任务,街道干部都要起表率作用。主动支持工作,总比被动接受任务体面一些,所以叶满枝当场就从穆主任手里购买了一张面额30元的公债券。穆主任对她的上道给予肯定,将这30块记在了第五居委会的任务额度里。因着有了推销任务,街道干部和居委会委员几乎全员出动,到处给人推销国家新发行的公债。叶满枝还没推销过公债,准备先在自家内部练练手。“三哥,四哥,你俩买多少钱的?”四哥斜眼瞪她:“你就这样做工作啊?上来就让人花钱。”“都是自家人,你就当支持妹妹工作了!”“要不你别当街道干部了,自打你当了干部,全家人都被你祸害得不轻,每次街道有任务,你都先从自家人身上下手。”在扫盲班当老师就已经够让四哥难受了,这回居然还想从他口袋里掏钱!没门儿!“买公债又不是捐款,每年还有4%的利息呢,到期以后能连本带息还给你。”“你可得了吧,咱家前年买的公债还没兑付本息呢。”叶满枝怔愣片刻,问:“前年的公债还没付息吗?”“别说付利息了,连本钱都没还回来。”“别听你四哥的,他哪懂这个!”常月娥跟闺女解释,“公债每年都会还本付息,只不过不是所有公债都能对付,国家会进行抽签。每年会抽出五个编号,公债券的最后两位如果能跟那五个编号对上,就能去银行领本息了。”“如果对不上呢?”叶满枝问。“对不上就再等一年呗,”常月娥叹气说,“咱家买的那些公债只兑了一张五万的(旧币,相当于新币5元),其他的都在手里压着呢。反正有利息,不着急用钱倒也没什么。”叶满枝使出浑身解数,在家推销了25块钱的公债。这点钱在一万块的任务面前简直杯水车薪。她第二天去单位打听了一下,大家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先从自家人身上下手的。今年是光明街推销国家经济建设公债的第三年,工作并不如之前两年容易开展。有些居民买了公债后,一直没抽到兑付号码,这就让人家不想继续投入了。叶满枝对此非常理解,她连自家常月娥都说服不了,当然也没啥底气去勉强别人。军工大院里的推销进度缓慢,让叶满枝和赵二贺都挺着急。在连续上门推销了四天以后,叶满枝决定换个思路。她又在大院儿里支桌子,组织动员大会了。不过,她这次开会纯粹是为人民服务的。“咱们今天开会是想给各位居民提个醒,有些同志前两年买了公债以后,可能忘了兑付时间!今年9月30号开始,有一部分居民已经可以领取1954年和1955年的公债本息了。”“下面我念一下1954年的中签编号,十个编号分别是14、06、39……”“1955年发行公债的中签编号有五个,分别是55、21、79、43、90。”“这些数字我都写到咱们大院儿的布告栏上了,之前买过公债的同志,记得回家对比一下,只要编号的最后两位与中签号码一样,就可以去银行领取本息了。”叶满枝任由大家嗡嗡了一阵子,然后拍拍手说:“咱们大院儿的居民大多是工人,即便是家属也未必有时间去银行兑付。所以,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咱们街道办将联系银行业务员,来大院儿里为大家办理兑付业务。时间就在这两天,大家回去以后尽快确认自家的公债券是否中签,然后到居民小组长那里登记报名。咱们让银行统一兑付!”“哎,街道这个工作做得挺好,我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中签号码了,可惜我那张算是大额公债券,要去市里兑付。”楼下的陈奶奶问,“小叶,那银行的业务员,能对付大额公债券吧?”“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等我帮您问问!”叶满枝组织的这次活动,广受好评,大家觉得街道给群众办了一回实事。而赵二贺跟在叶满枝身边却提心吊胆的。“小叶,银行能派人来大院儿现场兑付吗?”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小叶咋就跟大家宣布了?“我前天去支行问过了,他们说要看业务量。”叶满枝招手说,“走,咱俩往支行跑一趟!”支行出面接待他们的,还是之前的小业务员。对方态度倒是很和气,但口风比较紧。“小叶干部,兑付公债的业务从来没有上门|服务的,兑付金额太大了,我们哪敢拿着那么多钱出去?万一出了纰漏,由谁负责?”叶满枝小声笑道:“小何同志,这个你放心,业务员不需要带太多现金去现场,带够支付利息的就行。我们街道办准备动员这些领取了本息的居民,购买今年的新公债,到时候这本金还没兑付就重新收回来了,之后还是要存在你们银行的……”

第40章 军代表同志,我要实名举报!

对叶满枝和赵二贺来说, 游说中签居民复购公债是一场硬仗。军工大院里一共有112人中签,总金额高达四千块。要是能将这些钱一举拿下,他俩的任务就能完成一半了!银行业务员上门这天, 居委会在活动现场挂了两条横额【积极认购公债, 为祖国建设增添一砖一瓦!】【跟祖国一道前进, 为社会主义立功!】除了这条醒目的横额,一张篇幅很长的光荣榜也被贴到了旁边。“小叶干部, 这光荣榜上的名字都是买了公债的呀?”“对, 这是咱们院儿里连续三年认购公债的名单, 之前宣传科在厂报上表扬过一次, 咱们街道还要趁此机会再表扬一次。支持国家建设的同志, 咱们就是要不遗余力地宣传表扬!”一群人围到了光荣榜前面,寻找起自己或熟人的名字。“嚯,周副厂长一次性认购了五百块呢?”“陈总工更多, 七百呢!”“哎?我们车间的老徐居然买了一百五十块的公债, 深藏不露呀!”隔了一会儿,有人问:“小叶干部,后面这些人怎么没写认购金额呀?”“报纸上没介绍, 我们就没写。”有些人讲究财不露白,叶满枝不想讨人嫌,也就没写人家的认购金额。现场已经来了不少等待领钱的居民, 叶满枝拿起简易大喇叭介绍:“银行的同志已经来了, 我身边这位就是咱们区支行的业务员何山同志,今天的兑付工作由何山同志全权负责!”在居民的掌声中,何山起立鞠躬。叶满枝继续道:“这两天有好几位同志都问过, 能否用中签的公债券换取今年的新公债,继续支援国家经济建设!我帮大家咨询过小何同志了, 这样做是完全可行的!”赵二贺:“……”

谁问了?明明是你自己瞎编的。叶满枝面不改色道:“但根据国家规定,中签号码一定要本息全付。换一张新公债券的同时,大家要将前一年的利息取走,务必保证大家的经济利益!”“所以,想要换取今年的公债券,继续为国家建设出力的同志,可以先到我这边办手续。”陈奶奶拿着她的大额公债券出列了。“小叶,把我这个200万(旧币,相当于新币200元)的旧公债券,换成新的吧。”何山先给陈奶奶支付了16块的利息,在账簿上做好账以后,冲旁边点点头。而后叶满枝数出四张面额五十的公债券,递给了陈奶奶。“奶奶,这是两年的利息,总计16块,您收好。另外,给您一个‘热心国家经济建设纪念奖章’,感谢您连续三年购买公债,支援国家经济建设。”“哎呦,还有奖章呐!”陈奶奶脸上露出惊喜。这两百万的公债是她老伴在厂里认购的,能一次性认购这么多,说明拿出去这些钱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因此,当叶满枝上门动员她将旧公债换成新公债时,她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本以为领利息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人家还要给她发奖章呢!叶满枝将一朵婴儿巴掌大的红花别到陈奶奶胸前,请她展示给大家看。这花是常月娥帮忙做的,垂下来的两片叶子上分别写着“热心国家经济建设”、“认购公债纪念奖章”。“小叶干部,买新公债的都有这个奖章吗?”看到陈奶奶胸前的奖章,同一层楼的王奶奶立即开腔了。“今天将中签公债券换成新公债的同志,都会有这个奖章。”叶满枝笑道,“同时,我们还会在大院布告栏,以及厂部楼前的布告栏上,张贴光荣榜,号召大家向这些同志学习。”赵二贺深知大院儿居民关心的重点,补充道:“光荣榜至少能贴半个月,只要不被风吹坏雨淋坏,咱们就一直贴着。”闻言,人群里果然有人开始蛐蛐咕咕,相互交换意见了。叶满枝适时接话:“准备继续支持国家经济建设的同志,先来我这边换新公债券,领取利息。家里有其他用钱计划的同志,去赵二贺同志那里登记,咱们下次再支付本息。”“小叶干部,今天领不了本金呀?”“嗯,由于之前很多同志表达了换购新公债的意愿,咱们街道不确定今天还有多少人也想直接换购,所以,出于安全考虑,何山同志没有携带太多现金。”叶满枝再次号召,“想换购新公债的同志,来我这里办手续。”街道推销公债的难度,比工厂和机关大很多。单位领导可以变着花样给职工摊派任务,但街道却不能给居民摊派任务。推销公债不能强迫,买不买全凭人家自愿。所以街道干部和居委会的同志总得想点另辟蹊径的办法。见人群里没人响应,居委会李主任点名说:“王大娘,您家又不指着那50块钱过日子,人家陈大娘都领到纪念奖章了,您不想领一个呀?您看人家陈大娘多光荣啊!”王奶奶往老陈的胸前瞅了瞅,嘀咕着:“你们居委会整天搞花样!”但还是走到叶满枝面前换购新公债了。“小叶,给我挑个更大的别上!”“哈哈,行。”有人带头换购,之后的工作就好开展了。居委会的李主任特别厉害,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相互攀比,她心里门儿清。几句话就能鼓动得人家别上一朵大红花。现场来了110人,其中42人将中签公债换成了新公债。让推销小组一次性进账一千八百多块。尽管距离心理预期还有些差距,但这只是第六居委会的成绩,第五居委会那边还没动员呢。叶满枝心里挺满意的,兑付工作结束后,高高兴兴地将何山同志送出了军工大院。等她重新返回大院儿,在正对着楼栋的大树下看到吴峥嵘时,她就更欢喜了。见他手上还提着行李包,叶满枝赶忙跑过去问:“你怎么才回来呀?原定不是昨天就能回来吗?我找了你好几趟呢!”其实,她忙着推销公债,只在昨天下午往军代室打过一次电话。但是多说几次也无妨,就当哄他高兴了。嘿嘿。她欢快得像只活力满满的小鸟,吴峥嵘看着她笑,连日奔波的疲惫都随之减轻了几分。“从北京出发时帮省军区运了一批物资,绕路去省军区又耽误了一天。”“那你刚回来还没吃晚饭吧?”叶满枝真诚相邀,“要不你跟我上楼去吧,反正已经到家门口了。”“不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就回去。”吴峥嵘跑了几天长途,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这样毫无准备地草率登门,不免让人觉得轻浮。他抬腕看了眼手表说:“要不你陪我去食堂吃一口吧?”“行。”656厂的工人三班倒,食堂几乎是全天供餐的,他们走进食堂的时候,打饭窗口还有人服务。大师傅陈大山正靠在窗边喝茶,见了吴峥嵘就热情招呼:“吴团长好几天没来食堂吃饭了,今天菜单里有炸蘑菇和四喜丸子,来点不?”吴峥嵘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与他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回头问叶满枝:“想吃点什么?”叶满枝在家吃过晚饭了,但她想吃炸蘑菇。这种费油的菜,常月娥从来不做。“给我们打一份炸蘑菇,一个四喜丸子,再添一份素菜吧。”陈大山一边帮着打菜,一边往两人身上乱瞟。吴峥嵘见了,便主动笑着介绍,“陈师傅,小叶是我对象。”“吴团长的对象是小叶干部啊?哎呀那你们可太登对了!那叫什么来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是他俩第一次对外公布恋爱关系,叶满枝脸都红了,故作轻松地揶揄:“陈师傅,看来你在扫盲班学习效果不错,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都会用了。”“哈哈哈,我上次考试得了95分呢!等扫盲班结业我再报个高小班!”陈大山又往饭盒里加了一个四喜丸子,“这个丸子是我老陈送小叶干部的,恭喜啊!”叶满枝跟对方道了谢,连忙端着饭盒跑了。“人家陈师傅恭喜你呢,你跑什么?”吴峥嵘坐到她对面扬起唇角。“我没跑,这不是为了让你尽快吃上晚饭嘛。”叶满枝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吃饭,“你去北京怎么样?见到主席同志了吗?”吴峥嵘颔首,随手指了指行李包,“里面有给你带的礼物,你自己找。”叶满枝双眼放光,一边拉开拉链,一边异想天开地问:“是主席同志送的吗?”“……”吴峥嵘惊异于她思路清奇,无语了半晌才说,“主席同志让你少饮酒,保持头脑清醒。”“嘿嘿,我开玩笑嘛。”叶满枝在行李包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个最有可能是礼物的小盒子,“是这个吗?”“嗯,打开看看。”牛皮质地的盒盖上有一个花体的俄文单词“胜利”,叶满枝将盒盖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忍不住“哇”了一声。“这手表真是送我的吗?”“嗯,喜不喜欢?”叶满枝被惊喜击中,眼里的高兴根本藏不住。“你怎么想起送手表给我呀?”国内几乎没有什么出名的手表厂,手表产量特别低,商店里的手表又贵又经常断货。整个街道办,只有凤姨和穆主任有手表。其他人出门工作都是看日头估算时间的。见她大方地将手表取出来放在手腕上比量,吴峥嵘眼里染上笑意,调侃道:“咱俩刚谈恋爱没几天,我就出差半个月,以防你闹脾气,我总要买点好东西哄哄你。”叶满枝想说她没生气,脾气好得很。但她转念一想,以后还是可以有点脾气的,给他哄自己提供点机会。嘻嘻嘻。“这手表真好看,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我就可以亲亲你了,不过,在食堂还是算了!”叶满枝口头表扬了一次,轻抚着光滑的皮质表带,挑眉问,“手表挺贵吧?我要是戴回家去,是不是就得跟我爸妈坦白咱俩的关系了?”吴峥嵘语气笃定道:“你爸妈应该早就知道了。”“不可能,我还没找到机会跟家里提咱俩的事呢。”“但我跟叶叔提了。”叶满枝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提的?我爸怎么没问我啊?”“好像每天都提了,”吴峥嵘笑,“我去北京出差之前,每次见到他都喊叶叔,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叶满枝:“……”

喊一次不够,竟然还每天都喊!她爸就算再迟钝,也该知道事情不对劲了!还有,老叶要是已经猜到了,怎么不来问问她呀?哎呀,她身边这两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叶满枝陪他吃了晚饭,还吃了几口炸蘑菇,见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吃过饭就催着人回家休息了。她带着新手表和一个油纸包的点心回家,本打算戴着手表在常月娥面前晃上几圈,谁知刚打开家门就听到了三嫂和四嫂的争执。准确地说,是四嫂单方面向三嫂开炮。沈亮妹仰着头说:“嫂子,你把三哥管好就行了,满桂的事有我和咱爸妈呢,你就别操心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老四现在回来得越来越晚,你应该注意一下他的动向!”黄黎被这不讲理的妯娌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满桂回来得晚,那是因为他在扫盲班给学生上课呢!他现在是老师了!”沈亮妹撇嘴说,“三哥有出息,但我们满桂也不差呀,你能不能别总门缝里看人?”她以前在这个当过老师的嫂子面前没啥底气。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叶老四却样样不如叶老三。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呀,她去话剧团的后厨当学徒了,老四也当了扫盲班老师。沈亮妹的腰杆儿不自觉就挺起来了。黄黎运了一会儿气,再次开口:“他当老师是好事,但扫盲班七点半就下课了,现在九点多了,他还没回来,你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她对男女主角这一家子极品亲戚实在是头疼,要不是一时半会儿搬不出叶家,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她真是懒得跟这样的混不吝浪费唇舌。叶满枝将东西放回自己房间,抱起梨花,探出脑袋问:“嫂子,我三哥四哥都没回来呐?都干嘛去了?”黄黎瞅她一眼说:“你三哥今天上夜班,你四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叶老四本来就是个贪玩,好吃懒做,又意志薄弱的。按照书里的发展,他就是在叶满堂留苏期间,被狐朋狗友撺掇着染上赌瘾的。当时叶老五已经被大火烧死了,常月娥心里记恨这两个继子,明知叶老四越陷越深却甩手不管,叶守信忙于工作,根本没发现儿子的异常。等叶满堂留苏回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叶老四已经是赌博窝点的常客了。【最近叶老四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八成是被哪个朋友勾去赌博了,若是不及时把他看住了,他只会越陷越深。】【以前还能仗着副厂长亲家的面子,把他从局子里捞出来,如今叶满枝已经跟周牧退亲了,他要是染上赌瘾,一旦在特殊时期被人抓住,保不齐就要把牢底坐穿了……】叶满枝皱眉盯着三嫂的脑门,心里对四哥最近的动向也有点疑惑。以前四哥喜欢养鱼养鸟养蝈蝈,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事,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何况他有自己的门路,他鼓捣的那些东西有买主会花钱买,一只养得好的铁皮蝈蝈能卖三五块钱。但最近四哥的心思好像确实不在花鸟鱼虫上,她原以为是因为对方当上了扫盲班老师,被转移了注意力。可是……她又往三嫂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瞄了一眼,现在想来,恐怕事情并不如她想得那么简单。叶满枝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下班后,特意回家叫上四嫂一起去了扫盲班。“来芽,咱来扫盲班干嘛呀?”沈亮妹以为小姑子要送她来念书。“等我四哥的,”叶满枝往教室里瞅了一眼,小声说,“三嫂说得没错呀,你就不好奇,四哥每天下班以后都干嘛去了?”“他那么大的人,哪是我能管住的?”沈亮妹不以为意道,“反正在院儿里出不了大错。”她对军工厂家属院的管理还是很信服的。叶满枝知道四嫂对四哥的浪荡做派已经习惯了,若是告诉她四哥可能会参与赌博,四嫂十有八九不当回事。毕竟男人凑在一起打个牌,下个棋是时下很常见的娱乐活动。“我四哥正年轻,心思又活络,”叶满枝违心地说,“万一在外面被哪个女人相中了,你不担心啊?”“不能吧?”沈亮妹没往这方面想过,但她的小心脏还是因此被高高吊了起来。“谁知道呢,咱等会儿看看他下班以后干嘛去。”沈亮妹再也不提反对意见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教室的方向。然而,不知四哥是察觉了什么,还是有意摆脱别人的关注。扫盲班下课后,他跟着学生们一起走出教室,不等叶满枝姑嫂俩跟上去,他就三躲两闪不见了踪影。“咋办啊?”沈亮妹焦急地问。“只能明天再说了。”两人在扫盲班门口跟了三天,也跟丢了三天。这就更让她们笃定四哥有问题了,否则他遮遮掩掩地躲什么?第四天的时候,叶满枝和四嫂分头行动,一直紧紧跟着他,随着他来到了五哥正在租住的大车店附近。但四哥并没进五哥的院子,又向前走了十几米,进了胡同尽头的一处小院。“来芽,那是啥地方啊?”“好像也是职工家属租住的房子。”叶满枝没打算偷摸跟踪,带上四嫂便明目张胆地走进了院子。四哥刚在牌桌后面坐下,就看到了自家媳妇和妹妹,赶忙站起来问:“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叶满枝往牌桌上瞄了一眼,一群男人正在打扑克,桌上零散地放着几沓一块两块的赌资,看来这些人赌得还挺大。不过,四哥兜里没什么钱,似乎还没资格上牌桌,只能在后面看人家打牌。“派出所最近正在抓赌,我们街道要配合派出所的工作,”叶满枝从兜里翻出红袖箍套到手臂上,“我刚才收到群众举报了,说你们这边特别吵,所以才让四嫂陪我过来看看。哥,你在这里干嘛呢?”“哎,就是看热闹,一会儿我就回去了。”“那不行,你们这是聚众赌博啊,我得去跟派出所说说。”旁边有人满不在乎地取笑:“叶老四,你这妹妹咋回事?要大义灭亲啊?”叶满枝瞪了那人一眼说:“少给我们兄妹挑拨离间啊,把我惹急了,小心我真举报到派出所去!”“举报什么呀,都是自己人!”四哥拉着妹妹往外走。“那不行,”叶满枝摆出一副胡搅蛮缠的小人嘴脸,从兜里掏出一沓子公债券说,“不让我去派出所举报也行,你们在场这些人,每人买五十块的公债券,支援国家经济建设,买了公债,我就不去麻烦民警同志了!”这些人赌得不算小,一旦被民警抓住,所有赌资都得上缴国库,还不如买公债划算呢。拿到公债券以后,钱还是自己的,就相当于储蓄了。在场好几人都认识叶老四的妹妹,只当她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学生娃,刚参加工作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打头一人嘻嘻哈哈地说:“行,不就是买公债嘛,你有认购任务是吧?跟哥哥们直说,无论如何哥哥们也得帮你一把!”屋里的三张牌桌上一共有三百多块的赌资,其中一人随手划拉了一下,把那些钱全都推给她。叶满枝似模似样地将钱清点了一遍,然后回给他们六张五十和两张十元面额的公债券。“行了,你们赶紧收摊吧,今天这事我就当你们是私下的娱乐活动,暂时先不给你们报到公安那里了,不过,下不为例啊!”“哈哈哈,行,咱们相互支持工作!”在一阵嬉笑声中,叶满枝把四哥拉走了。四哥知道她最近忙着推销公债,以为这是她的工作新思路,心里并不当回事。反正他还没上牌桌呢,小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叶满枝确实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转天下午,她就往军代室跑了一趟。她来得突然,吴峥嵘伸手帮她抹掉额上的细汗,笑着问:“不是下班以后一起吃饭么,还有两个小时呢!”叶满枝一脸严肃地说:“军代表同志,我要实名举报!咱们厂职工里有人聚众赌博呢!”她不报公安,报给军代室和保卫科总行吧?

第41章 抓赌首战告捷

接到叶满枝同志的实名举报后, 军代表同志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据举报人叶满枝描述,聚赌窝点设在工厂之外,那里已经超出了军代室和厂保卫科的管辖范围, 处理起来并不如派出所名正言顺。而且叶满枝刚在人家的牌局上推销了三百多块的公债, 以防别人联想到她身上, 对她打击报复,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想到她在赌局上卖公债的奇葩行为, 吴峥嵘不由扶额, 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跟你说正事呢, 你笑什么啊?”叶满枝急得不行, 在他手臂上推了推。“推销公债的事就不提了, 谁让你独自跑去赌博窝点的?”“我跟我四嫂一起去的,而且我四哥当时也在里面,”提起那个不争气的四哥, 叶满枝有点没面子, 弱了声气说,“那牌局上有好几人都挺眼熟的,都是我四哥的熟人。”吴峥嵘对她四哥还有印象, 之前在坟场被军犬撵得狼狈,看上去不太聪明。思及此,他敛了笑。“一场赌局能轻易聚拢三百赌资, 说明他们不但赌得大, 人员多,而且聚赌时间不短了。这种场子绝不是普通职工或家属有能力组织起来的。”大车店那一带的房子都被厂里的关系户租住着。她在赌局上见到的那些人未必是真正的组织者。吴峥嵘沉吟一阵说:“你回去以后就别再提聚赌的事了,只当你是为了卖公债才跑过去碰运气的。”叶满枝小声打听:“那军代表同志什么时候行动啊?”四哥要是铁了心想去赌, 哪怕她有八双眼睛也看不住,这事还得从根儿上杜绝。“等他们对你放松了警惕再说。你的工作经常外出, 还总在晚上加班,要增强防范意识。”吴峥嵘想了想,又笑道,“先让他们逍遥几天,攒够了买公债的钱,再连人带钱一网打尽。”叶满枝紧盯着他唇边那抹笑,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没有。”“那你总笑什么?”叶满枝严正提醒,“你最好不要轻易取笑我,我要是生气了,至少要一张五尺布票才能哄好……”吴峥嵘轻笑出声,“那我确实不敢轻易取笑小叶同志。军代室的布票已经被我换遍了,再换就得去其他办公室了。”他们这些当兵的常年穿军装,布票基本用不上,但其他科室却未必。“你以后对我好点吧!”叶满枝佯装不满道,“要是去其他科室换布票,人家就该知道你有个爱臭美的对象了,到时候我还得跟你一起丢人。”吴峥嵘被她的逻辑逗笑,配合地颔首说:“没关系,咱们堤内损失堤外补,争取让小叶干部多卖点公债,或许比五尺布票还管用。”“嘿嘿,那就辛苦军代表同志啦,我等着军代表同志首战告捷的好消息!”叶满枝很信任他的办事能力,把事情托付给他,就按照对方叮嘱,不再关注聚众赌博的事,好似那次去赌场堵人,真的只是卖公债的小手段。她默默等了十来天,眼瞅着再有一千多块就能完成公债任务了。某天晚上,她被人打断了美梦,在睡梦中被人推醒。“来芽,你今天看到你四哥没?”“没有啊,”叶满枝迷迷糊糊翻个身,嘟哝道,“又怎么了?”“这都后半夜了,你四哥还没回来呢!”闻言,叶满枝瞬间就清醒了,撑起身子看向床边的常月娥和四嫂。“四哥今晚一直没回来啊?”“扫盲班下课以后,他回来陪麦多玩了一会儿,快九点的时候胡六来家里找他,他又跟着胡六出去了。”胡六总来家里找叶满桂,沈亮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上次跟小姑子一起去过那个赌博窝点,光是桌上的赌资就有三百多块。饶是她一向心宽,也看出那胡六是在带着满桂不学好了。听说四哥是跟胡六一起离开的,叶满枝心里七上八下,直觉是吴峥嵘那边有所行动了。她四哥这是什么运气呀?自打上次被她抓到现行以后,四哥老实了好几天,不会刚跟胡六出去,就被军代室逮住了吧?叶满枝心里有了计较,便对四嫂说:“我四哥那么大的男人,之前也经常出去玩,他不用上班,估计明早就回来了。咱们就别操心了,赶紧睡觉吧!”常月娥还不知道老四赌博的事,也觉得老四媳妇小题大做,给闺女掖掖被子,便将儿媳妇带出房间了。然而,四哥不但晚上没回家,次日白天也没在家里露面。等到胡六的家人跑来打听胡六下落时,叶家人终于确定事有蹊跷了。老叶和三哥找遍了四哥常去的地方,相熟的几个朋友家也问过了,却始终没能见到人影。全家人一筹莫展时,军代室的秦祥突然出现在了叶家门口。叶守信认得他,知道他是吴峥嵘的通信员,赶忙将人请进屋里坐。“叶工长,我就不坐了,厂里还有活儿呢,我替吴团长给您传个口信,就得赶紧回去。”叶守信见他说得认真,立即点头:“有什么事,你尽管提。”秦祥的目光在叶家几人脸上扫过,表情不太自然地问:“叶工长,您有个儿子叫叶满桂吧?”“是我家老四。”“您看这事闹的,叶满桂同志昨晚就被保卫科带回去接受教育了。”叶守信闻言一愣,“老四怎么被弄去保卫科了?他犯什么事了?”保卫科在厂里的作用相当于派出所。职工和家属犯事以后,没有直接报公安的,都要先经由保卫科处理。秦祥挠挠头:“这事说来真是话长,厂里前两个月不是有个偷柴油的案子嘛……”“老四偷柴油了?”叶守信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这个案子搁置了好几个月一直没破,前天保卫科突然收到群众举报,在大车店附近闻到了很大一股柴油味。保卫科的同志来跟军代室借军犬,所以,我们军代室就派人配合保卫科一起去大车店寻找赃物了。”秦祥嗐了一声说:“谁知道柴油桶还没找到,竟然先发现了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里面一共十七个人,几乎都与咱们厂沾亲带故,所以全被保卫科带回厂里了……”叶守信头晕目眩,隔了好几秒才跟他确认:“老四是因为赌博才被保卫科抓去的?”秦祥艰难地点点头,像是怕他难堪一般,找补道:“据叶满桂同志自己交代,他没带赌资,没参与赌博。但您也知道,凡是在赌场被抓现行的,统统要接受教育、劳动和罚款,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我们吴团长听过叶满桂同志的供词以后,认为他没有撒谎,所以才派我来家里跟您说一声。”见老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三哥连忙上前一步,与秦祥交涉。他还不知自家妹妹与吴峥嵘的关系,握着小秦的手连声道谢,“秦同志,我们现在能去保卫科领人吗?”“这事恐怕还不行,”秦祥叹气说,“这次赌博人数众多,而且大多是咱们的厂子弟,保卫科通报厂领导以后,决定扣押他们72小时,在保卫科进行相关法律法规的学习。以防有家属找人疏通关系说情,李科长决定72小时以后再通知家属。吴团长怕您家一直见不到人着急,才让我来家里提前说一声。”三哥再次道谢,当即表示理解和拥护厂领导的决定。等他将秦祥送下楼,重新返回时,皱着眉说:“还以为老四有长进了,怎么突然又迷上了赌博?保卫科不会把人移交派出所吧?”闻言,沈亮妹顿时哭出声来,“哇,他要是因为赌博坐牢,我也不过了!麦多有个坐牢的爹,以后还能抬得起头来吗?”黄黎嫌弃道:“哭什么哭,要是真想移交派出所,肯定在第一时间就移交了,哪会让他们在厂里学习72小时?”要是能让叶老四趁此机会长长记性,反倒是好事!叶守信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闷不吭声地又在家等了一天。等到72小时过去,保卫科通知家属去领人交罚款的时候,他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爸,我跟你一块儿去吧!”叶满枝主动请缨。叶守信“嗯”了一声,闷头往外走。他们赶到保卫科的时候,其他家属也陆续到场了。来领人的基本都是厂职工,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后勤科长。据说聚众赌博的场地,就是他大儿子提供的。所有家属被保卫科长带去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的一侧坐着十七名萎靡不振的赌徒。家属们被安排到另一侧。叶满枝的目光一一划过一众赌徒,大多数人都比较年轻,但一群人中还掺着两个影响画面和谐的老头。看来赌博这事,真是不分年龄的,年纪相差那么大,居然也能玩到一起。她心里感叹着,余光里却瞥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突然冲向对面的赌徒。郭二妮怒气冲冲,表情狰狞,揪起其中一个老头的后脖领就是一顿乱捶。“哎哎,还有没有王法了!”被打的老赵头拼命躲闪,“谁家的儿媳妇敢打公公啊!小辈打长辈,你还有没有规矩了!”“我呸!你算个屁的长辈!”郭二妮下手毫不客气,“还嫌家里不够乱是不是?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学人家聚众赌博!”老赵头边躲边解释,“我没赌博!就是跟老刘一起去看热闹的,我兜里有多少钱,你应该清楚呀,咋可能上得起人家的牌桌?”郭二妮啐道:“你自己家的热闹不够看吗?大院儿里那些下棋的不够你看吗?为什么非得去赌场看热闹?你咋什么地方都敢去?”在场这些家属,包括老叶在内,都想动手教训自家孩子,碍于这是保卫科的地盘,才把那口气忍了下来。郭二妮算是全场唯一将想法付诸实践的人。因为这两人的争执,会议室里骤然乱作一团。叶满枝是除了郭二妮以外,唯一的女同志,见状便主动上前,抱住了还要踢打的郭二妮。“郭大姐,你冷静一点,你公公年纪不小了,要是当众把他打出毛病来,你还得伺候他!”叶满枝对郭二妮也算熟悉。她负责民政工作后,见识的第一件奇葩事,就是赵国栋重婚娶了弟媳,弟弟又诈尸回来复仇,把哥哥吓尿了裤子。当初郭二妮还想跟小叔子结婚来着。“我呸,我才不伺候他!”郭二妮怒发冲冠,“等赵国栋从看守所里出来,我就跟他离婚!”她跟赵国栋没领证,但孩子都生了三个,属于事实婚姻。所以,赵国栋和弟媳领的结婚证并没有法律效力。他这种重婚,与解放前的重婚不一样,原本可以判拘役三个月,缓刑六个月,但法院认为他明知故犯,故意欺瞒哄骗妻子,最终判了他三个月拘役,没有缓刑。赵国栋这会儿正在看守所服刑呢。大儿子坐牢,小儿子复活,她公婆也因此从农村赶了过来。郭二妮原本以为两个老人是来解决问题的。结果人家是来帮大儿子守着房子的。她婆婆至少还知道做饭带孩子。公公却在离开农村以后彻底变了个人,他现在不用种地,每天吃了饭就把饭碗一推,背着手去大院里看人家下棋。郭二妮想在婆婆能帮她看孩子的时候找份工作,等她与赵国栋离了婚,不至于坐吃山空,所以即使心里厌烦这个公公,她也忍了。没想到这人变本加厉,院儿里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他玩的,居然开始接触赌博了!郭二妮脸色通红,对保卫科的同志说:“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他儿子在看守所呢,你们把他送去派出所也行,反正我是不会给他交罚款的!”保卫科的同志尚未表态,其他家属先不乐意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冲动啊!哪有动不动就往派出所送人的!”“就是啊,小郭,有事好商量!”把老赵头送去派出所事小,但送人去派出所总要有个理由吧?一旦把他聚众赌博的原因说出来,那么与他一起参与赌博的人,免不了也要进一回派出所。毕竟聚众赌博没有单蹦一个人的。吴峥嵘用钢笔在桌面上敲了敲,“安静。”军装比保卫科制服更有威慑力,他开口以后,会议室逐渐平静了下来。吴峥嵘英俊的脸上毫无波澜,肃然道:“656厂对厂内聚众赌博,有明确的惩罚标准。尽管他们的赌博地点在厂外,但参与赌局的都是职工家属,住在军工大院里,因此惩罚标准同样适用。下面请保卫科的李科长给大家讲讲对这17人的处理意见。”李科长站起身,高声道:“自656建厂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聚众赌博事件,人员众多,赌资数额巨大!厂领导得知消息后非常震怒,要求保卫科从严从重处罚,除了强制学习相关法律法规,还应该移交公安机关……”“李科长,我们一定好好教训这些臭小子,能不能放他们一马,别移交派出所了?”“我真是恨不得抽死我家老二,但去了派出所,有了案底,以后这工作说亲也会受到影响。”李科长摆摆手说:“先听我说完,考虑到有些同志确实是初犯,而且以他们的经济条件,亲自参与赌博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厂里决定给出第二个选择,就看家属想让他们认罪还是认罚了。”认罪就是移送派出所。认罚就是交罚款的意思。大家不带任何犹豫,几乎全都选择了认罚。只有郭二妮,说什么也不肯给老赵头交罚款,请求厂里将人移送派出所一了百了。这样一来,事情再次回到了原点。把老赵头送去派出所,其他人也要跟着遭殃,那其他人认罚还有什么意义?带老赵头去赌局看热闹的老刘头,出言劝道:“国栋媳妇,你是当儿媳妇的,哪有主动把公公送去派出所的?他进了局子,你家几个孩子的脸上也无光啊!”“连孩子爹都进局子了,再进去一个爷爷有什么!”郭二妮似笑非笑道,“老刘,我公公是跟你一起进赌场的,你要是看不过去,就把他的罚款交了!”老刘头当即闭嘴。除了赌资上交,每人还要罚款二十块,他怎么可能给老赵出钱!事情一时僵持不下,双方都不肯退让。把郭二妮惹急了,她就让对方代缴罚款。叶满枝却在此时缓缓举起了手。她是在场难得的女同志,万绿丛中一点红,刚举手就被李科长注意到了。“小叶同志,有什么要讲的?”叶满枝叹气说:“吴团长,李科长,参与赌博这些人确实不给家里长脸,我爸一辈子堂堂正正,攒下来那点脸面全被我四哥丢光了。我相信大家的心情都差不多,虽然同意给他们交罚款了,但心里肯定是不痛快的。”“这种事谁能痛快呀!上辈子真是欠了这孽障的!”“我觉得厂里罚款的目的不是为了收钱,而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既然如此,咱能不能像公安机关一样,对他们进行劳动教育,用劳教代替罚款?”叶满枝生怕别人抢了她的话,连珠炮似的说:“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市教育局给咱们光明街批了一个建小学的指标,但是由于财政资金紧张,需要咱们街道居民自行出钱出力建小学。”“这17位同志,既是职工家属,也是光明街居民。我觉得可以让他们去小学工地上工作一段时间,得到惩罚的同时,还能为小学生上学出一份力。”叶满枝一口气将话讲完,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毕竟656在坟场那边也有扩建任务,要是把他们拉去坟场干活也算是劳教。听了她的话,大家都沉思起来。家属们本就恨得牙痒痒,即使答应掏罚款,也是捏着鼻子掏的。用劳教代替罚款,那是大家巴不得的好事!既省了罚款,又能让这群混蛋吃些苦头,受点教训!大家一齐将目光投向李科长和吴峥嵘。不等李科长开口,吴峥嵘先表态说:“小叶干部的提议不错,不过,考虑到这些同志没有盖房子的经验,让他们去工地帮忙是对小学生安全的不负责任。我提议,让这17位同志每人去江边挖一吨沙子,另外每人再为学校支援200块红砖。”叶满枝心想,这样就更好啦!现在的人工费不值钱,建筑材料才值钱呐!而且从江边往光明街运沙子,运输也是个很大的问题。要是能让这些人挖了沙子运回来,能给街道节省一大笔拉沙子的运输资金呢!吴峥嵘提的建议不算过分,家属们没再讨价还价,纷纷表示愿意让自家混账支援小学校建设。叶守信出面在表格上签了字,揪着老四的脖领子就把人拽出了会议室。临走时他还特意跟吴峥嵘道了谢。“我家这小子不争气,这回让吴团长见笑了。”“叶叔别客气,”吴峥嵘笑道,“根据四哥和其他人的口供来看,他确实是去赌场旁观别人打牌的,暂时还没有正式上过赌桌。三哥和来芽都很优秀,想来四哥也差不了,您回去说说他就好。”叶守信暗道,幸好还有两颗辣椒是辣的,否则他真是没脸见人了。他惦记着老四的事,暂时顾不上追究对方称呼上的变化。叶满枝却偷偷瞪了吴峥嵘一眼。你比我四哥还大呢,乱喊什么四哥啊!

第42章 小叶干部要去进修啦!

四哥聚赌被抓, 算是彻底把老叶惹毛了,当天回家他就被按住胖揍了一顿。老叶将其他人请出了家门,叶满枝没能见到四哥挨打现场。但只看他事后撅着屁股哼哼的惨样, 就知道老叶下手有多狠了。叶守信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对老四说:“你先到江边挖沙子去, 把沙子和砖头凑齐了,然后在小学校的工地上积攒点经验。现在厂里扩建分厂, 基建任务多, 我想办法把你弄到基建处当个建筑工人。”他以前担心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 进了军工厂不守规矩, 可能惹祸上身。如今看来, 放任他这样晃荡下去,反而更容易跟人学坏。让他去工地上流点汗,也就没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了。他心里打定了主意, 便不再跟老四废话, 转而关心起闺女的事情。“你跟小吴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连三哥四哥都喊上了?”“就那么回事呗,我俩现在谈对象呢。”叶满枝腹诽,这俩人都挺能装的。老叶明明已经知道情况了, 还装得跟刚发现似的。吴峥嵘就更别提了。昨天在食堂吃晚饭那会儿,她问对方喊四哥的时候别不别扭,人家说反正早晚要改口, 不如刚开始就大方点, 省得以后还要为了一个称呼纠结。叶满枝再次对他的坦率无言以对。老叶试探着问:“在你四哥这件事上,人家小吴也算帮了忙,咱们用不用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感谢一下啊?”“人家来咱家看到四哥这个惨样,多尴尬呀!”叶满枝哼道, “他在厂里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态度好点就行了。”叶守信瞪眼问:“他还跟你告状啦?”“没有,只看你对我大姐夫和二姐夫的态度,就能猜到你在吴峥嵘面前是什么做派了!”老叶惯爱在女婿面前拿乔,时不时就要耍一下老丈人的威风。吴峥嵘的职务高,以防未来压不住女婿,老叶就更得摆谱儿了。“既然你觉得不用请客,那我们就听你的。”叶守信想请客的心并没多真诚,主要是自家老四刚被人家逮住,两方相见时,他难免底气不足。想到这里,他又狠狠瞪了不争气的老四一眼,对小闺女说:“这次让你四哥去工地上干活,你就可劲儿使唤他,别让他有力气想别的!”叶满枝点头答应着。她也想让四哥受点教训,次日一早就把四哥拉到了工地上。考虑到这些赌徒都是心思活、不服管的,叶满枝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一趟东源码头。用介绍信换取了工程用沙指标以后,她与人家管理办公室的人商量。“卢主任,工人在这边挖沙子的时候,您受累经常来看一看吧。”“挖沙子有啥可看的,没事,这一片随便挖。”叶满枝往江滩上指了指说:“我们这些工人都是一根筋,要是盯着一个地方挖,挖出一个大坑来,那也算是安全隐患吧?”卢主任惊讶地问:“真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谁挖沙子会可着一个坑挖啊?”“您看那边!”叶满枝指向四哥所在的位置,五六个青年正围成一圈,一边声讨保卫科和各自的老子,一边用铁锹挖沙子。没几下就挖出一个大坑来。“您看到了吧,不能让他们聚堆!”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准没好事!卢主任叼着烟瞅了好半晌,心里也担心这群死心眼给江滩挖出一个大坑来。“行,一会儿我喊个人去盯着点。”叶满枝向他道谢,把劳教分子们扔在沙滩上就放心离开了。反正每人给小学校送一吨干沙和两百块砖是早就说好的,完不成任务就不让穆主任给他们签字。对于这批突然出现的免费劳动力,穆主任特别高兴。最近市教育局派了一个工作组来小学工地上考察,这17个劳教分子,以及他们送来的建筑材料,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穆兰在“公办民助”试点小学这个项目上很有野心,若是真的办成了,这座小学将成为全市的标杆。因此,她对用心工作的小叶同志给予了肯定。按照穆兰以往的风格,多以口头表扬居多,但她这次一反常态,直接给了叶满枝一个进修名额。基层干部进修班,是市委党校针对基层干部组织的提高班,用以提高基层干部的理论水平和政治素养。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开班,但每个基层单位只有一个进修名额。今年秋季班的进修名额,穆兰没搞内部投票那一套,直接就给了叶满枝。叶满枝和赵二贺在推销公债这项工作上一骑绝尘,在其他人的进度刚刚过半时,他们还有八百多块就能完成一万元的指标了。所以,穆兰把最近工作的完成度当作衡量标准,叶满枝和赵二贺是最有资格得到这个进修名额的。但赵二贺是搞体育出身,在学历方面欠缺一些,这个名额自然就落到了拥有高中学历的叶满枝身上。其他人即使心里有想法,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叶满枝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好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加上试用期,她参加工作的时间,满打满算才四个月,这种唯一的进修名额,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头上吧?可是,穆主任就是把名额给她了呀!嘿嘿。叶满枝回过神来,连声向穆主任保证:“主任,我去了党校以后一定用心学习理论知识,以后要更加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她激动得鼻头都发酸了。领导能给她这么宝贵的机会,说明她在工作上的努力都被领导看到了呀!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古代有那么多“士为知己者死”了。在当下这一刻,她想要鞠躬尽瘁的心情也倏地达到了顶峰。她可太高兴啦!穆兰看出她的激动,笑着说:“党校是党组织培训党员干部的学校,这个每年两期的基层干部进修班,是非党员干部唯一能去党校学习的机会,足可见这个机会有多宝贵了。所以,去了进修班以后,一定要多听多看多学习,好好用理论知识武装自己!”“进修班已经组织过两期了,魏珍和小刘都去学习过。不过小刘调去了656厂工会,你要是对培训班有疑问,就多跟魏珍交流,她当时的结业成绩也很不错。”叶满枝连声答应,为这张珍贵的大馅饼欣喜了一整天。下班后与吴峥嵘在食堂碰头的时候,甫一见面就被他看出了端倪。“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高兴?”叶满枝眼睛亮盈盈地透露:“穆主任推荐我去市委党校参加基层干部进修班了!”吴峥嵘语气里透出几分讶异,“你才上班几个月?这么快就进步了?”“算不上进步吧,就是去学校进修的。”叶满枝假谦虚。“咱们市里的党校刚成立两三年,被选送去进修的都是各单位表现优异的党员干部。656也有类似的推荐名额,厂办、工会、团委那些人为了几个进修名额争得不可开交,像你这样的年轻干部,基本没什么机会。能拿到这个进修名额,说明你本身已经足够优秀了。”叶满枝被夸得眉开眼笑,唇角的弧度压也压不住。她能拿到这个名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街道办庙小人少。若是毕业就进厂工会工作,这种进修名额绝不会落到她头上。“这个机会这么宝贵呀!那我周末得去书店买几本书提前自学一下,争取在结业考试的时候取得好成绩。我们办公室的魏姐说,学员的考试成绩要寄往各自单位,记入个人档案,所以这个结业考试成绩是要跟着档案走一辈子的,一定不能拉胯!”吴峥嵘接过书单扫了一眼,大多数是马列之类的理论著作。“这些书我都有,你别再花钱买了。”“你要把书借给我啊?”“嗯,这些书不便宜,不是专门搞理论研究的,没必要买全套。”吴峥嵘将书单推给她,“你一会儿去我那里自己找吧。”叶满枝顿住筷子冲他笑。“又笑什么?”“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这次可以去看看了,”吴峥嵘用寻常的语气说着并不寻常的话,“不出意外的话,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住在那里。”叶满枝再次为他的直白语塞。食堂里人来人往,总有职工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打量。她担心两人的对话被人听见,在桌下用脚尖踢了他小腿一下,就埋头吃饭不说话了。不过,从食堂出来以后,她还是乖乖跟着人家回家取书了。吴峥嵘住的是军工大院里最早落成的那片宿舍区,厂领导和苏联专家们似乎都住在这一片。厂长副厂长,总工副总工的住房标准是三室一厅。但厂里新盖的赫鲁晓夫楼,最大的也只有两室,所以,厂领导们自建厂以来,一直住在东门这片黄墙白窗、灰绿屋顶的平房里。当然,与胡同里那些普通平房不同,军工大院里的平房都是独门独院且不相连的。两栋平房之间会相隔几米,让住户之间不至于太疏远,又能保证一定的私密性。叶满枝随着他走到最尽头的16号院门口时,忍不住问:“16号是不是比其他房子小一些啊?”只看房子外观就能看出不同了。“嗯,我当时是临时被上级调来暂代军代表的,没打算在滨江久留,只让后勤给我安排一套环境最安静的住房。这房子确实安静,隔壁只有一户邻居,但面积比其他房子稍小一些。”由于家庭原因,吴峥嵘不太想回滨江工作,当时以为来656厂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有人接替他。要是早知会在这里解决终身大事,他就该要一套面积更大的。叶满枝被他请进院门,发现院子里面特别干净,不但没种花草,连蔬菜瓜果也没有,像五哥那样在院子里养鸡养鸭就更不可能了。这个院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院子,空旷得像个操场。“这么大的院子,你怎么什么也不种啊?”吴峥嵘坦言:“我不会弄那些,等你住进来以后自己种吧。”叶满枝在空旷的院子里随意看了看,正想调侃他居然也有不会的东西,突听见隔壁院子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听到动静,嗖一下就躲到了男人身后。吴峥嵘伸手护住她,无奈道:“咱俩的关系不是已经过了明路了吗?你来我家还躲什么?”明明是光明正大谈恋爱,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叶满枝也为自己的下意识行为傻眼,“不知道啊,被人看见咱俩在一起,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时还好,进了他的家门,她心跳一直怦怦的。隔壁的院子传来关门落锁声,两道人影已经渐行渐远了。吴峥嵘盯着她紧张兮兮的表情端量片刻,忽然轻笑出声,低头便吻了下来。双唇相贴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三四秒,但也足够他们接一个完整的吻了。叶满枝在他胸膛上推了一下,“还在外面呢。”“没关系,有大门挡着,”吴峥嵘好笑道,“我要是不亲你一下,似乎会浪费你的做贼心虚,你现在可以躲起来了。”叶满枝抿了抿唇,红着脸虚张声势,“谁做贼心虚啦?我才没躲呢!哎呀,快走吧,把我的书找出来,别耽误我学习进步!”吴峥嵘被她推进屋里,随手拉开电灯开关。三个房间只被他使用了两个,东边是卧室,西边更大的那间是书房。叶满枝迈进书房的时候,不由错愕地瞪大眼睛。我的天啊。除了图书馆和书店,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两排实木书架贴墙站立,书架整整铺满了两面墙,其上的所有空间都塞满了书。有的书还零散地堆放在窗边的写字台上。“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叶满枝满眼佩服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吗?”“没有,有些书没什么意思,看到一半就放下了。”他来滨江工作的时候,带了五箱行李,其中四箱是书籍,因为要来军工厂当军代表,书籍基本都是与专业相关的。决定在滨江定居以后,他又回省大那边的老宅收拾了一些以前的旧书搬过来。再加上平时零零散散买的新书,书架上的书籍就越积越多了。叶满枝从书架前经过,视线一一扫过书脊上的名字,数量最多的是工科类书籍,也有小说杂谈、工具书和外文书籍,甚至还有旧社会书馆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线装书。她书单上的马列著作被堆放在一个角落,还算整齐地排列着。叶满枝深刻怀疑,对方所说的“有些书没什么意思”,指的可能就是这几本。她对照着书单,将那几本上课会用到的书抽出来,然后再次感叹:“你的书好多哦!”这得花多少钱啊?“你想看的话,可以随时过来看。书架上有的书,你就不要买了,免得以后家里出现重复书籍。”吴峥嵘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拆下两把钥匙给她,“这是外面两道门的钥匙,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可以随时来家里看书。”叶满枝摆手说:“算了,你身份特殊,万一有什么保密信息被泄露了,那多麻烦啊!”“我从不回家处理工作,”吴峥嵘将钥匙放进她毛开衫的口袋里,“你放心来吧。”这间房子的上一任住户是一位苏联人,他完成支援任务返回苏联以后,后勤将房子分配给了吴峥嵘。不过,吴峥嵘在工作上向来谨慎,工作只在军代室里完成,从不将重要资料带回家,也不在家里谈论工作。这间书房里没什么需要保密的。叶满枝伸手压了压口袋里的钥匙,嘟哝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才不来呢,被人看见了多尴尬啊!”但她也没再将钥匙推回去。自从她跟吴峥嵘的关系在家里公开以后,老叶给她设定了每天八点必须回家的门禁。她取了书之后,没在书房里逗留太久,大致参观了一下房子的格局,就从小院儿里出来了。两人绕着大院溜达了一圈,还差一分钟八点的时候,吴峥嵘将她准时送到了叶家楼下。“上去吧,”他站在橙黄的路灯下微笑,“以后欢迎小叶同志天天来。”叶满枝被他笑得脸热,违心地说:“那你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行,你下次过来帮我指点指点。”*突然闯入了吴峥嵘的私人领域,又借来了好几本看起来很贵的大部头,让叶满枝持续兴奋了好几天。尽管政治理论知识晦涩难懂,但是为了让自己在结业考试时能够一鸣惊人,取得好成绩,她还是见缝插针地提前预习了起来。报名和开学时间在十一月中旬,距离正式上课还有一个礼拜。入秋以后,街道办的工作渐渐清闲了下来。叶满枝工作和学习之余,也入乡随俗地跟着大家织起了毛衣。她以前习惯用缝纫机做衣裳,织毛衣的技巧并不熟练。所以,她决定从最简单的织围巾入手。先织一条围巾送给吴峥嵘,毕竟她已经从对方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了,至今还没回过什么像样的礼呢。整个街道办里,凤姨的编织技巧是最好的,她就像一个无情的织毛衣机器,不用低头观察针线,就能快速而准确地织出各种繁复的花样。叶满枝正向凤姨虚心请教一个麻花结的织法时,穆主任裹着深秋的凉意,从区里开会回来了。刚解下围巾,她就向大家公布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消息。市里要派一个工作队进驻光明街,指导光明街道办和光明派出所,组成一支“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专门处理剩余劳动力的问题。“目前滨江市内共有160多万人口,能参与劳动养活自己的,只有60多万,剩余那100万人都是靠别人工作养活的,咱们市内的剩余劳动力实在太多了!所以省里和市里给各区县下达了最新通知,要动员自今年四月以后,从乡间来滨江居住的人返回原籍搞生产!”刘金宝咧着嘴问:“主任,人家既然进了城,肯定是想在城里定居生活的,谁还愿意回原籍劳作呀?这种事怎么动员啊?”人家好不容易找机会出来了,现在又偏要让人家返回老家,这种动员就是纯纯地得罪人呀!处理剩余劳动力,比推销公债还让人头疼呢!“这是上级下达的任务,所有街道必须严格完成,盲目流入城市的人口太多,导致乡间无人生产,已经对农业合作化产生了很大影响。今年省内好多农业社的粮食出现了歉收的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农业人口盲目外流造成的。”“农民来到城里以后,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但影响农业生产,还会给城市治安和就业造成很大压力。”穆主任直接宣布,“咱们光明街要动员返乡的人数是600人,在春节之前必须完成。”叶满枝快速合计了一下,全街动员600人的话,平均到每个居委会,至少要动员一百人回乡生产呐!她在心里回忆起第五、第六居委会的情况,不自觉就想到了郭二妮公公那张苍老的脸。

第43章 小叶同志另辟蹊径

所谓的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 其实就是把街道办的所有人,以及派出所的所有人整合到一起,共同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生产。叶满枝对这种工作实在提不起兴致, 哪怕是郭二妮公公那样的人, 她也不想上门劝人家回乡。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也许是因为老叶家同样出身农村吧,反正她就是没什么干劲儿。主动回乡生产和被人劝返回乡, 那心理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因此, 参加工作以来, 小叶干部第一次出现了消极怠工的情况。“小叶, 你怎么回事啊?”刘金宝凑过来问, “我看你对劝返工作好像不太上心呢?”叶满枝继续低头织围巾,信口胡诌道:“劝返也不能盲目劝返啊,我们大院儿里正在有策略地劝返。”“你们有什么策略跟我分享一下呗。”“我们的策略就是先让一部分条件好的人离开。比如在乡间有田地、有亲人可以依靠, 在滨江没有固定职业, 而且还没被派出所批准迁入户口的,这部分人在农村有退路,对城市的归属感也比较低, 可以先让他们自愿离开。”“那人家怎么能自愿离开啊?”叶满枝也不知道,只好说了句废话,“靠咱们做工作呗。”反正她把郭二妮公婆的情况告诉居委会主任了, 能否动员成功还得看居委会的。这项劝返工作是个长期任务, 最起码要做到春节前。由于大家的劝返成果都不理想,除了刘金宝问过一次,其他人并没察觉到叶满枝消极怠工的情况。她就在织围巾和等待开学的日子里, 迎来了56年的初雪。行道上的落叶尚未清扫干净,天上便纷纷洒洒落下了小雪。叶满枝下班回到大院时, 居委会李大娘正拿着大喇叭通知大家收回晾晒的衣物,关好门窗。“天气预报已经说了,预计后半夜有暴雪和大风,还没生炉子的人家,赶紧把炉子生起来,省那点煤省不出金山,不要再省啦!”叶满枝听着李大娘的话,笑了一路,刚进家门就问常月娥:“咱家的煤够不够烧啊?李主任喊得嗓子都劈了,咱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吧。”“够烧两天的,明天让你四哥去煤站拉点煤回来。”“我们街道办和派出所还想一起批发蜂窝煤呢,咱家买多少?我明天去单位报个数。”常月娥却摇头说:“算了,那蜂窝煤不好烧,放进炉子里掌握不好火候。我用了几个月,感觉没节省多少用量,还是用原来的散煤吧。”“不能吧?”叶满枝疑惑道,“这是市里推出的新产品,我那次去市商业局开推介会的时候,副局长说用蜂窝煤能节省不少呢。”四嫂插话:“领导自己又没用过,你别听领导胡吹了!我天天跟咱妈一起做饭,那蜂窝煤好不好用,我俩最清楚了!”叶满枝不怎么下厨,对蜂窝煤的情况不甚了解。但她觉得既然市里大力推广使用蜂窝煤,一定是有科学依据的。她吃过晚饭以后,又去楼里另几户使用蜂窝煤的人家打听了一下情况。大家普遍反映蜂窝煤最大的优点是烟少,至于省煤省钱之类的,暂时还没看出来。负面反馈太多,叶满枝心里也跟着动摇了。她把蜂窝煤滑铁卢写在了当天的日记里,给吴峥嵘写信的时候,也顺便吐槽了一番。军代室正在跟总师室合作研究什么项目,叶满枝有两天没见到吴峥嵘了。他俩不见面的时候,就用甲字16号信箱联系。相比其他青年男女,他们属于联系极其频繁的。次日一早,叶满枝套上棉袄,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将信纸投进了甲字16号信箱。结果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吴峥嵘说,从理论上讲,蜂窝煤应该比散煤上火快、火力猛,居民们之所以会觉得蜂窝煤不节能,很可能是煤炉子的问题。现在的煤炉子是针对散煤设计的,内部空间比较大,而蜂窝煤的空气接触面比散煤小很多,原本用一块蜂窝煤就能做一顿饭,因为炉子的原因,可能需要加到两三块……巴拉巴拉,用一张稿纸的内容,帮她分析了蜂窝煤遭遇滑铁卢的原因。而对于叶满枝拐弯抹角问他想不想自己的话,吴峥嵘只简单写了一个“想”。叶满枝不死心地将稿纸背面翻过来瞅瞅。这就完啦?她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蜂窝煤不省煤的原因。不过,既然人家认真分析了,她也不好太冷漠,只回了一句“那应该用什么样的炉子”,便将字条扔进了投递口。再没写黏黏糊糊的废话。吴峥嵘当天没给她回信,次日一早的信箱里也是空的。叶满枝心想,这人也许已经感受到她的冷淡,开始闹脾气了。然而,临近下班时,吴峥嵘却将电话打到了街道办,让她下班以后去军代室一趟。叶满枝不知他又搞什么名堂,时针刚指向五点,就背着挎包往厂里跑。“让我来干嘛啊?”“你不是想要能配套蜂窝煤的炉子吗?”吴峥嵘把她领进办公室,指向墙边的两个煤炉子,“就是这种。”叶满枝好奇地走过去瞅了一眼。两个铁皮炉子一高一矮,即便是最高的那个也要比普通煤炉小一些。炉内的空间非常小,直径只够放一块蜂窝煤的。“这是你做的炉子啊?”叶满枝回头问。“嗯,材料不太齐全,先做两个简易的。”“炉膛的空间这么小,每次只能烧一块煤呀?那做饭的火力可能不够。”“小的能叠放三块,大的能放五块。”吴峥嵘将炉子上的烧水壶提起来,介绍道,“如果只是烧水,你引燃一块蜂窝煤就够了,燃尽的煤渣再转移到底部垫高。做饭的话,可以根据火力需求,一次性引燃2-3块蜂窝煤。这炉子保温效果还不错,做完饭的余温还能延续小半天的时间,足够你放在房间里取暖了。”叶满枝摘下手套,伸手在炉火上感受了一下余温。不烫手,但还是暖的。这是一块煤从下午燃到傍晚,烧了两壶开水之后,余下的温度。如此看来,烧蜂窝煤确实比散煤省一些。叶满枝围着两个炉子稀罕了一会儿,笑吟吟地问:“你这两天都在做这个啊?”她还以为对方不回信是在闹脾气呢。“没有,昨天晚上就做好了,主要是等黄泥和保温材料干透,需要一些时间。”吴峥嵘抬了抬下巴,“小的这个你拿回去吧,大的还没干透,还要晾几天。”“没想到你还会做煤炉子呢,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嘛!”叶满枝挎上他的臂弯,用气声表扬,“咱们峥嵘哥哥太棒啦!”吴峥嵘看着她笑,“要是只给你画个示意图,告诉你这就是蜂窝煤炉子,我怕你回信的字数越来越少。反正已经做过捕蝇器了,不差一个煤炉子。”叶满枝拒不承认闹过情绪,拉着他说:“我是因为这两天工作太忙,才写得少了。走走走,今天我请客,犒劳一下大功臣!”她用军代表同志的粮票在食堂请了客,吃过晚饭便将那个新型煤炉子带回了家。“你提个油漆桶回来干嘛?”叶守信背着手问。“这是用油漆桶做的煤炉子!专门给蜂窝煤用的!”“你从哪儿买的?现在连蜂窝煤都有专用炉子了?”叶满枝得意道:“这是吴峥嵘给我做的!他说这种煤炉子比传统炉子省煤,我已经在他办公室试过了,确实比散煤好用!”“嘁,不就是一个煤炉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守信盯着炉子观察一会儿,说,“这种炉子我也能做,在下面留个通风口,再弄个蜂窝煤内胆进去,然后用黄泥填充空隙就行了。”常月娥怼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之前怎么没见你做一个啊?人家小吴给来芽做了,你又叽叽歪歪。来芽,这炉子怎么用?咱烧壶水试试!”叶满枝点燃一块蜂窝煤放在洞口的最上面,然后将水壶放上去。正要蹲下检查通风口时,林青梅却敲门进来了。“青梅来了?吃晚饭了吗?”常月娥热情招呼。“婶儿我吃过了,”林青梅回了一句,就拉着叶满枝问,“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没有啊,怎么了?”劝返工作她没怎么参与,应该得罪不到什么人。“我妈说,最近院儿里有人在说你跟吴团长的事。”叶满枝不以为意道:“说吧,我俩光明正大地来往,又没避着人,被人看到了议论几句是难免的。”“如果只是这样,我就不着急了!”林青梅小声说,“我觉得苗头不太对,你跟吴团长谈对象应该是两个人的事吧?我妈说,有些人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找对象只找干部!”她跟叶满枝关系好,一般人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叶满枝的坏话,当着叶家人的面就更不可能没眼色地谈论这些了。要不是被她妈听到过两次,她们还被蒙在鼓里呢。叶守信皱眉说:“这不是扯淡吗?来芽一共就谈了俩,第一个周牧是娃娃亲,那是长辈做主定的亲,不是她自己找的。第二个吴团长是组织介绍的,也不是她自己找的,怎么就成了她找对象只找干部了?”叶满枝暗道,吴峥嵘是组织介绍的没错,但也是她自己找的。不过,周牧算什么干部啊?顶多算是干部子弟。她对这种传闻其实没什么所谓,她本身是高中生又是女干部,找个同样是干部的对象,有什么问题吗?而且吴峥嵘的条件摆在那里,她把人划拉到碗里了,被旁人说几句酸话实属正常。“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愿意说就说吧,只要别嘀咕到我面前就行。”林青梅急道:“那怎么行?要是给人留下一个攀附干部家庭的印象,对你以后的发展多不利啊!”文化局三不五时就要开学习会,政治学习的频率不是街道办能比的。林青梅每天耳濡目染,政治敏感度比叶满枝高多了。“青梅说得对,现在的传闻,很可能越传越真,最后变成别人攻讦你的把柄!”叶守信气哼哼道,“这事不能轻易算了。”“我总不能逢人就解释,我跟吴峥嵘是组织介绍认识的吧?那成什么了?”常月娥向及时通风报信的林青梅道了谢,然后对闺女说:“这种事本就不该由你一个姑娘亲自出面解释,你就别管了,让我去会会那群嘴欠的!”“妈,你可别跟人打起来啊!”“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就放心吧!”叶满枝一点也放不下心,之后的两天一直偷偷观察常月娥的动向。她刚跟周牧退婚那会儿,常月娥没少跟人吵架,成了院儿里有名的泼妇。最近刚把泼妇的名声洗刷了一些,她可千万别重蹈覆辙了。然而,她还没等到常月娥有所动作,就先听说厂妇联姚主席在昨天的生产动员大会上,批评某些同志不将心思放到生产任务上,反而整天盯着别人的东家长西家短。姚主席以军代表吴峥嵘同志遇到的问题举例。吴峥嵘同志与对象是通过组织介绍,相亲认识的,某些人却故意歪曲事实,制造谣言,在职工和家属中产生了很恶劣的影响。姚主席没直接提及叶满枝的名字,但懂的人都懂,不懂的人也就没必要懂了。这一举动算是在全厂职工面前帮叶满枝正了名。人家小年轻是通过组织介绍认识的!叶满枝听到消息后,立即跑去找了吴峥嵘。“是你让姚主席帮忙出面澄清的吗?”“不是,”吴峥嵘脸上的神情不太好看,“你遇到这种事怎么不跟我说?”“你又不能替我吵架,跟你说也是徒增烦恼。”吴峥嵘皱眉,显然对她这种论调极不认可。不过,不等他开口讲大道理,叶满枝就转移话题问:“那姚主席怎么突然就在大会上提起咱俩的事呢?这时机也太巧了!”“是阿姨去妇联找姚主席帮忙的。”叶满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阿姨可能是常月娥。“我妈去找姚主席啦?”“嗯,姚主席了解情况以后,来跟我确认过。”吴峥嵘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谣言,以防流言继续扩散,他请姚主席出面,在公开场合帮忙辟谣。“我妈居然学会告状了?”叶满枝简直对常月娥刮目相看。看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还以为会去院儿里干仗呢!“阿姨挺厉害的。”吴峥嵘暗忖,看来老叶家真正能拿主意的,是他这位未来丈母娘。丈母娘同志在女儿回来追问时,云淡风轻地说:“你们相亲的时候,是妇联的同志帮忙牵的线,那就相当于你俩的媒人,小两口只要没结婚,出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媒人解决。对于这种流言,我当然不可能挨家挨户吵架了,还是请媒人出面澄清是最方便的。”叶满枝崇拜道:“妈妈,你好厉害啊!有勇有谋,智勇双全!”“哼,你少拍马屁!周末不是要去党校学习吗?你就专心学习去吧!以后当个比小吴还大的官儿!看看还有谁敢说你!”好吧。叶满枝就这样带着老母亲的殷殷期盼,去基层干部进修班学习了。*市委党校的名头响亮,但校舍占地并不大,只在市中心有一栋二层砖楼。这一期学习班的学员,被分成了两个班。叶满枝所在的乙班,几乎全是各街道和乡镇的基层干部,像她这样无官无职的占了一半,其余大部分是副主任、副乡长、副镇长,少数是正职。在一众中年同志之间,叶满枝算是相当年轻的,不但资历浅,在市里的人脉也浅。放眼望过去,教室里的同学,她一个也不认识。想找人寒暄都没机会。根据她的经验判断,想在陌生场合快速加入谈话,要么找同一个区县的同志,要么找同一性别的同志。同一区县的不好找,她直接走到第一排,坐到了一群女同志之间。基层干部聚在一起,最好聊的话题肯定是工作。不过,光明街已经将工作重点放到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了,而有些单位居然还在推销公债。叶满枝把她动员中签居民复购公债的办法分享给大家,得到了一位女乡长“以后都一起坐第一排”的邀请。学员们寒暄的时间并不长,教室坐满后,党校的秦副校长便走上讲台,给学员们上了第一节课。授课内容并不是叶满枝提前准备的马列,而是一场形势报告。按照秦校长的话讲,基层干部要多看报纸多听报告,跟不上形势,就不了解国内的情况。秦校长在报告中提到了党的八大召开,介绍了印尼总统访问广州的意义,粉碎敌特破坏,还有支援埃及人民正义斗争。当然也着重提及了动员剩余劳动力回乡生产的话题。“事实上,劝返工作早在去年就已经在其他省市大规模开始了,咱们滨江属于进行得比较晚的。劝返工作不好做,但基层同志先不要气馁。城市剩余劳动力越积越多,其实能够反映出很多问题。”“第一,说明解放后咱们的卫生工作做得好了,出生人口多,死亡人数少,对吧?其次也能说明政府对贫苦居民的救济得当,少有死人的情况发生。第三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公安机关对户口管理还不够严格吧?否则不会有那么多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处理劳动力过剩的问题,是对大家的挑战,但也未尝不是机遇,咱们基层同志要学会从多个角度看问题……”叶满枝听得津津有味,感觉听形势报告,比上课有意思。报告结束后,她就一直寻思秦校长的讲话,想着能在劝返工作中找到什么机遇。光明街第一批返乡的人一共有42人,这批人属于在乡间有地,在城里又没工作的。街道和居委会的同志上门做了几次动员,这些人就同意返乡了。算是最容易劝动的一批人。穆主任特意借用子弟小学的操场,为这42位群众开了一个欢送回乡生产大会,现场来看欢送的居民有两百多人。欢送大会办得挺热闹,但回到街道办以后,穆主任就把叶满枝单独喊过去谈话了。“小叶,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欠缺工作热情啊?第六居委会那边怎么才动员了两个人返乡?”穆兰蹙眉说,“你可不能刚去党校进修,就开始思想松懈掉链子!”“主任,动员返乡这事我们两个居委会真是尽力了。军工大院里的工人比较多,那些从农村来城里生活的老人,大多是来帮儿女处理家务带孩子的,咱总不能把人家强行劝回去吧?”眼见她眉心越蹙越深,叶满枝赶紧说:“不过,我最近倒是有个想法,咱们处理剩余劳动力工作小组,除了动员农民回乡,是不是也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解决劳动力问题?”“嗯,说说吧,你有什么新想法。”“我觉得劝返工作只是节流,咱们街道还应该适当开源,为无业人员增加一些工作岗位。”叶满枝笑着说,“我不是还在分管家庭手工业的工作嘛,其实可以在手工业方面多下些功夫。”穆兰沉吟道:“咱们街道有洗衣小组,糊纸壳小组,缝纫小组,手工小组,凡是能赚钱的副业基本都操办起来了。这些小组早就满员了,一时半刻吸纳不了太多劳动力。”叶满枝将她这几天想到的主意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建议道:“主任,市里正在大力推广蜂窝煤,但是使用普通煤炉子并不能充分发挥蜂窝煤的优势。我最近见到一种专门针对蜂窝煤的煤炉子,材料简单,生产工艺也不复杂,要不咱们趁着市里推广蜂窝煤的东风,开一个小厂生产蜂窝煤炉子吧?”

第44章 叶·富婆·满枝

叶满枝连生产都没抓过, 就更别提办工厂了。除了知道办厂能增加就业岗位,其他方面,比如企业的纳税和营收, 她几乎完全不懂。她不懂, 但穆兰懂啊!街道办的经费捉襟见肘, 她早就动过办工厂的心思了。其实,光明街上的工厂不算少, 但大多数国营工厂都是由区里投资建设的。企业利润会逐级上缴到区里和市里。街道办不但拿不到这些工厂的利润, 还得帮区里看着工厂的生产情况。整天守着好几座金山, 却看得见摸不着, 只能靠着有限的财政拨款过日子, 穆兰心里的郁闷就别提了。“主任,咱光明街的闲散劳动力还挺多的,”叶满枝小心地问, “街道为什么不多开几家工厂啊?”穆兰组织了半天语言, 只给出一句“这事说来话长”。隔壁的张勤简吹了吹茶叶沫子,接话说:“街道集体企业规模小,生产的产品大多在计划轨道之外, 没有统购,也就没有统销。组织生产不难,难的是怎么给产品寻找销路。”除非有门路, 否则计划外的产品, 很难进入商店或门市部的柜台。而这些小厂的负责人,大多是街道积极分子,阶级成分通常是贫农或工人, 让他们组织生产还行,找销路就不能指望了。叶满枝眼巴巴地问:“主任, 那这间工厂到底能不能开啊?”那些困难啊,阻碍啊,她都不关心。她只想知道工厂能开不。穆兰站在那蜂窝煤炉子前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问:“生产一个这样的炉子,大概需要多少成本?”叶满枝说:“如果只生产简易煤炉子的话,最外面的铁皮可以用废品收购站的油漆桶,填充用的黄土随便挖不花钱,比较大的开销是内膛和支撑内膛的铁架子。”“哦,那就是没什么成本。”叶满枝懵了一瞬,油漆桶、内膛和支架都要钱,怎么就没成本啦?穆兰理所当然地说:“咱们街道有制坯小组,也有打铁小组,先从他们那里借一些内膛和铁架子,等产品卖出去以后再结账。”“还能赊账啊?”叶满枝问,“主任,这制坯小组和打铁小组在哪里啊?”“在第二居委会那边。没活的时候,组员们在家里做家务,等到有活的时候再去各家招呼一声就行了。”叶满枝:“……”

工作时间好灵活哦。她再次问:“主任,工厂到底能不能开啊?”这次穆兰和张勤简的回答出奇的一致。“能开啊,怎么不能开!”反正办厂几乎不需要什么资金投入,若是盈利了还能给街道上缴利润。至于销路的话,暂时不用发愁。基层干部是最先被推广使用蜂窝煤的群体,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蜂窝煤了。在干部间推销炉子,一定会有销路。穆兰自家就至少要买两个。“小叶,劝返工作暂时交给赵二贺去做。这会儿刚入冬,正是煤炉子的销售旺季,你先把工厂办起来!”“让我负责办厂?”叶满枝慌张道,“我没办过厂啊。”她连工厂工作经历都没有,哪会办厂呀?“工作经验都是从无到有的,你放手去干,争取早日投产。”*接下办厂任务后,叶满枝着实紧张了半天,没想到领导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负责。然而,半天后,她就恢复平静了。办工厂,在一般人眼里也许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是放在街道办,还真不算什么。工厂与工厂是不一样的。有的工厂职工上万人,占地面积堪比一个小县城,譬如656厂。有的工厂职工个位数,胡同当车间,譬如她即将开办的煤炉子厂。叶满枝平复了心理落差后,先回家宣布了她要办厂的消息。“来芽,你要当厂长啦?”沈亮妹吃惊地问。“只是暂时兼任厂长,等厂子走上正轨以后,还要任命一个正经的厂长。”叶满枝没敢胡吹,毕竟现在全厂只有她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可吹的。“那你们工厂招不招工人?”沈亮妹赶紧问,“能让你四哥去工厂上班吗?”“可以啊,但咱爸不是说让四哥进基建处当建筑工人吗?”沈亮妹撇撇嘴,不吭声了。叶满枝觉出不对劲,放下正在收尾的围巾,抬头问:“我四哥又怎么了?他不想当建筑工人啊?”常月娥叹气说:“你四哥不是因为聚赌被保卫科抓住了嘛,虽然没在公安那里留下案底,但厂领导已经放话了,那17个参与赌博的人,656厂永不录用。”为了这事,老叶昨天又把老四打了一顿。叶满枝同情地望向四哥,“不能去656还可以去其他单位,哥,你要不要来我们煤炉子厂工作?举贤不避亲,我给你留一个名额。”四哥先问:“你们那工厂是什么性质的啊?国营的还是集体的?”“国营集体都不耽误你领工资,你问那么多干嘛?”“集体的工资比国营的低,还没有劳保和公费医疗,”四哥挑剔道,“集体工厂那点工资,未必比我现在赚得多,与其去工厂卖苦力,还不如鼓捣我的花鸟鱼虫呢。”叶满枝懒得搭理他,“你不去就算了,正好给我们省下一个用工名额,想来工厂上班的街道居民多得是。”四哥看不上集体企业,但他这番话也给叶满枝提了醒。她现在还是光杆司令,既没人,也没钱。企业性质也并不明确。如果由街道办投资建厂,那这家工厂就是全民所有制的,也就是国营的。如果由居民筹资建厂,那工厂就是集体的。次日上班的时候,她跟张勤简提了这件事,不如由街道办出点钱,把企业变成国营的。张勤简并没有一口回绝。他觉得蜂窝煤炉子应该能赚钱,由街道办出资的话,上缴给街道的利润也会更高一些。于是,他打开小金库,抠抠搜搜地给叶满枝批了五块钱的建厂资金。叶满枝握着五张一块钱,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主任,建厂资金只有五块钱啊?”一家国营工厂,建厂资金才五块钱,说出去简直能笑掉人的大牙。“白手起家阶段不要求全责备,尽量少投入多产出。”张勤简一笔一笔帮她算账,“生产煤炉子的原材料基本都可以赊账,第一个月要用钱的地方只有厂房租金和运输黄土的费用。你只要能把煤炉子卖出去,资金回笼以后,第二个月就好过了。”这是他干倒了三家集体工厂以后,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叶满枝觉得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于是接受了原始资金只有五块钱的事实后,她去街道工商所做了登记,便准备着手招工了。尽管办厂思路是由劝返工作得来的,但工厂组织招工的时候,却不能只招农村户籍的工人。在这方面,无论城镇户口还是农村户口,无论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原则上要一视同仁。所以,她与穆主任商量过后,在街道办院外贴了一张招工启事。《国营光明煤炉厂招工简章》【由于生产发展及社会主义建设需要,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我厂现面向社会招收一批新职工。】【招工范围:光明街居民(不限户籍,但需在光明街有固定住所)。】【招工工种和名额:工业生产工人(制炉),男3人,女3人。】【招工条件:拥护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祖国,遵纪守法,服从组织分配。】【本人过往历史清楚,需有原单位或户籍所在地街道(乡镇)证明。】【学历不限(同等条件下,成分好的优先,自备生产工具者优先),年龄在45周岁以下(打铁匠、箍铁匠、泥瓦匠,及有煤炉制作经验者可适当放宽要求)】【勤劳肯干,身体健康,必须经街道卫生站体检。在入厂半年后发现慢性病者,可以退回原单位(不是在本厂得的病)】【无论男工女工,已婚未婚均可。】【招工说明:择优录取后,必须服从组织分配。工厂将根据生产需要结合个人意愿分配具体工作,以生产需要为重点。】招工启事贴出去以后,叶满枝重新跑回办公室,一边守着炉子烤火,一边往大门口张望,以防有人将招工启事揭下来。消息贴出去不到一小时,就有居民进来打听了。一部分是识字不多,询问墙上贴了啥的,另一部分是打听招工情况的。街道办的几个新人都是第一次围观工厂招工,一有人进来就立即竖起耳朵听热闹。叶满枝从前是应聘的那个,头一次负责招聘工作,让她手心里直冒汗。别看她招聘条件写得挺复杂,其实并没对应聘者设门槛。真正的门槛,她根本就没写到招工启事上。前三名应聘者,都是军工大院的家属,完全符合招工条件,只要体检没问题,就可以优先录取。但叶满枝没敢松口,只让人家将家庭住址留下,录取结果另行通知。第四个进来应聘的是郭二妮,条件与前三个差不多,叶满枝也像对待其他人一般,让她留下具体地址等通知。然而,郭二妮找了许久工作未果,好不容易在家门口碰到一个不限户口,不限学历,不限性别的工作机会,她哪能轻易放弃!她最近已经总结出经验了,回家等通知,基本就是没戏的意思。“小叶干部,你看我这体格多好,脏活累活都能干,而且我是贫农出身,上班还能自带锤子和剪刀,招工启事上不是说成分好的和自备生产工具的人优先嘛。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为啥不能把我留下?”叶满枝学着张勤简的样子说套话:“厂里需要综合考虑大家的情况。”“综合考虑哪方面啊?”郭二妮不肯放弃,“你说出来我努力努力。”叶满枝笑道:“好吧,我跟你说说也行。咱们光明煤炉厂是新建厂,虽是街道组织的国营单位,但白手起家阶段,许多东西还没准备好。比如一些生产工具,还比如生产车间。”郭二妮一针见血地问:“小叶干部,厂里连厂房都没有啊?”“新建厂嘛,连工人都没有,更何况是厂房呢,”叶满枝故作淡定,语气寻常道,“起步阶段不需要太大的场地,最好能租用职工家里的院子,咱们可以适当付一些场地租赁费。”建厂资金只有五块钱,她不能把资金都用在场地租赁上。最好可以像糊纸壳小组或缝纫小组那样,在某个组员的家里完成生产任务。郭二妮思考片刻,向她确认:“小叶干部,要是我能给你找到场地,厂里能录取我吗?”“可以,你是来报名的第二位女同志。”“那行,小叶干部,你先帮我把名报上,我这就去帮你找场地去!”见她点了头,郭二妮推开大门就冒雪跑了出去。“这郭二妮去哪给你找场地啊?”刘金宝抻着脖子往外看,“她男人是不是快放出来了?”“听派出所那边说,赵国栋服刑已经满三个月,上周就出来了。”“难怪她着急,赵国栋进过看守所,不知656厂会怎么处置他。万一把他辞退了,他家那房子八成要退回厂里,郭二妮既要找工作,又要找房子,不容易呀!”“郭大姐挺能干的,”叶满枝笑道,“我看她就算离开军工大院也能把日子过好。”郭二妮去得快回得也快,不到三刻钟的时间,就拉来了一位穿着破棉袄的中年妇女。“这是邵丁香,男人前年没了,现在跟她公婆住在月牙胡同那边,小叶干部,只要能让她跟她公公都进厂工作,他家那个院子还有一个小屋,可以免费给工厂使用!”叶满枝笑得亲切,“邵大姐,你自己介绍一下你家的情况,还有你公公多大年纪了?”“我38岁,我公婆都快60了,不过我公公身体挺好的,偶尔还能干些木匠活。我家那个院子跟街道办的院子差不多,小屋的话有办公室一半大吧,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吧?”“也行。”叶满枝喊上刘金宝陪她一起出外勤。邵丁香家里的格局与五哥之前租住的那个院子差不多,都是院子大,房间小的。了解过大致情况后,叶满枝对李家三人说:“大爷大娘、邵大姐,你家这院子和房子都挺好,我提一个方案,你们听听行不行。”邵丁香紧盯着她,抠着手指点头。“只要能通过卫生站的体检,厂里就录取邵大姐当正式工人,但李大爷的年纪偏大了,只能当临时工。在工厂初建阶段,咱们没有固定工资,发的都是计件工资,有活多干,没活少干,个人收入与完成的任务量有关。所以正式工和临时工在工资待遇上没什么区别。”“月牙胡同这边租一套院子的价格是5元左右。厂里暂时以每月2元的价格租用你家的外院和小屋,租期半年,房子到期以后一次性付清租金。如果半年后仍继续租用你们的院子,租金可以另行商讨,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半年后就开春了,也过了煤炉子的销售旺季。煤炉厂能否继续开办下去,届时就能见分晓了。这套院子是李家的私房,能在半年后得到12块钱的租金,还能有两份工作,李家人没什么不愿意的。李大爷立即点头说:“领导,就按你说的办,一会儿我就把院子和屋子收拾出来!”叶满枝在李家看了看,又去居民小组长那里了解了一下他家的情况,确定李家人所说无误后,便回去拟定合同,通知最先应聘的几个居民体检上班。煤炉厂一共招聘了6个正式工,1个临时工。其中郭二妮属于特别能干的,应聘之后当天体检,当天上岗,拿到叶满枝开出的介绍信,就去废品收购站买了50个废旧油漆桶。“一个油漆桶两毛五,50个桶一共12块5,我跟废品收购站的人说好了,先给他们2块5的定金,另外十块钱月底一次性结清。”叶满枝被她的高效率打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办厂第一天就要开工。她现在终于体会到穆主任的心情了,对于工作特别有干劲儿的同志,她确实不好意思打击人家的工作热情。“那什么,郭大姐,你再受累往第二居委会的制坯小组和打铁小组跑一趟,”叶满枝将需要赊账的清单交给她,“我去把制作煤炉子的大师傅请来,咱们争取今天备齐材料,明天正式试生产。”郭二妮好不容易得到一份工作,正是工作热情最高涨的时候,拿到清单以后二话不说又跑了。叶满枝擦擦额上的汗,赶紧回家找她四哥。四哥在家清理鱼缸呢,听了她的要求后,无语道:“我又不是你们工厂的工人,凭啥让我去做煤炉子?”“要不是吴峥嵘和咱爸还得上班,我哪敢劳动你这尊大佛!你快去厂里帮我指点一下吧!”她把吴峥嵘做的煤炉子拿回来以后,老叶和四哥也依葫芦画瓢做了两个。因为没在黄泥里掺放保温材料,保温效果不如之前的好,但这样却能大大降低生产成本。现在四哥就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会做蜂窝煤炉子的人。四哥将渔网收起来,嘀咕着“真是欠了你的”,穿上棉袄就要跟她出门。然而,两人刚走到楼道口,三嫂黄黎就骑着自行车冲了过来。“叶满枝,你不在街道上班,乱跑什么啊?”“我忙着办厂呢,嫂子,你找我什么事啊?”黄黎往老四身上瞄了一眼,顿了顿说:“有你的挂号信,你过来签收一下!”叶满枝走到她的自行车旁边,乖乖伸手等着签字,可是被黄黎放进她掌心的,却并不是什么挂号信,而是薄薄的一张邮政取款通知单。她瞪着眼睛往金额那一栏望去,看清上面的数字后,心脏立即咚咚激跳起来。我的天啊!七百八十元整!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汇款单位,“省美术出版社”。这是她那本时装图书的稿酬到账啦?黄黎见她傻愣在原地,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刚在邮政所看到小姑子这张取款通知单的时候,她也被震惊了。原以为那样一本图书,能有四五百的稿酬就顶天了。没想到人家一次性进账将近八百块!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走出版路线的决心,现在文人出书也太赚钱了!时下七百八十块的购买力,放在她那个时代,差不多得有小十万了吧?“你别傻站着了!赶紧把信收起来,”黄黎又隐晦地往老四身上瞟了一眼,“放好了,别弄丢了!”这叶老四有赌博前科,在她这里就是不稳定因素,大额财产不能露在他面前。叶满枝脑袋瓜晕乎乎,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三嫂说什么她都答应着,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将取款单收好后,她回头望向四哥,用一种不太真实的语调说:“哥,今天先不试生产了,我去街道办一趟,你先回去吧。”四哥翻个白眼,嘟嘟囔囔地回去继续清洗鱼缸。叶满枝双眸晶亮地问:“嫂子,我今天能去邮政所取钱吗?”“可以取,但现在快到下班时间了,邮政所人来人往,你最好找个人少的时间,让咱爸妈陪你一起去取钱。”叶满枝理解她的担忧,赶紧答应下来。她一手揣在兜里,死死护住自己的取款单,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街道办。她想给出版社的周主任打个电话,打听一下图书正式上市的时间,还有这笔稿酬是怎么计算的,怎么给她这么多啊?结果她回到单位,刚推开办公室的木门,便见到周主任正坐在穆主任对面聊天呢。“小叶回来了,”穆兰笑着说,“老周,有什么事你单独跟小叶谈吧!”周敏将叶满枝重新带出办公室,在院子里找个背风的角落,低声问:“出版社寄给你的汇款单,你这两天应该收到了吧?”“收到了,下午刚收到的!”“嗯,我下班路过这边,正好跟你讲一讲你的稿酬问题,你就不用往我们出版社再跑一趟了。”周敏拉下围巾说,“这种以图片为主的图书,咱们出版社不以千字标准支付稿酬,而是以著作页为计算单位进行支付。你这本书一共一百页,第一批次的基本稿酬总共是780元。”“另外,咱们出版社都有印数定额,图书出版时,根据不同作品的具体情况,会制订一万、两万或三万册为一个定额,你这种时装图书是咱们出版社的全新尝试,发行面可能会比较窄,所以社里给你定了每印出一万册为一个‘定额’。”“印刷第1-4个定额时,每个定额都会给付780元。从第5个定额开始,每个定额只支付基本稿酬的80%。十三个定额以后支付40%,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吧?”叶满枝眨巴眨巴眼睛问:“周主任,您的意思是,这笔稿酬不是一次性结清的?随着刊印数量的增多,我还有机会拿到第二笔第三笔稿酬,每多卖一万册,我就能多得780块,是吧?”“嗯,有可能,还要看你这本书之后的销量如何。”叶满枝在心里哎哟了一声,她这是要发财啦?光是想到以后还可能再有好几个780块,她就有点喘不过气啦!周主任之后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等对方离开后,她又在院子里独自僵立许久,站得脚都发麻了。正想进屋时,支行的业务员何山却突然跑进院儿里喊住了她。“小叶干部,听说你今天有一笔大额进账?”叶满枝立即警惕地问:“你从哪听说的啊?”“哈哈,我们银行和邮政所之间没有秘密。”何山笑着说,“小叶干部,上次兑付公债的工作,我对你也算鼎力支持了吧?你这笔钱取出来以后,是不是得存到我们支行,也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啊?”叶满枝心说,我连稿酬还没摸到呢,你就开始惦记让我储蓄啦?何山的到来让她脑子清醒了不少,笑嘻嘻道:“好说好说,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小何同志,我们街道刚开了一家煤炉厂的消息,你应该听说了吧?哎,厂子初建,到处都要用钱,我正想找你说说贷款的事呢!”

第45章 小叶要花大钱

为了将社会上的零散资金, 投向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人民银行早就推行了“有奖储蓄”。叶满枝手上仅有的那点存款,30元买了公债, 30元存了定期有奖储蓄, 还有15元存了活期有奖储蓄。公债推销工作, 之所以不好做,其实很大程度上, 是受到了银行定期有奖储蓄的影响。在银行存一年定期的利率是7.2%, 而公债的年利率只有4%而且在银行储蓄可以摇奖, 头奖五百, 末奖一块。常月娥就曾经中过一次末奖。“小何同志, 你们银行应该不愁存款吧?相比于买公债,大家好像更青睐去银行储蓄。”何山苦笑:“怎么不愁存款呢?别看我们搞有奖储蓄搞得挺热闹,但是真正有钱往银行存款的人,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近又有公债分走了一部分居民储蓄, 我们银行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叶满枝一手捂着自己的取款单,另一手把他拉到避风的屋檐下。“小何同志,我说句实话, 你可能不爱听。”“嗐,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就直说吧。”何山还惦记她的大额存款呢。“大家不去银行储蓄, 主要是没有余钱, 你说谁没事会为了那一块两块的存款,特意往银行跑一趟啊。”叶满枝推心置腹地说,“若想增加储源, 还是得增加群众收入,你们那么大的银行, 别总盯着个别人的口袋了,想办法让大家共同富裕起来吧。只要老百姓口袋里有了钱,自然就会往银行储蓄了。”何山呵呵笑:“小叶干部,我就是个业务员,这么伟大的工作,暂时轮不到我操心呀!”“业务员怎么了?我还是小干部呢,现在不是照样代理厂长!”叶满枝郑重道,“小何同志,我可不是为了找你贷款才说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们支行,应该多跟街道上这些工厂和生产小组联系,主动帮大家解决生产上的困难,无论是资金方面的,还是生产资料方面的。”何山:“……”

又想让我们上门|服务呗?“你想想,如果街道工业发展起来了,工人的收入是不是也会随之增加?”叶满枝掰着指头给他算账,“就拿我们煤炉厂来说吧,起步阶段只要小小地投入一点资金,就能扩大生产规模,帮我们在旺季卖出更多的蜂窝煤炉子。我们厂的工资是计件工资,工人做得多收入就多了,自然也就能往你们银行存钱了。”“小叶干部,这些我都懂,但你也知道,有些人是老思想,宁可把钱压箱底,也不愿意放到银行里储蓄。”他忙活一溜十三遭,帮人家把工厂搞起来了,收入也提高了,结果工人没有储蓄习惯,不往银行存钱,那他不是白忙嘛!叶满枝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呀,小何同志,咱们之前一直合作愉快,你帮了我们煤炉厂,我肯定不能让你吃亏。只要支行肯给我们贷款,我就负责帮你说服所有工人在支行开户存款。大不了让财务人员辛苦点,以后每个月去银行一趟,把工资汇到职工的户头上。只要这笔钱进了你们银行,你们总能想办法劝大家储蓄吧?”“煤炉厂现在有多少工人?”何山问。“现在人数比较少,扩大生产规模以后,预计有十几人吧。”叶满枝尽量把饼往大了画,“按照每人十五元的工资计算,能有两百多块的储蓄呢,一年下来,也有两千块了吧?这是咱们双方互利互惠的事,多好啊!”何山沉思一阵问:“你们厂要贷款多少钱?”厂子还没开工呢,叶满枝也不知要用多少钱,她大胆地报了一个数字:“200块吧。”“我是办储蓄业务的,贷款业务不归我负责,不过我可以回去帮你跟领导提一下。你最好能提前写一个贷款申请,详细列举贷款用途,这样更容易拿到贷款。”何山不知他们建厂资金只有5块钱的事,虽然觉得她报多了,但也没太惊讶,贷款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最后肯定要压一压。“小叶干部,你那笔汇款到底能不能存在我们支行?你给我个准话吧!”“这事我还真没办法给你准话,”叶满枝凑近他小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笔汇款是出版社的稿酬,要不是来街道工作,我也没机会出书,现在我们街道的公债任务还没完成呢,我肯定要用这笔钱填补一下窟窿的。最后剩多少,我就去你们银行存多少,这样够意思吧?”何山觉得她这话还算实在,叮嘱她定期储蓄的利率高,尽量多存银行,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次日上午,叶满枝在妈妈的陪同下来到邮政所。高柜台、铁栏杆,汇兑窗口前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业务员噼噼啪啪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在她耳中宛若天籁。将汇款通知单和户口本递进小窗口时,叶满枝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排队取款的人着实不少,业务员往人群里望了一眼,顿住已到嘴边的话,用铅笔在汇款金额上画了一个圈,提醒道,“一共是这些钱,你们多清点几遍。”常月娥的动作比闺女利索多了,刷刷刷点了两遍,确定是780块无误后,把信封往棉袄口袋里一塞,便拽上闺女快步离开了。“这钱你打算怎么支配?”常月娥见过比这更多的钱,虽然替闺女高兴,但她心里并没有多激动。“我想买辆自行车!还想买个收音机!对了,还得再买一台缝纫机!”叶满枝从来不是勤俭节约的同志,以前看似勤俭,那是因为她没钱。如今有钱了,那当然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常月娥隔着棉袄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你这是要把四大件凑齐啊!这些东西买回来,少说得五百块钱,我看你就是有钱烧的!”叶满枝得意洋洋道:“周主任说,出版社给我的定额是1万册,如果能卖到2万册,我还能再得780块呢!”“你那本书不是学生念书要用的教材,也不是什么文学小说。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女同志的,除了城里某些爱打扮的女同志,谁会花钱买这种书?能卖1万册就是烧高香了,你快别白日做梦了!”叶满枝:“……”

干嘛这么现实啊,就不能让她多美几天?“这些钱你不许乱花,你上班就在家门口,买自行车有什么用?缝纫机也不许买,你大姐说,等你出嫁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给你陪嫁一台缝纫机。”叶满枝惊讶地问:“我姐夫能乐意吗?”“哼哼,据说是胡建南主动提的,估摸已经听说你跟小吴的事了,”常月娥拉着她说,“你记着你大姐的情就行了,胡建南那边不用管。”叶满枝嘟哝:“自行车和缝纫机都不让买,那我买台收音机总行吧?”常月娥继续泼冷水:“不许买,现在买了收音机,算你个人的,还是算咱家的?等你出嫁的时候要不要带走?”“那我就把收音机留在家里呗,你平时在家还能听听戏曲和新闻。”“我要是想听话匣子,早就想办法买了。你四哥整天在家鼓捣花鸟鱼虫,要是再给他配个话匣子,他就更不想上班了。”叶满枝无语道:“我好不容易得了笔巨款,这也不让买,那也不让买,总不能全拿去买公债吧?”她原本打算把四大件凑齐以后,就用剩下的钱买公债。她赚了一大笔稿酬的事瞒不住,可以预见的是,肯定会有人打她这笔钱的主意。与其到时候得罪人,还不如买了公债省心。公债兑付需要抽签,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中没中签。常月娥拉着她在路口拐弯,“陪我去给你三姨打个电话。”“找我三姨干嘛啊?”“上个月就听她说,她家旁边有套私房要出售,我打电话问问她,那房子卖了没有。”常月娥低声说,“买四大件还不如给你置办一套房产。”叶满枝惊讶地问:“单位不是分房子嘛,咱们还花钱买房干嘛呀?”“你听我的,钱先别乱花,我帮你买个房子。”叶满枝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她的一贯认知就是房子由单位分配。常月娥虽然也算是工人家庭出身的,但她爸曾在解放前当过外资工厂的副厂长,因着是从海参崴被苏联老板带来滨江的,他们那一批大师傅被称为“崴子帮”。崴子帮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滨江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安家。而她前夫家里是开绸缎庄的,买房子开分店更是家常便饭。常月娥见得多了,下意识觉得应该给闺女置办个像样的房产。叶满枝捂着棉袄口袋问:“我三姨那边的房子挺贵吧?得花多少钱啊?”“她上次说要1100块。”“那么多?咱们这边买个私房的院子才四五百块钱。”“那是市中心的地段,咱们这里都到郊区了。”叶满枝对买房子当然是动心的,“但我的钱不够啊!人家不可能降价那么多吧?”“我跟你爸打算在你出嫁的时候,给你陪嫁三百块钱,加上这些应该够了。”常月娥低声嘱咐,“甭管这房子买没买成,你都不许回家乱说,听见没?”“知道啦!”*三姨接到电话以后去帮忙询价了,叶满枝答应得挺好,不回家跟其他人说。但转过头来,她就没忍住跟吴峥嵘说了。“我妈不让我提房子的事,但是那么多钱花出去,总要有个去处吧?”吴峥嵘从书桌后抬起头来,问:“你原本打算怎么支配这笔稿酬?”“买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然后剩下三百左右买公债。”吴峥嵘往面前茶缸瞟了一眼,又看向煤炉子上的水壶,给她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叶满枝会意,立即提起水壶,帮他添了茶水。然后期待地望着他,准备听听他的高见。吴峥嵘喝了口热茶,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活期有奖储蓄存折。“这里有三百,你取出来就去单位买公债吧。”叶满枝不好意思要他的钱,推回去说:“算了,还有将近五百的窟窿呢,这个办法不好用。”“那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又不是想买就随时能买到的,别人问起的时候,你用这理由随口应付一下就行了。再说,收音机和自行车我这里都有,你拿去应付亲戚盘问也没问题,实在有那追根究底的,你就说这手表也是你花钱买的。”街道办只有主任和凤姨有手表,叶满枝担心太打眼,总把新手表藏在袖子里,偷偷摸摸看时间,外人还不知道她已经有手表了。叶满枝又往他的茶缸里添了点水,不过,添水不足以表达她的激动心情,她还凑上去帮人家吹了吹热气。“嘿嘿,那我就帮你买三百块的公债,回头我给你送过来啊!”“嗯。”“对了,出版社给我发样书了,我先送你几本。”叶满枝狗腿地将新书奉上,“你可是第一个收到我新书的人!虽然你自己用不上,但是可以转送给家里的女同志们。”吴峥嵘笑着将书收起来,看了眼手表问:“你是不是该去党校上课了?”“哎呀,把正事忘了,我这就出发!”……吴峥嵘将快要迟到的小叶干部送去了党校,而后调转方向,驱车回到了省大附近。吴家在这里有一栋二层的宅子,他祖父母和姑姑一家都住在这边。收好钥匙推门进屋,迎面就是一股暖融融的梅花香。祖母正往花瓶里插花,见他进门,立即惊喜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天能在家吃晚饭吧?”“吴代表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在家里吃饭?”吴爷爷放下报纸,圆形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吴代表无事不登门的。”“不如吴院长日理万机。”吴峥嵘随口回了一句,坐到沙发另一侧笑道,“奶,我在家吃晚饭。”吴奶奶欢喜地应着,将花瓶推到一边,拉着孙子问:“听你小姑说,你最近正跟一个姑娘谈对象?那姑娘多大了?家里是什么情况?性格怎么样?长得漂不漂亮?”吴峥嵘笑:“我小姑应该跟您介绍得差不多了吧。”“长辈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吴爷爷摘下眼镜说,“我们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这姑娘还是您请党组织牵线介绍的,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出身,目前在基层当干部,漂亮,性格脾气也很好。”吴爷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关心道:“文化程度如何?我听你小姑说她只念到高中就不读书了。”“嗯,毕业后没再读书,现在已经出书了。”吴峥嵘拆开带来的牛皮纸袋,将叶满枝送他的那几本书拿出来,“她最近刚出版了一本图书,我送几本回来给你们看看。”吴小姑从厨房出来,闻言好奇地问:“谁出书了?”“峥嵘的对象,那位小叶姑娘。”“小叶才多大呀,就能出书了?”吴小姑放下砂锅,快步走过来说,“拿一本给我看看是什么书。”吴爷爷也没料到,组织介绍的对象,文化造诣居然能达到出书的程度。他从茶几上拾起一本,眯眼看向封面上的书名。《服装款式图汇编:女装100例》。嗯?这是什么书?他重新戴上花镜,继而打开书页,一页一页向后翻去。嗯?怎么不是裙子就是裤子?“这算什么书?出这种书的意义何在?”吴峥嵘在封面的“女装”二字上点了点,“这种书对您来说确实没什么意义。”“你还是看党章吧,这书是教我们女同志穿衣打扮的,”吴奶奶将一本红色册子递到老伴手边,又将剥好的橘子放进孙子掌心,轻言细语道,“你爷爷前阵子被吸纳进党组织了,最近正要求进步呢!你俩以后就是同志了!”吴爷爷摘下眼镜,眼里透出严厉,“谁跟他是同志?这个家里还有没有规矩?”“党内互称同志是为了体现民主平等,”吴峥嵘靠在沙发靠背上轻嘲,“咱们家向来没有平等,吴院长确实还需要多看党章多学习。”吴爷爷狠狠拍上扶手,怒喝道:“放肆!当个军代表,让你连长幼尊卑都忘了?你今天就是特意回来气我的是不是?”“我是特意回来提醒您的,”吴峥嵘掰开一半橘子塞进他手里,“我怎么听说您最近经常跟人谈论政治?”“那是我的事。”吴峥嵘在厂里还会有意收敛,面对亲爷爷时,却向来畅所欲言。“到了您这个年纪,早该退休给年轻人留些机会了。您若是还想留在学校,那就安心钻研学问。如果想搞政治,最好能离开学校。一边搞学问,一边又要搞政治,搞不好会让您晚节不保。”吴峥嵘往茶几的报纸上瞟了一眼,继续道:“656的沈厂长一直想请您给厂里当个顾问,退休回家也不耽误您搞研究,我看您还是考虑一下退休吧!”眼见老爷子的脸色比外面的雪天还阴沉,吴小姑打圆场说:“要不是潘校长再三挽留,你爷爷早就退了。他身体硬朗,每年都有学术产出,想退休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等你结婚生了孩子,他也就有借口退休了。”吴小姑在心里直叹气,这祖孙俩每次碰面都让她头大。她的三个兄长很早就离家参加了革命。大哥不幸牺牲后,为了给老吴家留个香火,也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二哥将最小的儿子送回了老家。吴峥嵘因此成为所有儿孙中,唯一被老爷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老爷子喝过洋墨水,为人却异常古板固执,且掌控欲极强。大到人生规划,小到吃喝拉撒,甚至是孙子的坐卧行止,饮食口味,必须按照他的规划执行。奈何她这个侄子只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听话,懂事之后时有不逊之举。好在他读书天赋极高,在学业上从没令人失望过,被老爷子视作平生最成功的作品。然而,吴家男人的血液里似乎从没有温驯顺从细胞。在所有人都以为,吴峥嵘会继承祖父的学术衣钵,甚至青出于蓝时,他竟然不声不响地中断学业,参军入伍了!这招出其不意,闹得家里人仰马翻,老爷子险些登报与孙子断绝关系!因为这件事,他面对孙子时,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不过,吴小姑瞄了眼亲爹手里的橘子,经历过硝烟,读过军校以后,吴峥嵘还是有些长进的,最起码知道哄哄他爷爷了。吴爷爷被两瓣橘子酸得眯起眼睛,驳斥孙子的话就在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猛灌了好几口浓茶,才缓过劲儿来。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沉着脸呵斥道:“你跟我上楼来!”“行啊,我陪您谈谈政治,顺便讨论一下液压起重臂的问题,”吴峥嵘将没吃完的橘子放到茶几上,笑着对奶奶说,“这橘子有点酸,让我姑给您煮一煮,放点糖再吃吧。”目送祖孙俩一前一后上了楼,吴奶奶不无担忧地问:“他俩不会又吵起来吧?”“没事,我爸越吵越精神。再说,峥嵘有分寸,不用咱们操心。”吴小姑安慰道,“等他娶了媳妇以后,那就更不用咱们操心了。”吴奶奶重新拿起茶几上的时装书,嘀咕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人领回来,这都几个月了,我连人家姑娘的头发丝儿还没见到呢。”“那小子是个顺毛驴,这事咱不能催他,我估计他还没登过人家姑娘的家门呢。”吴小姑低声说,“最近市工会、市妇联,还有苏联领事馆,要在友谊宫那边举办时装晚会。小叶刚出版过时装图书,肯定会对时装晚会感兴趣。我找关系要两张邀请函,让峥嵘邀请小叶参加晚会,到时候您在晚会上瞅一眼就行了。”[1]

第46章 军代表同志是销售天才

叶满枝因天降巨款而心情激荡时, 煤炉厂那边已经完成第一批产品的生产任务了。“小叶干部,你看我们这批煤炉子做得怎么样?”叶满枝望着满屋的煤炉,惊讶地问:“你们用三天时间就把五十个油漆桶全做成煤炉子了?”“要不是黄泥在冬天不易晾干, 我们一天就能做五十个!”工人们士气振奋。由于工资是计件的, 做得越多赚得越多, 厂里的七个工人根本不用别人监督,每天都朝九晚五按时上下班。叶满枝将五十个炉子挨个检查一遍, 从中找出十个不合格产品。“咱们是国营工厂, 产品规格必须保持一致。通风口的大小要统一, 炉子表面必须平整, 填充的黄泥上不能留下明显的手指印。”她将几个不合格产品提起来, 看清楚炉子底部的编号。在黄泥上留下指印的都是7号工人做的,切口参差不齐的出自5号之手。“李大爷,罗亮, 要不你俩合作吧, ”叶满枝建议道,“李大爷手比较稳,负责切割工作, 罗亮负责炉子内部的填充,你俩做各自擅长的部分,也省得经常返工。”两人没有异议, 讪笑着取回各自的残次品返工去了。郭二妮问:“小叶干部, 咱们的油漆桶都用完了,接下来是停工还是继续赊账搞生产啊?”“不能停工,郭大姐, 你带两人再跑一趟废品收购站,把油漆桶全都定下来, 别让他们卖给别人。”李大爷期期艾艾地提醒:“领导,咱家这院子快被占满了,再生产的话,工人要没地方下脚了。”叶满枝语气坚定道:“你们安心搞生产就行,只要能确保商品质量,咱们的产品不愁销路!”她在厂里鼓舞了一阵士气,而后提着两个卖相比较好的煤炉子回了街道办。“主任,蜂窝煤炉子已经试生产成功了,咱们怎么定价啊?”穆兰问:“每个炉子的成本大概是多少?”“加上人工费、运输费、场地租金,平均下来每个炉子不到一块钱,如果能增产,成本还会降低一些。”穆兰想了想说:“蜂窝煤炉子是计划外商品,价格随行就市,可以跟着普通煤炉子的价格走,出厂价定在一块六,或者一块七吧。”叶满枝做贼似的小声问:“主任,一块七是不是有点低啊?厂里还得缴税和上交利润呢。”“不低了。批发价要加价10%,零售价再加15%,从商店买一个煤炉子需要两块多,这个价格就可以了。”刘金宝凑过来说:“小叶,你按照一块七的价格,在咱们单位内部卖几个呗!我先买俩!”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她其实挺想卖的,早卖早回本。可是,偷瞄一眼虎视眈眈的张勤简,她叹口气,又违心地摇摇头。煤炉厂是国营厂,只参与生产,不参与商品流通环节。也就是说,产品必须交给商店销售,不能自产自销。像他们这样的小厂,私下倒卖几个商品,工商一般不会追究。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被人抓住了把柄,她得不偿失,还是不要冒险了。叶满枝重新套上棉袄,提着那两个炉子去了供销社,跟人家推销这种新型蜂窝煤炉子。供销社的侯主任倒是挺爽快,听了她的来意,二话没说就把煤炉子留下了。“小叶干部,供销社场地有限,你们先往这边送五个炉子,售罄以后,我再给你们打电话送货。”供销社虽然不归街道办管理,但毕竟是兄弟单位,侯主任还是要与邻居们处好关系的。反正这条街上所有工厂的产品,几乎都被他收进了供销社柜台,不差一个煤炉子了。叶满枝在张勤简那里听了好多供销社和商店的坏话,以为要浪费一番唇舌才能让人家代销煤炉子,没想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成了!她惊喜地说:“那我先代表厂里多谢侯主任支持工作,需要送货的时候,你随时往街道办打电话。”“哈哈哈,好说好说,咱们相互支持工作。”叶满枝给供销社送了五个炉子,就安心地回去等电话了。她不只兼任煤炉厂的厂长,还有民政和教育工作要负责。在街道办忙碌了两天,等她筹备完第一期扫盲班的结业考试,终于闲下来的时候,突然惊觉不对劲。供销社好像一直没给她打电话要求送货呀!“二贺,这几天接到过供销社的电话吗?”“没有,只有一通催缴电费的电话,张副主任去交钱了。”叶满枝:“……”

供销社那边是什么情况?将近三天的时间,不会连五个炉子都没卖出去吧?她心里腹诽着,又往供销社跑了一趟。这回她没找侯主任,独自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供销社内部的销售情况。煤炉子体积比较大,被摆在柜台旁边的空地上。但是,由于他们的煤炉子是用油漆桶做的,视线晃过去,很容易被误认成油漆。她在供销社门边观察了半个小时,煤炉子始终无人问津,一个询价的顾客都没有。而供销社的销售特点是,顾客买什么,售货员就卖什么。顾客不主动询问,他们也不会主动推销。蜂窝煤炉子是新产品,又长得跟油漆似的,不专门进行推广的话,普通顾客很难会注意到它。她回家吃午饭的时候,跟常月娥吐槽了这件事。常月娥却说:“你不给人家好处,谁会给你推销啊?”“我怎么给好处啊?那不是行贿吗?”“柜台里有的位置好,有的位置差,凭啥有些商品就能被摆到最好的位置上?”常月娥不以为意道,“以前那些布商,为了让绸缎庄的伙计帮他们推销产品,都要私下给人家回扣的。”叶满枝心说,她可没有回扣给售货员。但这事确实不能再拖了,煤炉厂的工人生产积极性过高,三天时间又生产了60多个煤炉子,李家的院子已经被摆满了。要是再找不到销路,厂里就得暂时停工。叶满枝下午回单位上班的时候,拿着小本本做了统计。“二贺,你家要买几个煤炉子?”“一个就够了,炉子买那么多干嘛?”赵二贺问,“多少钱一个啊?”“供销社的零售价是1块8毛7,虽然价格一样,但咱单位的人不用往供销社跑,我让厂里直接送货过来。”叶满枝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又问,“魏姐呢,家里需要蜂窝煤炉子不?”“我要两个吧,给我儿子那屋里放一个取暖。”街道办这边一共能消化10个蜂窝煤炉子。叶满枝又以同样的方式,亲自去了派出所、粮站、卫生站、工商所等几个单位。凡是响应市里的号召,最先使用蜂窝煤的基层单位,全被她跑遍了。加上街道办的10个,总共订出去42个煤炉子。她回厂里安排人手往这些单位送货,而后带上郭二妮,再次跑去了供销社。“侯主任,您可真是把我害惨了!”叶满枝坐到侯主任的对面就开始诉苦,“三天时间,怎么连五个煤炉子都没能卖出去啊?”侯主任呵呵笑:“顾客不需要,咱也不能强买强卖啊,小叶干部,你们厂不能全指望我这一家供销社,还得把产品送去其他商店试试。”叶满枝板着脸说:“我就是太信任咱们供销社了!现在是煤炉子的销售旺季,还以为供销社的走货量能有多大呢,回去让工人加班加点赶制了上百个煤炉子,结果你们三天只卖出去两个。”侯主任打起了官腔:“新产品是这样的,总要给顾客一个接受和了解的时间。”“那您倒是让售货员帮我们宣传宣传呀,煤炉子卖得多,供销社的盈利也高,不是您自己说的嘛,咱们相互支持工作。”“哎呦,小叶干部,咱们邻里邻居的,要是能分得出人手帮你们推销,我肯定义不容辞啊。”侯主任往柜台前排队的人群指了指,“你看我们售货员忙的,哪有精力帮你们宣传新产品?”“要不是工厂不能自产自销,我可真不乐意把货送到你们供销社来!”叶满枝把她的小本本拿出来,“咱们街上的几家基层单位要集体采购煤炉子,订单我已经拿到了,总共需要四十多台,就看咱们供销社想不想要这笔订单了,如果不需要,那我就去其他商店试试。”侯主任一愣,原以为对方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料到还有一笔大订单。“哈哈,既然有订单,那肯定要送到我们供销社来的,其他商店哪有咱们关系铁啊!”他摸了摸裤兜,习惯性地要去掏烟盒,手伸到半途,想起叶满枝是个不抽烟的女同志,又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叶满枝露出一丝浅笑,“侯主任,这笔订单,由我们厂负责送货,供销社什么都不用做,只派个人上门开票收钱就行。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寻吧?”侯主任是老江湖了,听出她这是想跟自己谈条件,爽快道:“小叶干部有条件尽管提,咱们商量着办。”“侯主任,这笔订单就当是我们厂送您的,我们也体谅供销社人手不足,”叶满枝把郭二妮往前一推说,“这是我们厂的职工,既然您这边人手不足,那我把郭二妮同志给您留在供销社,让她每天下班以后,来供销社推销我们的煤炉子。”侯主任惊讶地看了眼郭二妮。煤炉厂的职工真够可以的,下班以后还乐意出来推销产品?“当然,咱也不能让郭二妮同志做白工,她每卖出一个煤炉子,供销社和煤炉厂就各拿出1分钱作为郭二妮同志的奖金。”供销社销售一台煤炉子的利润是一毛七,这种计划外商品没有国家统一定价,价格和利润都是有弹性的,侯主任不在乎那一分钱的利润。但这钱若是被外人赚走了,他对供销社内部的售货员不好交代。叶满枝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侯主任,我之前也动过给售货员发奖金的心思,就是不知道咱们供销社内部是如何规定的,生怕办错了事,给售货员们添麻烦。”“唔,售货员的服务热情高,销售业绩好,由厂家发放适当的奖金也是允许的。”她把事情放到台面上,侯主任反而不好出言阻挠给售货员发奖金了。叶满枝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侯主任,咱们就这样说定了,甭管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还是煤炉厂的职工,只要成功卖出一台煤炉子,咱们两个单位就各奖励1分钱!”“行,就这么说定了,希望煤炉厂尽快迎来开门红!”“哈哈,借您吉言,”叶满枝扭头对郭二妮说,“郭大姐,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帮着推销煤炉子吧,我陪侯主任去把那42台煤炉的货款结了。”郭二妮登时点头如捣蒜。她在心里默默佩服着小叶干部。给售货员的2分钱,说是奖金也行,说是回扣也行。就看是私下操作,还是放到台面上来了。如果是私下操作的,煤炉厂就要单独给售货员2分钱的回扣。可是被小叶干部放到台面上以后,不但回扣变成了奖金,还让供销社帮着出了1分钱。关键是,这钱大家拿得安心呀!郭二妮不嫌钱少,卖一台炉子奖励2分钱,每天推销5台的话,一个月下来,她能利用业余时间赚3块钱呢,她可太知足了!然而,叶满枝从供销社离开以后,提着的心却并没放下。一台炉子能用好几年,大家买过一次煤炉子以后,短期内不会消费第二次。而光明街上使用蜂窝煤的居民并不如使用散煤的多。以每天50台炉子的产量计算,用不了一个月,街上的蜂窝煤炉子就饱和了。到时候厂里把煤炉子卖去哪里?供销社是看在街道办的面子上,才同意代销煤炉子的。而出了光明街,街道办的面子可就不好使了。叶满枝觉得,是时候招聘两名负责供销工作的业务员了,外面的商店那么多,总不能全靠她一个人去跑吧?她观察了供销社之后几天的销售情况,郭二妮和售货员一起推销,每天差不多能卖十二三台煤炉子。销售速度是远远赶不上生产速度的。只靠这一家供销社确实不行。“五哥,你们最近拉活的生意咋样?”“还行,没有夏天的生意好。嘶,咳咳……”五哥被常月娥喊回军工大院吃饺子,一口烧酒辣得他嘶嘶哈哈直咳嗽。常月娥在儿子背上拍了拍,埋怨道:“吃饭的时候,总说什么话?”“我跟我哥聊天嘛,”叶满枝继续问,“哥,你出去拉活的途中,能不能帮我们厂捎带手卖几个煤炉子?”四哥吐槽:“我看你真是魔障了,怎么整天琢磨煤炉子?”五哥笑着问:“怎么卖啊?”“就按供销社的零售价卖,你每卖出一个,就有二分钱的回扣,要是能让你们车队的那些车夫一起参与就更好了。”叶满枝觉得车夫们走街串巷,深入居民区内部,比供销社更有优势。五哥想了想说:“我倒是能帮你卖炉子,但其他人就未必了。煤炉子的重量不算轻,无论是三轮车还是马车,都挺压车的,你们给2分钱的回扣太少了。”这话倒也没错,人家还有远途运输成本呢。叶满枝问:“你觉得五分钱咋样?我们厂再补贴三分钱。”不能怪她抠,都是跟张勤简学的。有那五块钱的建厂资金打样,她可不敢太铺张浪费。五哥不太确定五分钱是否有吸引力,他自己什么钱都赚,2分也不嫌少。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我明天去车队帮你问问,要是有人乐意干,我就把人带去你们煤炉厂。”“嗯,你们从厂里拿货,从供销社开发.票。”说到这里,叶满枝心里又不平衡了。她既要操心生产,又要寻找销路,供销社却啥都不用干,只负责开票就行了。他们这钱赚得也太容易啦!有时候,某些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再压下去。她心里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吃亏,次日见到吴峥嵘的时候,还跟他念叨了一遍。吴峥嵘只能安慰她:“供销社是你目前唯一的销售渠道,除非你们自己开一个门市部,否则无论跟谁合作,你都会觉得自己吃亏。”“哎,我们没有这个经营资质。”叶满枝趴在桌子上,杵着下巴问,“你说,还有什么办法,能扩大销路呀?厂里已经积压了一百多台煤炉子了。”“一百台很多吗?”“我们的规模小呀,不能跟656这种大型工厂比。一百台煤炉子几乎套住了我们全部的流动资金。”吴峥嵘觉得这姑娘是在给他出难题。推销煤炉子,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了。见他神色认真严肃,叶满枝以为他在思考问题,便安静地趴在对面盯着他,没敢出声打扰。过了一刻钟左右,她忍不住问:“怎么样?有眉目了吗?”在她心里,吴峥嵘是全能型人才,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为煤炉子打开销路,应该也不在话下吧?于是,吴峥嵘就这样被小叶同志架在煤炉子上,下不来了。他神色微妙地喝了口小叶同志倒的茶,快速在心里权衡一番后,谨慎地问:“最近报纸上好像报道过冬天紧闭门窗生炉子,导致居民一氧化碳中毒的新闻?”“是有这样的新闻,前几天第一居委会那边也有个老人差点中毒,半夜被儿子发现以后,及时抢救回来了。”吴峥嵘“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做的那种煤炉子,与普通煤炉子相比,最大的优势其实并不是节省煤炭,而是减少了污染。大家常用的炉子都是从下面点火的,燃烧从下往上,产生的二氧化碳通过上面没能烧红的散煤时,有一部分会被还原成一氧化碳,造成一氧化碳污染。”“而你们厂正在生产的这种蜂窝煤炉子,是从上面点火的,燃烧从上往下,产生的一氧化碳会比传统煤炉少很多。你们厂可以从这方面做做文章。”叶满枝双眸晶亮,神采奕奕地问:“我可以把你说的这些投稿给报社,宣传我们的蜂窝煤炉子吗?”“可以,上次同学聚会见到的贺望兰,就是日报社的,有需要的话可以找她帮忙。”叶满枝兴奋地站起身,上半身越过写字台,在他嘴唇上啾啾了两下。“军代表同志,你可太厉害了!你就是销售天才呀!”吴峥嵘心虚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推销炉子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最近一直围着煤炉转,也需要适当地放松一下了。”叶满枝看着他笑:“你是不是想跟我出去约会啦?”“嗯,周末在友谊宫有个时装晚会,据说同时还会举办交谊舞会,你想去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叶满枝高兴地答应:“行呀,我学会交谊舞以后,只跳过那一次,再不跳都快忘了!”“邀请函是我小姑送过来的,”吴峥嵘温声提醒,“她不但送了邀请函,还特意叮嘱我邀请你共同出席。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只送一张邀请函了事,我怀疑她可能会撺掇我奶奶一起去。”叶满枝脸上空白了一瞬,紧张地问:“到时候要跟你的家人见面吗?”“不一定,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咱们可以另找机会参加别的舞会。”“反正早晚要见面的,见一见也无妨,”叶满枝内心纠结了一阵问,“会见到你爷爷吗?”“见到也没关系,你跟我相亲的时候什么样,在他面前就表现成什么样,我爷爷很好说话的。”

第47章 时装晚会

中苏友谊宫是全市唯一的外事宾馆,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威严又神秘。外事宾馆的建设初衷是服务苏联专家, 尽管建筑风格充满民族特色, 但内里的装潢和服务却延续了苏联的习惯。举办时装晚会的宴会厅门口, 设置了一个寄存处。按照苏联人的习惯,所有宾客在进入会场之前, 都要将外衣脱下, 交给工作人员寄存。叶满枝一边排队, 一边跟身边的男人感叹:“幸好还有个存衣服的地方, 否则我今天就要穿着军大衣跟你跳舞了!”“军大衣有什么不好?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吴峥嵘听出她暗戳戳的埋怨, 冲前方队伍扬了扬下巴说,“前面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就是不好好穿衣服的下场。”“对对对, 还是军代表同志有先见之明。”叶满枝好笑地用手肘拐他一下, “你快别冲人家扬下巴了,小心被人家发现!”因着今天要参加时装晚会,她偷偷把臃肿的棉裤换成了更贴身的毛裤, 外面再套一件被她改小了尺寸的绿军裤,上身效果特别好看。结果她下午刚与吴峥嵘碰面,就因为过于整齐明显的裤线, 被对方发现她只穿了一条薄毛裤。被他拉回家, 穿了件长及脚踝的军大衣,才得以重新出门。叶满枝将两人的军大衣一起交给工作人员,拿着号码牌走进会场。由于跟着他回家换衣服耽搁了些时间, 他们入座时,市工会的领导已经结束了讲话, 同时宣布时装晚会正式开始。宴会厅中央被圈出一片空地,璀璨的灯光下,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西服、中山装、列宁装、连衣裙、旗袍,依次走上舞台。每套衣服亮相时,都会由主持人进行详细介绍。现场展示的时装款式丰富,妇女、工人、干部、学生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时装。在叶满枝的认知里,男装只有固定的几种款式,时装就约等于女装,没想到主办方居然能找出这么多男装样式。“哈哈哈,那个男同志的毛衣怎么俏绿俏绿的?”叶满枝低声道,“回头我也给你织一件这样的,你穿上肯定比他好看!”吴峥嵘瞥她一眼,以一种很认真的口吻说:“叶满枝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10月28日,你曾说过给我织一条围巾,11月2日,还曾放话说,等你编织技巧纯熟以后,给我织一条毛裤。11月10日,在我帮你做完煤炉子以后,你又说要给我织一副新手套。截至目前,围巾、毛裤、手套,还没见到影子,你又说要给我织一件俏绿俏绿的毛衣……”叶满枝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语塞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你记性怎么这么好啊?”她已经许出去这么多承诺了吗?吴峥嵘将肩膀靠上椅背,目光晃向舞台,“所以,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穿上这件俏绿俏绿的毛衣?”听他强调了两遍俏绿俏绿的毛衣,叶满枝不由想笑,安抚道:“回去就给你安排。”吴峥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怕他还惦记毛衣,叶满枝指着舞台上的苏联姑娘说:“你看她们的布拉吉多好看,我今天也该穿一件裙子来的!”吴峥嵘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冻腿。”两人前后左右都有观众,但叶满枝还是偷偷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好啦,围巾已经在收尾了,先让你尽快戴上围巾,其他的就一样一样慢慢来吧。”对象记性太好,她以后哄人就哄人,可不能随口许诺了。时下的服装款式着实不多,哪怕把男装女装,成人服装和儿童服装全都展示一遍,半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市第三中学的女高中生和几个苏联姑娘,穿着丝绒布拉吉表演了一支环舞以后,交谊舞会终于开始了。友谊宫的宴会厅前方,配有一支交响乐队,《蓝色多瑙河》轻盈活泼的旋律奏响后,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在舞池里旋转,再次找到了被带飞的感觉。“我这次的姿态有进步吗?”“还不错,但腰还是有点软。”吴峥嵘在她腰上轻带一下,“你专心看着我就好,不要左顾右盼。”“不是你说的嘛,你家人可能会来参加这次晚会,”叶满枝的视线在会场里环视着,低声问,“万一被他们看见咱俩跳舞,会不会不太好啊?”她虽然没特意打听过,但是只从吴峥嵘的生活习惯、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吴家长辈的职业推断,他们家可能不是那种观念开放的家庭。“咱们是以结婚为前提谈恋爱的,”吴峥嵘嘴唇轻轻翕动,“只要没在舞会上接吻,他们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叶满枝下意识抿唇,搭着他肩膀的掌心微微用力,“你看到他们啦?那我得主动过去打招呼吧?”“没有,现场好几百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而且我奶奶每晚八点准时休息,哪怕她真的来参加时装晚会了,这会儿也应该回去了。”闻言,叶满枝心里陡然一松,说实话,她有点担心与吴家爷爷奶奶的碰面。吴爷爷是大学的院长,高级知识分子。虽然吴峥嵘也是知识分子,但军人跟学者有着本质的不同。时下大学的极低录取率,让她对吴院长莫名敬畏。压在心里的大石被挪走,她这棵小树苗上的所有枝丫都舒展了,整个人瞬间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那你陪我多跳几首曲子吧,”叶满枝脚下舞步愈发轻盈,“为了跟你跳舞,我特意打扮了好久呢!”吴峥嵘终于有机会将目光下移,放到了她这件略有些修身的乳白色毛衣上。“小叶同志今天堪称光彩照人。”叶满枝佯装不满地问:“那我以前就不漂亮啦?”吴峥嵘不想回答这种死亡问题,带着她转了两个圈。不过,在对方的一再追问下,还是笑着打了一个比方:“以前是朵漂亮的花,今天不但漂亮,还有香味了。”叶满枝连嘴都跟他亲过,却仍是因为这句话莫名其妙感到脸热。吴峥嵘真的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了,还是有什么隐喻啊?入冬以后,她经常把橘子皮和苹果核扔到煤炉子上熏香气,房间里确实有些水果香。她小小声地问:“你真能闻到香味吗?”闻言,吴峥嵘唇边跑出一丝笑意,隔了许久才“嗯”了一声。*舞会的另一侧,吴爷爷坐在外场的座椅里,脸色不怎么好看地说:“你看那小子像什么样子?都快贴到人家姑娘身上去了?”“爸,您能不能别那么老土啊?”吴小姑吐槽,“您还是留过洋的呢,怎么还跟个老封建似的?交谊舞都是这么跳的,咱家峥嵘算是这些男同志里跳得最好的!”瞧小叶跳得那么高兴,她都想让侄子带她跳上几圈了。“这会儿快七点了,要不要把他们喊过来见上一面啊?”吴小姑问。吴奶奶眼神不太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没太看清小叶的长相。正对女儿的提议心动时,吴爷爷却阻止道:“不许喊人家姑娘过来!你们若想见人家,就大大方方把人请到家里去做客。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外面见上一面,算怎么回事?这种失礼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丢不起这个人!”“关键是峥嵘不肯把人带回来呀。”吴小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您既然觉得失礼,干嘛非要跟我们一起来参加晚会?”“我要是不来看着你,你现在就该给咱们吴家丢人了!”吴爷爷掏出怀表看了眼,说,“远远瞧个大概就可以了,时间不早,咱们这就回去吧。”吴奶奶向来信服老伴的话,虽然遗憾没能近距离见一见孙子的对象,但她还是起身跟了出去。“你俩可真是的!”吴小姑不敢让父母独自走夜路,只能歇了让侄子带她跳两圈的心思,提着挎包追了上去。在寄存处排队取外衣的队伍又排成了长龙。等吴家三人凭着手牌取到衣服时,已经七点半了。吴小姑俯下身帮妈妈把大衣下摆的扣子系好,正准备带人离开,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拦住她去路的是一个苏联女人,一边往她身上比画,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俄文。吴小姑摇头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喊上父母就要离开,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吴爷爷皱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求助?你喊个服务员过来帮她。”“您看她这样,像是肯让我走的吗?”排队的人群里有人懂一些俄文,提醒道:“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你穿错衣服了。”吴小姑愣住,语气略显慌张地说:“不可能啊,这就是我的衣服!”她怎么可能把别人的衣服穿走!这事搞不好就上升成偷窃了。“你在这里等着,”吴爷爷比闺女镇定许多,“这里是外事宾馆,前台有会俄文的服务员,我帮你喊服务员去。”他让老伴在这里陪闺女,就准备独自下楼。刚走出宴会厅的吴峥嵘发现这边的动静后,疾步走过来问:“小姑,怎么了?”“这位苏联同志拉着我不让走,好像是说我衣服穿错了,但这就是我的大衣呀!”不用吴峥嵘开口求助,叶满枝便主动与那个苏联女人攀谈了起来。遇到一个会说俄文的人,对方显然也很高兴,叽里呱啦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小姑,”叶满枝随着吴峥嵘喊小姑,“这位同志的大衣跟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她的寄存牌是69号,刚才去取衣服的时候,工作人员说衣服已经被人拿走了。正好您就站在这边,穿的衣服又是一样的,所以她觉得可能是您把她的衣服误穿走了。”吴小姑说:“你帮我问问她,她的衣服上有什么记号?在哪里买的?”“她的大衣是在莫斯科买的,也是这种黑色呢子面料,绿色的毛绒领子,衣服里面有一个里兜,兜里有一些卢布。”叶满枝把对方所说,愿意将卢布送给吴小姑的话省略了。听了她的转述,吴小姑的神色明显放松,解开大衣纽扣,让对方看了一眼内衬。她的大衣内衬上并没有里兜。苏联女人看清这件大衣的情况后,失望地长叹一声,情绪有些激动地询问,自己的大衣去哪了。叶满枝与吴家几人打声招呼,先去帮国际友人寻找寄存处的服务员。吴爷爷担心孙子追问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在叶满枝带着苏联人离开后,先发制人地问:“这个小叶同志的俄文水平不错,怎么不继续读大学呢?”吴峥嵘觉得他爷爷这问话,相当于何不食肉糜。但他也没反驳什么,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她本来有机会去苏联留学的,因为体检报告被人做了手脚,才错失了留学机会。要不是有这么一码事,哪轮得到我跟人家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