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泪水,朝沈璿的方向顿首,额间抵在地面一片沁凉,未几直起身,很清楚这话她不当问,却仍旧哽咽道:“老师他……他葬在何处?女儿恳请父亲。”
沈璿脸色骤然发白,气极地转过背,“沈韫,你到底听没听懂!”
对外,陆思白所犯乃是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何人胆敢沾惹?沈韫虽是他的学生,却也关系密切,沈璿在御前几番周折,方才撇清。
他自以为说得足够透彻,谁想沈韫还能问出这样不顾死活的话来?
“老师视我如女,我却连他最后一程都送不了,何其可悲?女儿求您,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沈韫抬起脸,眸中洇开一层薄薄的水雾。如此景象,仿佛与两年前慢慢重合。
沈璿怒视着她,忽然感受到空前未有的失败,他这个父亲当的,竟然在沈韫心中还比不上她的老师么?
“绝无可能。”他拂袖道。
沉默半晌,痛觉渐从眸中尖利涌来,他望着沈韫,负在身后的手狠狠握起,抬步回到她跟前,冷声道:“你莫忘了自己姓沈,沈府才是你的家,你的所作所为皆烙沈字,出任何差池,你当真承担得起?”
沈韫提手抹了抹眼,将面容擦干净,复朝沈璿伏背磕了个头,与方才不一样,那是谢他为老师安葬,现在这个,是为自己两年来的骄纵无知向他请罪。
沈璿目怔须臾,心肠忽地绞动,便阖上眼,不再看她。
沈韫走后,宋氏终于忍无可忍,拈帕将眼泪拭尽,继而拔座起身,满面怨念地盯住沈璿,“你告诉她做什么?让她知晓真相,好去恨这个国家,恨当今圣上?以她的性子,若要做第二个陆思白,我看你怎么舍得!”
回墨毓轩的路上,暮色已沉,洺宋一路引灯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偷偷打量沈韫的神情。她从夫人房里出来后,便一言未发,眼眶周围还凝着泪,红红的,显然又和老爷大吵了一架。
临至院前,她突然止步,低低吩咐了声:“叫云樊备车。”
洺宋听言一愣,忙回首劝道:“姑娘,这夜已深了,您要上哪儿?不如明日再去?”
“别担心,我不是去做傻事。回屋替我更衣吧。”
少时折转出府,马车在夜色中徐徐驶过,最终住于一间略显败落的屋舍前,上头题着三个苍劲的字竹松堂。
沈韫踩凳下车,微微紧了紧身上的披衣,仰目望着匾额,心中复卷一阵难以言明的痛楚。这是她曾经与陆思白学画的地方,朝夕相对,承载了太多回忆。
如今故地重游,总是带着一些想要捕捉的东西,例如老师一向淡泊,为何要画那些惨状,又将其送入宫中,难道是为了一点文士都爱追求的好声名?
她将手握在袖下,搦步跨过门槛,堂内一草一木皆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无人掌灯,月光铺洒下来便显得分外苍凉。
经过蜿蜒小溪,后面便是她常用的画案,旁边还有一张长几,从前老师就坐在那儿,一边烹茶,一边捧书闲读。等她画完一半,就会兴兴地喊他过去,将腰肢端得洋洋,问道,老师认为如何?
过往浮跃眼前,沈韫只觉得尤其难受,明明日子可以过得那般美好,老师为什么要狠心打破它?
此时的她十分不能理解陆思白所为,不懂怎会有人愿意将一生之技压在一些毫不重要的事情上,甚至为此丧失性命。
直到数月后,她亲眼目睹楚州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方才明白何为“为民而画”。也是那一日,沈韫站在堆砌的尸山前,再度忆起老师。
明月似一把弯刀,悄寂地悬在东墙,沈延宥得了信,知晓沈韫不在府中,连忙跑到柳府寻柳伏钦。
“姐姐刚和父亲争完,这才没多久便出门去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伏钦哥哥,你说我们上哪儿找她?”沈延宥说得急,一路跑来亦是满头薄汗,站在冷风里吹一晌,颈后有丝丝拔凉。
他今日原在母亲院里一块儿用饭,饭桌上父亲提了两嘴婚嫁之事,沈韫便开始反讥。他暗瞧父亲脸色,直觉没个一时半会儿,这两人绝对不会歇停,便潦草应付几口,先行撤了。
孰料他回到东厢,正对着之前买来欲送许润桃的簪子拧眉烦躁,便听门外响起一段急切的脚步声,闯进来对他道:“爷,小姐又和老爷吵上了,老爷还将院里的人都清了出去,不会是要对小姐动家法”
后音不及落完,沈延宥已夺门而出,不想他亟亟跑到母亲那儿,却被周袤硬生拦在外面,只说小姐无碍,请他不要为难。
他死缠讨问半晌,方得知今日起因又是陆思白。凡事遇上他,沈韫的举止便不受理智管辖。深夜出府,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
柳伏钦前一会儿还在书房写字,听见沈延宥来找,立刻便起了疑心,等听完事由始末,神情瞬间褪尽温意,遂命楚铖备马,与沈延宥分头去寻。
檐外星辰疏散,几滴水珠碰在瓦上,哒溅出点点水花。突然声势扩大,竟下起雨来。
沈韫站在门下未动,回首看着堂中一片片旧影被白幕挡却,有些谈不上的滋味。
晚风随雨捎近,吹起她颊边散落的碎发,蒙在脸上,她拿手去撩,刚夹至耳后,身旁倏然多了一个人影。
他撑着伞,绸面朝她倾低,目光最先触及的是一只纤长的手,再往上,看见一副润泽的面容,是解寅。
沈韫微惊,长睫扇动片顷,织出一缕愧怯的神色,“父亲让你来的?”
竹松堂是父亲专门为她而建,能在此刻知晓她所处之地的人,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解寅昏昏望她,那双染红的眼睛里有盈亮,鬼使神差地,令他想伸手将其抚一抚,又踯躅着,小心地收回来,强压在身后,眸底忧色满盈。
“你又哭过了,不疼么?”
他的嗓音很轻,含藏一些复杂的情绪。
今夜老师突然寻他过府,奔碌一日,浑身上下都在喧嚣疲惫,等上了马车,他留神问了周袤可是老师那儿有何急事,却听他说关于小姐。大抵是沈韫的原因,本倦累不堪的身体慢慢恢复,连一颗心都变得悬高起来。
沈韫听言,眼圈蓦地发涩,先前的灼热似又钻露出来,锋利地缠补着。她很想告诉他,疼死了,但或许因为父亲,她不敢与其太过靠近,只摇摇头,移开视线。
“父亲可还在生我的气?”
话落,她等了很久,解寅先是顿了下,方才低低一笑。
沈韫不解,扭头怔怔地看他,便闻他道:“辞行前,老师特意嘱咐我,让我替他问一问,你是否还在埋怨他。”
到底是父女,连所思所想都牵为一处。
幽弱的灯火隔在他们之间,仿佛看见沈韫的眉角微微折动了一下,久久才道。
“父亲有他的立场,以前是我无知,总以为他永远都是那样运筹帷幄,不惧任何,却连替老师保上一句都不肯,是我错了……我还想让父亲把老师的所葬之处告知于我,父亲一定觉得我冥顽不灵,不配做他的女儿。”
“不会。”解寅应声,脸虽有些倦色,瞳眸却很亮,填着日辉一般的温朗,“老师永远不会这样想你。”
长街远处,骏马踢踏而缓,柳伏钦勒缰定在树下,深漆的眸子暗暗望向门首,只见女子长身玉立,半幅容色被伞面遮挡,而她身旁,守着一个同样柔静的男人。
勾牵缰绳的手似乎发紧,却头一回,他没有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