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秾丽投射在她身后,春意娓娓,却有一点刺目的错觉。
柳伏钦踱前半步,神情闪过半分冲动,转念一忖,到底勉力遏制,以轻蔑伪装,“谁愿误会,便让谁误会好了。我的举止皆出自本心,再来一次也是一样,你要怪我吗?”
话才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他对沈韫是有私心,却也没霸道成不顾她的意愿,放肆任人指摘的地步。今日因为在沈府,他才没有顾忌,也因为解寅,才会那样急切地想要宣示什么。
可他适才桀骜之词,在沈韫听来简直不可理喻!腮颊一时咬得硬了硬,却气得没了章法,许多用来回呛的话悉数困在腹间,搅动良久,终于挑了一句简洁的。
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映得她面色疏冷,语气也十分清寒,“我今日不想与你争执,离我远点。”
言讫,侧首望了下周围,踅进一条偏静无人的别道。未行两步,身后有足音远滞,很闷重的一声动静,令她犹豫转身。
小院西风回旋,吹得少年衣袍斜猎,他一手握扶廊柱,另一只手正提袍摆,低头似在察看。
沈韫扭过脚,她很明白扭伤以后是何情形,只是狐疑地想,他当真不是在演吗?习武之人素来敏捷,与人打架也不见他伤得太过,如今平地都能给他造成威胁?
暗暗思忖一刻,很想一走了之,却举步行到他跟前,嫌弃地抿一抿唇,“严重吗?”
柳伏钦没应声,抬起眼睛睨了周遭半会儿,淡漠地眱回来,“这儿没有沈学士的人么?”
“什么?”沈韫不及反应,就见他眸色微深,蕴着扎眼的揶揄。
这是他的嘲弄,一向如此。明知她肯过来,已经是把他的事宜暂驾父亲之上,却还要语出咄咄,叫人恨得牙痒。
沈韫自觉多余,原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现下经他讽刺,更不想再待。可是迈出去,又觉得哪里难安,垂袖顿了顿,复站回他身侧。
不知如何开口,心里亦是不悦,谁想头顶泄下一声低笑,“区区小事,不敢劳动沈姑娘。你走吧,左右柳府就在对门,我忍些苦,总能回去的。”
话音中毫不掩饰他的奸诈狡黠,隽颜温朗,却仍旧悬尽戏谑。
沈韫缄默望他一会儿,突然有些琢磨不透他到底扭没扭伤,居然还有心思和她吵嘴,就这么输不得?
大约是习惯使然,她对柳伏钦的信任有多单薄,在此刻体现出了完全。她捉起裙摆,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左靴,即见他拧眉瞪来,目中盈满疑惑,还有一点淡淡的愠色。
“你做什么?”
看来是真的了。沈韫罢下手,倨傲地哼了哼,懒作解释,只凉声道:“我去找延宥,你别乱动。”
说着,旋身往另一个方向踱去,适才所有气焰蓦然降到尘埃,连轮廓也摸不清了。
柳伏钦望着她的背影,从那副冷漠无味的嗓音中摘捡出一丝着急,扯唇笑了笑,继而落下袍摆,对这点小伤小痛根本不以为意。
那日过后,沈韫每天晨昏定省都格外留心沈璿的言辞,生怕稍一走神,她的终身大事就在父母决议间按锤敲定。
这日金乌隐没,房中烛火轻舔案台,撂下一团不周正的光影,荡入沈璿眼中,渐渐有些寒色,“你这是铁了心要和为父作对,是么?”
沈韫顶撞他并非头一回,从前是为陆思白,他一忍再忍,如今竟然为了逃脱婚事,说出这样多的歪理邪论。
宋氏坐在沈璿左侧,黛眉颦蹙,见二人僵持不下,伸手拎起茶盖,以作警告地敲刮杯沿,示意沈韫服个软,别再执拗。
要说把沈韫嫁给旁人,她其实也不高兴,但沈韫这个性子,自打陆思白出事以后就变得尤其反叛。小事尚好,稍微要紧些,便和沈璿争得不可开交,一字一句听着无有不妥,顺着品咂,却是目无尊长,顽劣至极。
纤瘦的身板跪在案前,低垂睫羽,面上是化不开的坚冰,“女儿从不敢和父亲作对,只是将我心中思想说了出来,若叫父亲不满,确是女儿的错,父亲罚便是了。”
一番话引得沈璿额骨微抽,翕动唇角,未几咬牙冷笑,“口口声声道错,却是真知错了?你不要总以为我不舍得罚你。”
后面的字音愈发泠冽,虽不至失态,却已经怒到顶点,宋氏听了心头一跳,脸上再无半点和缓,就要起身亲劝沈韫。
哪知动作刚起,沈璿的话又如寒潮一般批盖下来,冲涌到沈韫耳畔,“婚姻之事并非交易,何来你说的那样不堪?更遑论锐之在我门下长成,品行端正,才智超群,你是觉得他哪一点配不上你?”
他的门生,自无一点不好。沈韫对解寅也不想评判,只一径避开他所言,绕回由她掀起的谈锋,泄出一枚落拓的笑。
“怎么不是交易?父亲将我送出去,换得半子,倒是全了您和解兄长的师生之情,想必在父亲眼里,还是岳丈比之老师更能巩固人心。”
这话任谁听闻,都是难以磨灭的不敬。宋氏捏在椅沿的手几欲变形,万没料到沈韫敢如此放肆,那点愤恨都写在脸上,哪怕眉眼平展,终究一眼便可直达其心。
倒是沈璿,听见这话居然笑了,连声说了几个好,下一刻,垂手压在案上,随之沉下的是他端肃凌厉的面容。
“你就是不肯放过你老师的死,好,你这样悲愤,我便告诉你。不是我不愿救他,是我不能救。”
话罢扬一扬手,周袤立时领会地站出去,屏退满院仆从,然后守在门外,棕榈似的身影挡住半阙浮光。
静室里,沈璿站起身,皂靴笃笃,每一步都似踩在沈韫心尖,若重一些,便会将她裂隙满布的神思碾得粉碎。
最终止步于她眼前,居高临下道:“要你老师死的人,是圣上。”
? 第 37 章
这一声把沈韫的心扎得深重, 只瞧她指尖一紧,瞳孔似乎瑟缩了下, 像是不敢信。
沈璿目光低垂, 将她的神态尽揽眼底,负手踱了两步,良久转身, 嗓音沉道:“你既去过陆宅,便大抵清楚你老师的笔是为谁而落。”
“他纸上苍生无一不艰,无一不愤, 景象夸大铺张,可怖过犹。国家刚刚安定, 你的老师便以如此画作献给圣上,惹得圣上大怒, 下令赐死于他。”
“死”字无论何时, 在沈韫听来都是那样刺耳。她不想接受,所以在陆思白消失的两年里, 她执迷不悟地当他尚活于世, 各处收买画卷, 已分不清她是在求一点线索,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欺骗那颗疼痛难忍的心。
房中烛火叵廻,拂得窗上斜影寒恻恻地打颤,像一只颓唐的兽,只是瞧着便生一股酸意化在心中。
那是沈璿的影, 他背对沈韫,语下有无尽自嘲, “你以为为父只见利害, 不通人情, 却是错了。我若当真视他为无物,又何苦冒着杀头的风险替他装殓尸骨?”
闻言,沈韫眼中一阵发烫,蜷屈的手指将衣摆抓得愈发紧,疼得整只掌心都在抖,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沈璿默了稍刻,下睨着微尘在烛火周围飘转,须臾落入火舌,一并撩起他黯淡的瞳,“陆思白触怒的人是圣上,我虽坐守内阁,却也是圣上的臣子,圣上要处置他,我如何挡?”
沈璿纵居高位,尚有沈家一众需他守护,为民请命的事他可以等,但沈家的安危必须放在首位。说他自私也罢,若连守住沈家都做不到,何谈来日?
沈韫并非愚钝之人,自然明白他话下挑明的道理。一国之君要谁的命,岂容旁人置喙阻拦?父亲入仕多年,对皇上的言行深意定有所领会,何时该驳,何时该顺,怎会没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