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瞅了个空子,赶紧把儿子国梁和他媳妇红梅拉到一边,压着嗓子说:“你俩,今儿个就回县里吧!别耽搁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家里年前杀好的两只肥鸡、一大块足有十几斤重的五花肉、一袋子新碾的小米、一袋子白面,还有晒好的豆角干、茄子干、蘑菇干,外加几棵腌好的酸菜,能装的都使劲儿往麻袋里塞。零零碎碎,愣是装满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全堆到院里的木头爬犁上。“趁着道上雪厚,爬犁拉起来不费劲。到了公社汽车站,你们想法子雇个牛车啥的拉回去,省得扛着累。” 大伯娘一边捆扎一边叮嘱。
国梁两口子本来还打算在家多住两天,省得来回折腾。没想到他妈这么急吼吼地赶他们走。国梁有点纳闷:“妈,咋这么急?”
大伯娘朝爷奶屋那边努努嘴,低声道:“瞅见没?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刚撕破脸没几天,这就呼啦啦全回来了,谁知道憋的啥屁?你俩赶紧走,回自己家踏实。等过了初三,医院开门了,记着带红梅去好好检查检查身子。” 这话里话外透着担忧和防备。小两口一听,也觉出味儿来,不再多问,收拾好随身的包袱,拉着沉甸甸的爬犁,跟自家老妈道了别,吱嘎吱嘎地沿着雪道往公社方向去了。
这边,小荔妈也带着孩子准备动身了。她走到老人屋门口,冲里面喊了一嗓子:“王老三!磨蹭啥呢?赶紧的!回我娘家,别让哥哥嫂子们干等着!”
小荔爸应声出来:“来了!” 他朝屋里的大姐二姐姐夫们点点头:“大姐、二姐、姐夫,你们陪着爸妈唠嗑,我陪孩子妈回趟她娘家。”
话音刚落,大姑凤琴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炕上飘了出来:“老三呀!你老丈人家不都没人了吗?你这还往哪儿回啊?”
这话像根毒针,直直扎进小荔妈心窝里!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猛地掀帘子进屋,眼睛瞪得溜圆,火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凤琴!你嘴巴吃屎了还是让门弓子抽了?咋说话呢?我爹妈是不在了,可我还有四个亲哥哥!哥哥家就是我娘家!你说谁家没人了?啊?大过年的,不会说人话就闭上你那臭嘴!在城里待了几天,就把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都就饭吃了?连人味儿都没了?”
凤琴被呛得一愣,随即鼻子一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捏着嗓子尖声道:“哟哟哟,我就随口一说,瞧把你急赤白脸的!至于吗?我说啥了?戳你肺管子了?”
小荔妈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东北娘们特有的剽悍劲儿:“你当大姑姐的,不盼着娘家兄弟点好,回趟娘家就跟那搅屎棍子似的!大过年的,专拣那膈应人的话说,你安的什么心?嘴闲得长白毛了?回家嚼你那烂舌根子去!别搁这儿满嘴喷粪瞎嘞嘞!”
眼瞅着两个女人剑拔弩张,火星子四溅,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众人赶紧七嘴八舌地劝:“大过年的,少说两句!”“都消消气!”
小荔妈看着这个四六不懂、专会挑事儿的大姑姐,只觉得一股子邪火堵在胸口,憋得生疼。再看那盘腿坐在热炕头上、耷拉着眼皮不吭声的老太太,她更是心寒,直接点名道:“妈!您老别光在那儿坐着装哑巴!您给评评理!大过年的,有她这么咒人的吗?”
老太太被点了名,磨蹭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话里话外还是偏袒闺女:“老三家的……凤琴她……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没坏心思,就是这嘴……说话不中听。你别跟她一样的。”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小荔妈心口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她冷笑一声,声音都带着颤:“妈!您这话我可真不爱听!刀子嘴豆腐心?她那话是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大过年的,拿人家爹妈不在了说事儿,这是‘豆腐心’?这是黑心烂肺!我知道您心疼您闺女,可我和老三,对您和我爸咋样,您老心里没杆秤吗?入冬前,您二老的棉裤棉袄,里外三新,是不是我和小荔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针一线赶出来的?逢年过节,该孝敬的我们哪回落下了?就这,还换不来您一句公道话?”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的委屈全涌了上来:“您要是觉着只有闺女才靠得住,那往后您就指着您闺女们过日子吧!我们也学学凤琴和凤书,光动嘴皮子,专拣那好听的‘妈长妈短’地哄着!也学着空俩爪子来,腆着脸吃个满嘴流油,再腆着脸大包小包地往自家划拉!横竖出力的、实心孝顺的都是傻子!您这心啊,都偏到胳肢窝后头去了!合着我们掏心掏肺,还不如人家两句虚头巴脑的甜乎话?”
小荔和小泽紧紧站在妈妈身边,小手攥着妈妈的衣角,虽然不能像妈妈一样顶撞长辈,但那紧绷的小脸和挺直的腰杆,无声地表达着支持。
老太太被儿媳妇连珠炮似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心里确实更疼闺女,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这要是老大媳妇跟凤琴吵起来,她或许还能说句“公道话”,毕竟老大养老。可现在是老三媳妇跟自家闺女杠上了,她自然得向着亲骨肉。
小荔妈看着这凉薄的一家人,心彻底寒透了。她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的丈夫,眼神锐利如刀:“王老三!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走?” 这话问得斩钉截铁。她算是看透了,眼前这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以前的好,全喂了白眼狼!往后啊,“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搭理谁!
旁边的大伯娘听着老太太那和稀泥的话,心里也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唉,婆婆到底是婆婆,不是亲妈。平日里再亲热,遇到事儿了,儿媳妇终究是外人。”这一刻,她和小荔妈的感受,竟是出奇地一致。
小荔爸王老三,一直闷头听着。眼见自己爹妈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媳妇被姐姐欺负、挤兑,连句像样的公道话都没有,这哪里是欺负媳妇?这分明是压根没把他这个三儿子放在眼里!他啥话也没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抬脚“咣当”一声踢开挡路的板凳,头也不回地率先大步跨出了屋门!这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屋里的空气仿佛冻成了冰坨子,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荔妈看着丈夫的背影,心定了。她一手牵起小荔,一手拉过小泽,冷冷地扫了一眼屋里神色各异的人,“咱们走!”一家四口再没管身后那一屋子的是非屁事。小荔妈利索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铜锁,“咔嚓”、“咔嚓”几声,把自家屋、小荔小泽屋门,全都锁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拎起篮子,带着一股子决绝的冷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头也不回地朝着屯子另一头的大哥家走去。身后那闹哄哄的院子,仿佛成了一个令人厌恶又急于摆脱的泥潭。
第53章 雪路尽头两重天
一家四口沉默地走在厚厚的积雪上,气氛有些压抑。小荔挽着她妈的胳膊,小脸儿绷着,脆生生地哄道:“妈,您消消气呀!您瞅瞅他们那副德行,人模狗样的,一肚子坏水还四六不懂,压根儿就不配让咱们正眼瞧!您要是跟他们置气,那可太抬举他们了,不值当!甭搭理,就当他们是臭狗屎,踩过去都不带响儿的!”
小泽拎着篮子,也赶紧帮腔:“就是!妈,以后咱就当没这门亲戚。都是陌生人,跟陌生人置气,那不自个儿找不痛快吗?”
小荔妈没吭声,只是抬眼看向走在前头、脊背挺得笔直的小荔爸。兄妹俩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妈妈的意思这是等着当家的表态呢!
小荔快走两步,拽住她爸的衣袖:“爸,您咋看这事?”
小荔爸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的憋闷都压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往后,少跟你大姑二姑家来往!都不是啥好饼!你妈说得对,就当没这号人!”
“嗯!嗯!我们都听爸的!”小荔立刻点头如捣蒜,又像是想起什么,撇撇嘴道:“姑姑和姑父们那都是‘人精’,要不然能在厂子里混得开?连孩子都弄成临时工了。人家啊,骨子里就瞧不上咱们这些‘土坷垃’,觉得咱家没本事,不配跟他们攀亲!”
小泽也接话,带着少年人的倔强:“爸,您甭往心里去!等我上了大学,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瞧人!就算不上不了,我也找个正经工作,挣出个样儿来,让他们以后都得掂量掂量!”
兄妹俩这话,听着是安慰,细品却像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小荔爸的心窝子可不就是说他这个当爹让姐姐姐夫瞧不起么?
小荔妈在旁边听着,紧绷的嘴角却终于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兄妹俩一看,嘿,找对方向了!妈妈的气儿顺了不少。
小荔妈心里那股憋屈劲儿其实还在翻腾:这要不是在路上,非得狠狠踹王老三几脚出出气!摊上这么个糟心的婆家,父母姐姐没一个心眼儿正的,全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路上的气氛随着孩子们的“插科打诨”总算松快了些。小荔转移话题:“妈,今儿大舅舅家都谁回来呀?”
“你大舅家的俩表姐肯定回来,你二舅家的大表姐也回来。”小荔妈声音也缓和了。
“那可热闹了!”小荔刚说完,人已走到大舅家院门口。果然,还没进院,就听见里面孩子嬉闹声一片。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雪地里追逐,看见他们,立刻扯着嗓子喊:“姑奶奶过年好!姑爷爷过年好!小姑姑小叔叔过年好!”得,连小荔都升级当“姑姑”了!
大舅妈闻声迎出来,脸上堆着亲热的笑:“哎呀,芳芳,老三,可算来了!快进屋,冷不冷?” 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往暖和屋里让。
一进屋,嚯!满满当当全是人!三个舅舅、舅妈,加上各自的儿子儿媳、闺女女婿,还有满地跑的小萝卜头,老老少少足有三十几口!热气、饭菜香和喧闹声扑面而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族,人丁兴旺,血脉相连!小荔心里感叹:怪不得她妈腰杆子硬呢,真要有点啥事,自家人一招呼,真能拉出一个民兵排来!
大舅妈多精明的人,一眼就瞧出小荔妈脸色不对,眼圈还有点红。小荔妈是家里的老闺女,大舅妈嫁进来时她才三四岁,差不多是大舅妈一手带大的,感情跟亲闺女没两样。
大舅妈心疼地拉着小荔妈的手,护犊子的劲儿立刻上来了:“芳芳,跟嫂子说,咋的了?是不是老王家那帮玩意儿又给你委屈受了?” 语气里带着火气。
别看小荔妈平时泼辣利索,被最亲近的嫂子这么一问,心里的委屈再也压不住,鼻头一酸,眼圈更红了。
大舅正坐在炕头抽烟,一看自家妹子这模样,那暴脾气“噌”就顶到了脑门!他“啪”地一拍炕桌,震得茶碗直跳,冲着站在一旁的小荔爸就吼:“王老三!你给老子说清楚!咋回事?是不是你们老王家又作妖了?!”
小荔爸被这一嗓子吼得脖子一缩。他最怵这个大舅哥,年轻时因为跟小荔妈打架,被这四个护妹狂魔的舅哥堵着门“切磋”过,那顿“教训”让他躺了小半个月才下炕。从那以后,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跟媳妇只准动口,坚决不能动手。这家人,护起犊子来,那是真下得去手!
小荔爸赶紧把老宅里发生的事,从大姑姐们空手上门,到凤琴咒人“娘家没人”,再到老太太拉偏架和稀泥,一五一十都说了。
大舅听完,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欺人太甚!老王家欺人太甚!凤琴那死丫头,打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肚子坏水!那老太太也是个老糊涂!拎不清!” 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房梁了。
几个舅妈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小荔妈,痛斥老王家不地道。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四舅开口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份量:“芳芳,听四哥说。今儿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嘴皮子上的官司,恶心人是真恶心,但要论‘大事’,还算不上。关系不好,以后就远着点,不来往就完了,犯不上自个儿生闷气。”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小荔爸,接着说:“要是他们真敢蹬鼻子上脸,使什么阴招坏招,你也别怕!四哥带你去他们单位,找他们领导好好说道说道!工人咋了?工人就能看不起农民?这思想觉悟就有大问题!县里革委会也得管管!” 这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底气。
然后他转向小荔妈,语气缓和了些:“至于你那公婆,该尽的礼数不能差。逢年过节,该给爷奶的孝敬,照常给,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他们是老大养老,你没事少往跟前凑,省得碍眼招人烦。”
小荔在旁边听得暗暗佩服。这才是真厉害!四舅几句话,把解决方案、后路、分寸都点得明明白白:大姑姐敢闹?直接捅单位去!公婆那边?面子活做足,里子不沾边!平时那些鸡毛蒜皮的吵吵,在四舅眼里,恐怕就跟看耍猴差不多。
人多力量大,直接开了四桌席面,比普通人家办喜事还热闹。小荔以前觉得自己家人不少,现在才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大家族、人丁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