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这里是禁地,这不像宫中藏书阁及帝王召朝臣议事的紫宸殿那样有侍卫把守,只是兀自破败着,被所有人遗忘。

他在一个月圆之夜擅自踏入了这座宫殿,走到最深处。他不明白自己要探究些什么,但好像就是有某个声音在呼唤他,似乎来自血脉,是那样隐晦的,难以形容的神秘。

障目的结界对他毫无用处,他直直走进虚浮的石墙,踏入了阴沉沉的暗道中。他扶着光滑如玉石的墙壁慢慢往深处走,直到那触动神魂的气息越来越近,眼前不远处有细细的微茫。

那是一处堪称金碧辉煌的密室,或者说,囚笼。

长明宫灯的灯芯是妖兽之精血所凝铸,无烟无味,常年的安静烧着,又辅以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他清楚地看到丝绸纱帐之中有一个人影。

他不由地走近去看,那是被锁链所束缚的躯体,苍白漂亮的面容,苍白的躯体,苍白的嘴唇和蜿蜒至小腿的苍白的头发。

他沉睡着,整个人像是一碰就将融化的细雪。

锁链本就粗壮沉实,其上又有重重符文印刻,这不仅是缚具,又是锁妖镇妖的法器,小林??清楚地看到他纤细的手腕上被磨出的血痕,以及试图挣脱时的灼烫伤痕。

原本闭着眼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朦胧睁开眼。

他似乎内里极虚弱,连呼吸都勉强,看到小小的幼童站在身前安静地看着自己,只是无声地笑了。

他说:“是你呀……”

他好像认得自己,可林??不知道他是谁。

他只觉得那股熟悉的,叫人安心的气息的源头正是眼前的人,因而便凑近了一些,有些担忧又有些好奇地同他对视着。

青年似乎是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颊,可仅是挣动锁链,便引得金属之上的纹路大盛,灼痛了他。

他却又笑了,这一笑便好似画中那最后的点睛之笔,一点如漆,映得面容如同夏花葳蕤,流光溢彩。

他低哑着嗓子笑着:“我上次见到你,你才这么小。”

他用手轻轻巧巧地比划着:“这么小一条小蛇,咬人都不疼。”

林??又惊又怕,他自懂事起便被父皇一次次嘱咐过,他不能被旁人知晓自己是蛇妖这件事。那时还年幼的他还不像后来那样事事淡定,处变不惊。

他只是慌张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蛇。”

那人笑得更明艳了,很多年后林??都记得他的笑容,像是将燃尽生命一样的肆意的,绝艳的笑容。

他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也是蛇啊。”

后来林??很多次偷偷去看他,每次去那人都很高兴。

他很孤单,林??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孤单。

他会和林??说很多话,讲招瑶山上漫山遍野的紫色花楹,讲掏蜂蜜被蛰了满头包的小黑熊精,讲野狼妈妈一窝生了几个崽,讲山间樵夫修起的青石阶有几道。又说山下也好,说山下的桂花糕很香很甜,柳村老街的羊肉烙烧饼最好吃,元夕花灯节又热闹又好看。山下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各个都很快活肆意。

好像在他眼里,世上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值得看一看。

他看着林??安静乖巧的小脸蛋,忽而感叹道:“你肯定都没看过,林乘昀太无趣了,肯定不会带你出去玩。你可不要学他,活成个闷葫芦。”

林??只是默默听着,他知道自己只需要倾听便好,眼前这个人有太多话要说了,似乎所有痛苦和愁闷都借着一句句话抽离出来,好叫他能再活些日子,不被这满室的孤寂折磨至死。

父皇确实不会带他出去玩。

他很忙,整日于前朝或是御书房处理政事,也很少召见自己。

这人又说:“不过你这个性子也好,我就是太贪恋人间热闹了,才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只有人才会群而处之,妖还是离群索居自由自在的好。”

周太傅曾教导林??,大奸大恶之人才会被关押起来,这是他们作恶的惩罚,唯有被管束起来,他们才不会为非作歹。

可眼前这个人,实在不像是坏人。

后宫有几位嫔妃娘娘,各个年轻貌美,可整日里华服庄重,见了自己也是礼数周全,从不肯同他亲近。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温柔亲切的人,只在他目光之下,便觉得周身暖和安全,只想在他怀里睡一觉。

林??总以为自己偷偷来密室是一个秘密,可一个孩子的行踪哪里逃得过大人的眼睛。

林乘昀召他来时面色平静,问他是不是去了那座荒废的偏殿,语气不像是责怪,但也并不温和。

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只能如实回答。

林乘昀听后只淡淡道,以后无事不要去打扰那人,便叫他出去了。他面上无悲无喜的,好像那密室中的人同他无干。

林??最后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一个寒冬。

蛇身畏寒,他窝在炭火旁读书,忽而感到一阵心悸。分明眼前火苗正烈,他却只觉周身更冷了几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感觉太微妙,如同一直轻抚在皮肤上的亲切温度骤然消失,又宛如蒙在眼前的珊瑚色轻纱被揭去了,他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暴露在这切骨炎凉之中。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一直庇佑着他的母体,那只活了几百年的蛇妖,被生生挖出妖丹,几乎死在密室中。

他只觉得慌张,心口如同被挖空了一块,也不顾周身劝自己添衣的宫女,飞奔去了那座无人的废旧宫殿。

幽暗的密道一如往常的阴凉,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那似乎是丝线一般缠绕在他心口的那点牵连。

他终于跑到那间密室,却看到他向来冷静自持的父亲掐着那美貌青年的脖颈。林??从未在那双淡漠冷然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炽烈的温度,被他桎梏着的躯体本就虚弱,此刻更如同枯叶一般,好像再用几分力气就会飘零。

“招瑶既然是最适宜的妖冢……你便将我斩杀于山上,我们彼此成全……咳……”青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面目苍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男人那双扼着他喉咙的手这才放松了,任由他颓然倒在自己怀中。

“我不会让你死。”林承昀抚摸着他的侧脸,这一句郑重到像是誓言。

那青年睁开眼,语气是轻飘飘的,讥讽的:“林乘昀,我知道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好骗的妖了。可事已至此,你还想要什么,尽管从我身上拿去,何苦做出这幅深情模样来。”

他这时才瞥见角落里不知何时而来的小林??,眼中是惊愕与难过。

林??意识到,他不该再待在这里,不该再看下去。

他逃离了那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