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强行撑起的秩序,如同寒夜里的一豆烛火,微弱,却弥足珍贵。

林玉漱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登记造册的流民队伍上。

她的眼神深处,那份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沉甸甸的忧虑和期盼,在此刻骤然变得无比灼热。

宁省接收流民!这或许是原主爹娘和兄嫂他们……唯一可能留下清晰踪迹的地方!

“黎尔,排队进城。”她压下心头的激动,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向前挪动。

轮到他们时,一个面容严肃、带着边军特有粗粝气息的城门卫兵走上前,手中长矛的矛尖在冻土上轻轻一顿:“路引!”

黎尔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两张在宣府城外驿站临时购买的、盖着驿站小戳的空白路引凭证(为进城临时准备),又递上几枚成色不错的铜钱,声音低沉:“军爷,路上不太平,原路引被流匪抢了,这是在前面驿站临时补的凭证。车上是我娘子和两个孩子。”

卫兵接过凭证扫了一眼,又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目光锐利地扫过车厢内裹着头巾的林玉漱,以及她怀里的荷姐儿和旁边的周铭佑。

周铭佑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

卫兵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主要精力也放在后面长长的队伍上,挥了挥手:

“行了,进去吧!进城右转有府衙设的流民登记处,丢了路引的去那边补办,交钱画押就成!下一个!”

骡车吱呀一声,终于碾过了宣府城那幽深高耸的门洞。

光线骤然一暗,随即豁然开朗。

城门洞内壁厚实阴冷,回荡着车轮马蹄的嘈杂和人声的嗡鸣。

当骡车完全驶出城门洞,进入城内时,一股迥异于城外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喧嚣!生机!

宽阔的青石板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一派喧嚣之景。

粮店门口排着不算长的队伍,布庄的伙计在门口拍打着新挂出的厚棉布招幌,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合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飘出的面香、药铺里传出的淡淡苦味、还有骡马市特有的牲口气息……

种种声音和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却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庞大交响。

行人穿着略厚的秋衣,步履匆匆,脸上虽也带着乱世特有的谨慎,却少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麻木。

不时有身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挎着腰刀在街面巡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

这份略显紧张的秩序感,对于刚从地狱般的逃荒路上挣扎出来的人而言,无异于天堂。

荷姐儿立刻被这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吸引,小脑袋探出观察口,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小嘴微张,发出无声的惊叹:“哇……”

周铭佑也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宣府!

终于踏上了一块相对安稳的土地!

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紧绷了月余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些许放松。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玉漱。

林玉漱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街市的繁华上。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街道两旁张贴的各种告示、布栏,最终牢牢锁定在右前方不远处那里悬挂着一面醒目的蓝底白字旗幡:“宁省宣府府衙流民登记造册处”。

“先去登记处。”林玉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黎尔驾着车,穿过相对繁华的主街,拐入一条稍窄的、但同样整洁的辅路。

登记处设在府衙侧面一个相对开阔的院子里,搭着几个更大的毡棚。

棚内排着几条长队,多是形容憔悴的流民。

几个书吏模样的官员坐在长条桌后,正忙碌地询问、记录,旁边有衙役维持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热粥的混合气息。

林玉漱让黎尔看好骡车和两个孩子,自己裹紧头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却带着强烈期盼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走向其中一个队伍。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周铭佑坐在车厢里,看着林玉漱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在队伍中一点点向前挪动。

她不时地踮起脚尖,望向书吏的方向,又低头似乎在反复默念着什么。

那份近乎虔诚的期盼,让周铭佑心中莫名地揪紧。

终于轮到林玉漱了。

她走到长条桌前,对着那位留着山羊胡、面容疲惫的老书吏,微微躬身,声音隔着布巾,带着一丝努力克制的颤抖:“大人,劳烦您,向您打听几户人家。”

她语速清晰地报出信息,“雍省云城府云雾村逃荒来的林家一族,您可有印象。”

老书吏皱着眉,翻动着面前厚厚几大本、墨迹新旧不一的登记册。

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一页页翻过,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林玉漱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翻动的纸页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书吏翻完了手头的一本,又拿起另一本更厚的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