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门外传来洺宋轻微的嗓音:“姑娘,老爷那边又喊您了。”
淡弱的阳光从风窗照进,落下一片鹅黄, 室中置着一台矮案,弈具堆搭。沈璿凭几而坐,倏闻门外拉起一线沉敛的脚步声, “父亲唤女儿过来,可是有何吩咐?”
沈韫入内见礼, 瞧他一抬头,略含笑意地招了招手, “来, 陪为父下局棋。”
深秋天冷,屋子里放了一只炭盆, 沈韫刚从外面进来, 暖气乍抵, 指尖有些微发麻。
她走到矮案对面坐下,揉了揉手,心知父亲今日唤她过来,多半是为了完成上次未及施下的垂训,故低眉搭眼, 神情格外恭顺。
沈璿将一盏陶奁递过来,示意她执白先行, 不防添一声:“这几日在书房里鼓弄什么呢?”
闻言, 沈韫抓棋的手稍稍顿了顿, 须臾抬上来,落下一子,“就是临摹些古画,没什么新鲜。”
沈璿挑目看她一眼,继而将目光挪去棋盘上,从胸腔中低低笑了一声。
“怪事情,如今你临摹古画也需得旁人陪同?是需他帮你持卷,还是端茶侍奉?咱们沈家竟短了你身边照料之人?”
沈韫听完额心微攒,不愿再想这几日被柳伏钦糊弄的光景,语气难免刁蛮,“父亲全都知道,又何必来盘问我呢。我与柳伏钦绝非像您想象的那般,您大可放心。”
她的保证在沈璿眼里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并不搭腔,等走了几步,适才将谈锋转到正题。
“那日锐之来府上本是与我商讨庶务,我瞧天色已晚,这才叫他留下。你倒好,差人跟你母亲通禀一声就调头去了柳家,你这是要让为父的颜面往哪里放?又要叫锐之心里如何想?”
他一字一句吐得沉稳,令沈韫忆起也觉得怠慢解寅。
稍刻下人呈上热茶,沈韫余光递一眼,又听他道:“若非你与父亲一同回来,得他庇护,哪容得你轻易逃脱。”
那日她从柳府出来,恰巧遇上祖父归家,为躲开父亲责怪,便去祖父院里待了一会儿。
目下,她将沈璿的脸色细细打量,有些讨好地换个称谓,“怎就言及爹爹的颜面了呢?”
怕沈璿驳她,很快便接道:“再说女儿那日是被延宥强行拽去柳府的,您要怪罪,且先去怪罪他,再回来责罚女儿不迟。还望爹爹公平对待,女儿定当无有不从。”
话落,沈璿扶着案沿若有所思地睇她一顷,直觉她这番话透着不少埋怨。平日他这一双儿女,不是这个为那个求情,就是那个给这个洗罪,今日却变了招法。
“怎么,你和延宥吵架了?”他提起几分心眼,“为的何事啊?”
为何事,自然是被沈延宥骗去柳府的那一桩。
若非他使坏,她就不会被柳伏钦拿冠冕堂皇的借口白作那么些画。
想起来便觉得生气,两条黛眉轻轻折在一起,半天才舒展开,“父亲,该您下了。”
为避免他再提与柳伏钦有关之事,沈韫掩下心烦,慢声道:“您这一茬接一茬的问,可是意欲拖延?就不能寻常下盘棋么?”
果然,沈璿听了额角突跳,面上越发变得难看起来。
但他对沈韫,一贯是有些纵容的,不去计较她的逆言,在棋子落动间,蓦地捞出一句:“锐之跟我说,他暂无意娶亲。”
这一句,叫沈韫十分意外,脸上生出几分惊愕的神情,让沈璿看去,摇头冷笑一声:“你满意了?”
在与解家共同商定这桩婚事之前,他先问了解寅。解寅是他的学生,性子他也了解,只怕沈韫娇纵惯了,要叫他吃些委屈。原以为最难征求的便是他了,哪想得他点头,沈韫却不乐意。
本打算空留些时日等她慢慢想清,未防她是个有本事的,那天不知与解寅说了什么,竟叫他第二日便向他领错,欲图取消婚约。
不用分辨,他很清楚解寅此举是受何人劝服。虽婚事尚未明定,却也绝非一时戏言,岂能说不结就不结了?他如此是把责任全都揽了下来,是在代替沈韫。
可是沈韫却不这样想。
她既惊于解寅的突然陈情,又喜见他不必受她的婚事桎梏,愕然下了眉梢,爬上几许难藏的喜悦。
“既然解兄长自有打算,您又何苦费这个心……女儿对婚嫁一事亦不着急,还想在家中多陪陪祖父,还望父亲成全。”
这些没心没肺的话叫沈璿眉峰一挤,左手按了按膝盖,斟酌几番道:“大丈夫立于世,自不该被情所缚。可你身为女子,半点儿不忧心自己的前程?为父将你许给锐之,实则是替你谋算,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明白为父的用心吗?”
他把目光定格在沈韫脸上,沉重又带有希图,再熟悉不过了。
沈韫对他的“好”很有逆反之心,她丢下子,收起了那副略显欣然的意态,“父亲此言,还恕女儿不敢苟同。”
言迄撑膝坐直,有些不甘地问:“男子的前程可立天下,女子的前程便只能是从这座府院换去另一座么?”
她自小在高门长大,所见所闻自与旁人不同,幼时沈璿更是将她与弟弟送去同一私塾念书,怎的如今却教她女子的归途只是婚嫁?
“女儿明白父亲所为深意,但是女儿的前程,女儿自己会挣。父亲为何就不能让我来选呢,哪怕就一回?”
“你拿什么挣,你手中的笔么?”沈璿沉了脸,不甚强的光线在此时更若虚无,害得这秋日愈发寒凉。
他突然有些悔,倘或当初他不曾教沈韫习画,更不曾去越兴府请来陆思白,或许今日的场面就会大有不同。
沈韫清楚他在害怕什么,遂不愿与其争,端坐在位子上半垂眉眼,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回。
彼此无言许久,沈璿心中怒意攀达极点,面色反而平定下来,“罢,为父今日不同你吵,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出了房门,沈韫抬头望一眼褪蓝的天,苍白得让人捋不过气。
翌日,她收到曹知肴送来的请帖,邀请她至绮园一聚。
十一月初,雨水丰盈,隔几日便落下一场,等待到赴约之日,天气竟好得出奇。
沈韫一早从思兰院辞出门去,交代下人仔细照看着点,别又让祖父傍晚到外受凉。一应周全后,便套了马车去往绮园。
今日阳光鼎盛,难得将那些阴怏的情绪尽数晒干,沈韫欹在车角闭目半日,忽听外头人声渐起,打帘一看,锦纹香衣聚满园首,目光所及皆是秾艳流光。
哪是什小聚之所,分明是一场宴集。
“姑娘,咱还去吗?”洺宋觎了觎她的神色,犹豫着出声:“不如先回吧?”
沈韫不喜热闹。若是府中宴请,尚有僻静处可供栖身,而此地四通八达,各处都是人影,杂得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