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这才撩起眼皮,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那辆还算齐整的骡车和景行身上打了个转这人虽一身风尘,腰板却硬得像根老竹。

小吏鼻腔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又耷拉下眼皮,挥苍蝇似的:“下一个!”

林家村缩在凉城西北三十里外的黄土坡下。

巴掌大的地方,几十户土坯房子歪歪扭扭地趴着,茅草屋顶稀稀拉拉,被秋风扯得直哆嗦。

村口几棵老榆树,叶子早掉光了,黑黢黢的枝桠伸向灰扑扑的天,像老人枯瘦的手。

里正张有德是个干巴老头,五十来岁,脸皮皱得像老树皮,叼着杆旱烟袋。

他眯缝着眼,把景行一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好几遍,尤其是那辆骡车,在他眼里扎眼得很。

那眼神里有掂量,有藏得深的提防,还有种看惯了沉浮的麻木。

“跟我来吧。”他吐出一口浓得呛人的烟,嗓子像砂纸磨过,转身就走。

他把人暂时安顿在村西头赵大柱家。

赵大柱是个闷葫芦庄稼汉,他婆娘王氏,见人总低着头,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家里就两间正屋,硬是腾出稍大的一间给他们三口。

屋里又矮又暗,土炕冰凉,一股子牲口棚混着灶膛灰的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委屈……委屈贵人了,先、先凑合着。”赵大柱搓着粗糙的大手,浑身不自在。

王氏更是头都不敢抬。

“赵大哥,赵大嫂,是我们麻烦你们了,多谢收留。”安淑毓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顺手把一小包在凉城买的糖块塞进王氏手里,“一点心意,给孩子甜甜嘴。”

王氏捏着那包在村里金贵得不得了的糖,愣了一瞬,脸上那层怯懦的壳子裂开条缝,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来,嘴里不住地道谢

。赵大柱也松了口气,肩膀松快了些。

刚有个遮风的地儿,安淑毓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当晚,油灯豆大的光晕里,她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芙蓉。

里头是厚厚一叠小额银票,足有三千两。

“芙蓉,林武,”她声音压得低,却字字砸进人心坎里,“明儿个,赶车进城。”

“在凉城寻摸一处二进的院子,地段不必顶好,要紧是清净、安稳。再盘个铺面,大小不论,能支应个小买卖就成。布匹杂货、油盐酱醋,或是弄个简单吃食摊子,你们看着办。记死了,铺子落在你们自个儿名下,眼下,不能跟我们扯上半点关系。”

芙蓉和林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郑重。

芙蓉把荷包贴身藏严实了:“夫人放心,奴婢和林武豁出命去也给您办妥帖!”

“嗯,”安淑毓点头,“安顿好了,就在铺子里落脚。有事我自会寻你们。若遇着实在迈不过的坎儿……”

她顿了顿,从袖口摸出张叠得方正的纸条,“去这地界,找姓孙的牙人,提‘李管事’三个字,他自会搭把手。”

这是李忠当年在凉城埋下的暗线,如今成了救命稻草。

天刚蒙蒙亮,芙蓉和林武就驾着骡车,上了通往凉城的官道。

安淑毓转头就去找了里正张有德。

“张里正,”她开门见山,脸上带着恳切,

“总在赵大哥家叨扰不是长久之计。想在村里扎根落户,劳烦您给划块宅基地,再请些乡亲帮衬着起房子,工钱该多少是多少,我们照付。”

张有德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浑浊的老眼在她脸上滚了滚:“宅基地好说,村东头靠坡那片荒地就能划拉出来。至于盖房嘛……”

他咂摸了下嘴,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头比划,“请人盖三间土坯房,连工带料,这个数打底。”他比的是七两。

安淑毓笑了笑,没言语,从袖子里摸出个五两的小银锭子,“当啷”一声搁在张有德面前那张快散架的破木桌上。

“张里正,我们想盖得结实点。三间正房,全用青砖打地基,房顶铺青瓦,院墙要厚实土坯垒,门窗也得结结实实的。院子里头,搭个厨房、柴棚,后院起个茅厕,再留出点菜地。您给掂量掂量,五十两银子,可够请最好的工匠,用顶好的料?”

“五……五十两?!”张有德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村里盖顶好的房子,三间正房带院子,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两!

这妇人张嘴就是五十两?还要青砖青瓦?

这哪是流放的罪妇,简直是座会走路的银山!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盯着桌上那锭在昏光里也刺眼的银子,浑浊的眼珠子瞬间贼亮:“够!太够了!安娘子您放一百个心!包在我老张身上!我这就去吆喝人!保准用最好的料,最快的腿脚给您把房子立起来!”

他一把抓起银子,揣进怀里捂得死紧,脸上褶子笑成了菊花,那热乎劲儿跟换了个人似的。

钱这东西,当真能叫磨推鬼。

张里正揣着银子,脚下生风。

当天下午,他就吆喝上村里十几个壮劳力,扛着家伙什,呼啦啦涌到了村东头那片划给安淑毓的靠坡荒地。

安淑毓的要求清楚明白:三间正房一字排开,中间堂屋,左右卧房;前院右边靠着右厢房起厨房、搭柴棚;后院旮旯里挖茅坑,其余都整成菜地;前院中间留块地方,预备着种棵树。

张里正扯着嗓子指挥,汉子们甩开膀子开挖。

安淑毓也没闲着,让景行带着锦年玩去,她自己直奔村里唯一的老木匠王老栓家。

王老栓是个锯嘴葫芦,手艺却顶呱呱。

安淑毓直接订了两张榆木大床、一个带抽屉的枣木大立柜、一个装衣裳的大箱笼、一张方桌、四条结实长凳、两把靠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