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重逢那天开始到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程逾总在忧心自己不够高明的手段会被发现,可事实上左聆桥一直都知道。是程逾太急了,关心则乱,只想把人拴在身边,连左聆桥在配合他演戏都没看出来。

想想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每一次左聆桥骗他他都看不出来,是怪他自己。

“……小逾。”左聆桥挂断了电话。

“我说呢。”程逾笑了一下,他的脸色本就苍白,此时的笑容显得太不真切,“我说你怎么那么轻易就答应我,什么也不问,身份卡,结婚证,包养合同,反正用的是左聆桥的名字,也不用你来承担责任。”

原来都是假的,程逾想尽办法,到头来发现没有什么能将左聆桥强留。他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仿佛下一秒左聆桥又会突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十年,左聆桥知道十年有多长吗,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用来等待呢。

“没有。”左聆桥往前走了几步,想伸手做什么,却没有抓住程逾,徒劳地捞了一把空气,手指烫红的地方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程逾站在原地没动,他也没力气再动。

他问左聆桥:“在浴室里用结婚证威胁你的时候,既然你早知道是我编的,可是那天,为什么主动亲我?是觉得我很可怜,还是很可笑啊。”

26.

哄人的花言巧语说得太多,最终总是会反噬到自身,因此左聆桥现在落入有口难言的境地,似乎也是他应得的。

解释是推卸责任比较好听的一种说法,本质上没有不同。

程逾不可怜也不可笑,他的爱永远坦荡和无保留,相比之下左聆桥才是应该感到羞愧的那个,但他没办法把程逾受到的伤害转移到自己身上。

“小逾,”左聆桥明知自己在说错话,可又不得不开口,“我不应该骗你,但我还是……”

“够了。”程逾打断他。他皱着眉,看起来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一团团怒火在胸口冲撞,但是找不到发泄的缺口,便更用力地撕扯他的身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程逾急喘几口气,逼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闭眼,“左聆桥,你真的很会骗人。”

从十年前到十年后,左聆桥骗人的技巧愈发精湛,而程逾却没什么长进,妄想用一张假证和一份合约把左聆桥困住,殊不知对方早就看穿一切。

到底为什么呢。程逾非常疑惑,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明明有机会告诉自己,明明可以不签那份合同,明明可以拆穿自己这些拙劣的谎言。可左聆桥没有,他在配合程逾演一出没有观众的戏码,只为讨程逾的欢心是因为没有做长久留下来的打算吧,所以这样敷衍地一笔带过。

不过程逾也没立场去责怪左聆桥就是了,是他提出的包养,也是他去办的假证,总之是他没能走出过去的感情,还停留在上一段戛然而止的断章里。他们之间堆砌过多的谎言并不能开出美丽的花,只会结出苦涩的果。

左聆桥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程逾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会陪你,三年,三十年,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是施舍吗,还是新的骗局。程逾分不清楚,也无法确定这句承诺会以怎样的形式腰斩。白纸黑字的契约都没办法绑住对方,空口无凭的诺言又算什么。左聆桥似乎总是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关于未来的规划,程逾却只懂得抓紧当下的每一秒,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既然没想停留,又何必等到以后呢。

“我不需要了。”程逾踉跄着后退,一只手摸到桌子上的马克杯,发了狠地摔到地板上,玻璃渣碎得遍地都是,飞溅的锋利碎片割伤了他的小腿。

玻璃爆裂声是一种休止符。

“就到这里吧。”他垂下眼,“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我们扯平了。”

是否所有恋情走到最终都要有个清算的过程才算是圆满?十年前他们没来得及,如今却是补上了这一句,仿佛不说出这句话他们便要无休止地纠缠下去似的,没完没了。

说不清算不清的烂账,从相遇第一眼开始,到最后一面结束,总有一句“扯平了”来画上句点,象征多浓烈的爱恨都一笔勾销。1①0З㈦⑨⒍⑧⒉1追全文

程逾一整天没吃东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打扰。左聆桥让赵姨把饭菜端上楼去敲程逾的房门,好说歹说哄着人吃了些甜品和水果,就再也没敲开他的卧室门。

程逾说他累了,要休息。

左聆桥来的第一天,程逾让他把行李都搬到主卧旁边的客房,可实际上左聆桥压根儿没在那边睡过,白白浪费一个房间,不过现在看起来倒是派上了用场。

不出所料,左聆桥被程逾关在主卧门外。

他知道自己很讨厌,但也没别的办法,担心程逾饿肚子,煮了一碗小馄饨放在程逾门口,敲一敲门,又敲一敲,转身打算离开。

门在这时开了,左聆桥立即转身。

程逾穿着白色睡衣,脸色尤为苍白。像回到左聆桥搬来的第一天,站在门后的程逾守着自己的一片空间,拒绝任何人的进入。那时他是允许左聆桥进门的,如今显然已不再给对方发通行证。

“吃点东西。”左聆桥小声道,“三鲜的,赵姨下午来包的。”

程逾没管地上热腾腾的食物,只是问:“为什么对我好?”

又说:“合同无效了,我也不会给你钱。”

面前的门再次合上,左聆桥在原地站了好几秒,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有离开的那一天,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当意料中的一切到来时,他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微微茫然。他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下一步该干什么,完全没计划。

一眨眼梦一样的日子就从睫毛上溜走,不留半点痕迹。

夜里,程嘉又打来电话,继续处理下午没讨论出结果的问题,并且这一次带来了具体可行的方案。

“我可以将你现在的户口迁到C区。”程嘉说,“之后要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吧。”

左聆桥推开窗户,冰凉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手臂上。他便靠在窗边吸一根烟。

他喊:“哥。”

程嘉没应。这一声让他恍惚间回想起好多年前,穿着校服怀里还抱着一个篮球的半大少年,嘴里叼着根冰棒棍儿,笑着低头用纸巾仔细给程逾擦手。

程逾乖乖张开两只手,也不说话,等擦干净之后背着书包离开,慢慢消失在操场。程嘉走上前去第一次跟左聆桥打招呼。他喊了左聆桥的名字,那一直注视着程逾背影的人讶然回头,看着他笑,也叫他哥。

恍然片刻,竟已经是十年前的画面。

“如果有一个出卖肉体为生的色情主播,一个卖掉自己学籍和户口的穷鬼,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混混,一个”左聆桥想了一下,继续道,“一个瘸子,一个杀人未遂的潜在罪犯,一个曾经负债累累的赌徒的儿子,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

“如果小逾要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你也会允许吗。”

雨声清晰,敲在玻璃窗上,啪嗒啪嗒,声音越来越清脆。仍坐在办公椅上的程嘉没有回答,他知道左聆桥并非在问他。

可这个问题实在堵左聆桥心口太久了,从他离开学校那天开始,一桩桩一件件不断加码,压弯了他的嵴椎,让他喘息着也无法直起腰。反复追问,到如今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