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佑身上那点变化,是一天一天攒起来的。

他那身好料子做的外袍,袖口短了一大截,手腕子光溜溜露着,林玉漱拿黎尔一件旧褂子袖子,给他对付着接上了。

脸上早没了当初的惨白和惊惶,风吹日晒得又糙又红,倒透出股子结实的劲儿。

个子也蹿了点,窝在车厢里,不再像片随时能被风吹跑的叶子。

最显眼的是精气神,走了这么长的道儿,没把他熬垮,那双随了他爹镇北侯的漂亮眼睛里,又有了点属于半大小子的、闷着劲儿的光。

他对黎尔那份怕,没全散,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股子寒颤,是消了。

他习惯了黎尔像影子似的护着,习惯了他每次歇脚时生起的火、煮好的饭,习惯了他总能在那要命的麻烦撞上来之前,悄没声儿地把路让开。

那份硬邦邦的厉害,成了这荒天野地里最让人踏实的靠山。

对林玉漱呢,那份亲近和信任,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

是她一路照应的情分,是她寻亲路上那份揪心让他感同身受,也是她临事那份八风不动的沉稳给的底气。

他开始主动搭把手,歇脚时帮着看会儿缠着黎尔要草编玩意儿的荷姐儿,递水递吃的时,不再光等着接,会小声嘟囔一句:“婶婶,您也吃点。”

荷姐儿,成了这又长又苦的道儿上,唯一亮堂堂的颜色,是几个大人心里头那点子暖和气儿的泉眼。

她好像把路上的艰难和过去的吓人事全忘了,小身板里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和乐呵劲儿。

“哥哥!哥哥!快看呀!”荷姐儿扒着车窗,小手指头兴奋地戳着外面一片在冷风里死撑着最后几片红叶子的灌木丛,“红叶子!像火苗子!”

周铭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点子鲜红在一片灰黄里跳着,确实勾起点活气儿。

他点点头,嘴角弯了弯:“嗯,是火。烧得挺旺。”

“爹爹说啦,等春天来啦,树树就长绿叶子啦!”荷姐儿扭过头,小脸在车厢的昏光里也亮堂堂的,全是盼头,

“到时候,哪儿哪儿都绿油油的!可好看啦!”她一边说,一边拱到周铭佑身边,献宝似的把一只新得的、草编的、翅膀能微微抖的小鸟儿塞他手里,

“哥哥,小鸟儿喜欢绿叶子!给你玩儿!” 周铭佑攥着那只还带着荷姐儿小手热乎气儿的小鸟,摸着那草茎的韧劲儿,再看看妹妹那双干净得能照见人影、盛满了快活的大眼睛。

一股暖流悄悄淌进心缝里。

他学着黎尔那笨样儿,小心翼翼地、把那小鸟儿轻轻别在了荷姐儿的小辫子上。 “妹妹戴着,好看。”

他声音轻轻的。

荷姐儿立刻咯咯笑起来,小手摸着辫子上的小鸟,在车厢里转起了圈。

那清脆的笑声,像把银豆子撒了一地,一下子就把车厢里那股子闷了一路的味儿冲散了。

林玉漱在一旁看着,眼底也漾开了柔柔的笑纹。 骡车吭哧吭哧爬上一条又长又缓的山梁子。

黎尔轻轻一收缰绳,车子停在了梁子顶上。

深秋的山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可眼前,一下子豁亮了。

林玉漱抱着荷姐儿,和周铭佑挤在车厢前头,透过那点缝隙,一齐往前望去。

第77章 宣府暂歇

他们看到了宣府城那高大厚重的青灰色城墙,和城楼上值守兵丁猩红的披风。

随后,黎尔驾着骡车往城门方向而去。

骡车停在宣府城西门外长长的入城队伍末尾。

周铭佑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不合身、袖口接了靛青色粗布、显得不伦不类的锦缎外衣,透过车厢观察口,有些怔忡地望着城门。

宣府。

京城的西北门户,号称“九边之首”。

与一路行来那些破败凋敝、死气沉沉的小镇截然不同。

眼前这座城池,虽也笼罩在秋日的肃杀中,却透着一股顽强而有序的生机。

高达数丈的城墙如同卧伏的巨兽,墙体用巨大的条石垒砌,缝隙处灌着灰浆,虽历经风霜,却依旧坚固得令人心安。

城墙之上,垛口如齿,每隔一段距离便耸立着敦实的敌台,隐约可见披甲执锐的兵士身影在其间巡弋。

那森严的守卫,非但没有带来压迫感,反而奇异地让一路奔逃、提心吊胆的周铭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名为“秩序”的安全。

入城的队伍排得很长,多是风尘仆仆的旅人、行商,以及……相当数量拖家带口的流民。

这些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苦难,但眼神却并非一路所见的那种麻木绝望,反而带着一股希望。

他们被守城兵丁引导着,在城墙根下另辟出的一片区域排队登记,那里搭着几顶厚实的毡棚,棚口冒着袅袅白气,隐约有米粥的香气飘散过来。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小吏正忙碌着,一边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一边快速地询问、记录。

“宁省巡抚衙门告示!凡雍、北佑两省逃荒至此的良民,登记造册,领赈济牌!凭牌每日可领一碗热粥,两个杂粮窝头!官府统一安置棚户区,免赋税三年!安分守己者,可分得荒地耕种!”

一个嗓门洪亮的小吏站在一块告示牌旁,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

免税三年……安置棚户……分荒地……

周铭佑听着,心中微微震动。

宁省巡抚,是父亲在朝中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同僚之一,素有干吏之名。

看来父亲信中提及的宁省“善政”,并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