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会儿跟沈韫一起走吧,马车我用了。”
沈韫不喜人多的场合,过不了几时定会出来。有沈延宥插在她身边挡着,料想那解寅也没机会鞍前马后。
算盘打定,他撩撩袍子,旋即动身朝马车方向行去。
沈延宥反应过来,心绪未消,在他后头扬声喊,似乎非得他编造一个缘故,一个借口,哪怕骗他也行,否则他日后都不知该拿什么心境对待他。
于是一边推挤,一边拼命地唤:“伏钦哥哥!喂!伏钦柳伏钦!”
声音遥遥传到楼上,沈韫扶着阑干向楼外淡睇一眼,人群中立时望住那道潇洒从容的背影,四面斓光渲染他的衣角,比任何人都要璀璨。
十月将至,到三十那日,曹知肴罕见地过到沈府,称要与沈韫好生聊聊徐凛之事。不愧是商贾之子,敲得一手好竹杠,气煞她也。
甫一入内,她拖沉着步子,斜长的影在她脚下有些崎岖,依裙裾飘曳,扯出一圈圈墨痕似的浓阴。刚转过廊角,有人从她身后探出手,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略微站定,目光自来人身上凝视须臾,嫌弃地抽开手,一面蹙额捋袖,一面仰脸道:“你拉我做甚,莫非惦记上回扫脸,刻意守我来着?”
沈延宥知她意指曹府宴席那日,故作姿态地拧起眉,“谁跟你上回这回,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分明是他先招惹,偏做出一副轻蔑的神态,曹知肴见了低嗤一声,懒怠与其纠缠,错身便待离开。
不防沈延宥又攥住她,“别走,我问你件事。”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向曹知肴询问这种事情,一时难以启齿,瞧她愈发不耐烦,方才咳了两下,“……你说两个互不对付的人,要经历什么才会产生爱恋的心思?”
说着,他迫切地垂下眼,视线一动不动地定格在曹知肴脸上,希图她呈出答案。
就着咫尺的距离,曹知肴将他仔细打量一晌,凤目微挑,戏谑地笑,“你这是想讨好我?可惜了,姐姐瞧不上你。”
曹知肴与沈韫一般大,在她眼里,沈延宥不过是个惹人嫌厌,兼看人不准的小孩,幼稚得很。
譬如此刻,信口激他一句便立马跳脚,红着脸道:“曹知肴,你有病吧!哪个跟你说我会瞧上你的?正经问你事儿呢,你能不能收起那副游戏的样子?”
听得她抿一抿唇,逐渐敛容端正,“你想问我什么,再说一遍吧。”
又是漫不经心的态度,无端令沈延宥烦躁更甚,一拂袖摆,没好气儿地刺道:“罢了,我就多余问你!姐姐正在思兰院陪祖父说话,且得一阵才会出来,你要找她,直接去墨毓轩等吧。”
言讫,改道踅进洞门,同来时一样,披着满身郁闷湮没在斜阳下,渐无影踪。
思兰院。
屋内嗒嗒声夹杂着炭火孳烧,等上一段时候,方听得一个含笑的嗓音响起,伴随最后一子落下。
“我又赢了。”
沈韫收回手,寸许玉腕折入袖中,洋洋的眼移去帐上,似在等祖父夸奖。
垂帐后,低浑的声音传扬出来,是沈永向柳伏钦疑道:“小柳啊,你是不是在让着韫韫呢?”
自他身子抱恙,沈韫常来院里陪他解闷,柳伏钦不如她来得勤些,每回待得不久,却总送来家乡糕点。
他本不食甜,奈何沈韫他们祖母喜欢,他才跟着改变一点。经年未碰,再度尝起颇有些清腻的风味,因染病沾得的怏色消褪不少,这才有精神召两个小辈来屋里下棋。
沈韫闻言很不服气,指端拨弄茶盏,眼色里有些娇蛮,“祖父您可别抬举他,他一向下不赢我,从前在柳伯父面前都是我让着他。”
这话说得不假,沈韫自小跟着沈永学棋,如今棋艺根本不在他之下。从前去柳府,柳尚书总顾念着考察柳伏钦的棋技,沈韫为了配合他,输得尤其艰难。
当下,柳伏钦看她生动的形容,牵及过往,温朗地笑了笑,眸中有他未曾察觉的柔色,“是我没个长进,让沈祖父见笑了。”
“什么话,小柳太过自谦了……”沈永掩唇咳嗽一阵,缓了缓,又想起什么,有几分语重心长,“年轻人,谦虚些也好。我们韫韫可要跟小柳多学着点,适度收收锋芒,别让骄傲腐蚀了你。”
“孙女哪里骄傲了?我说得是事实……他的确下不赢我。”沈韫垂睫嘟囔,撇着嘴把茶盏托近自己。
沈永的目光打绮窗上睃一刻,“对了,你和延宥最近闹什么脾气了?”
“我和他有什么好闹的。”
话才出口,沈韫便颦了下眉,“祖父何出此言?”
沈永默了默,隔着帘帐观他二人半晌,点点头,还是那副亲和的嗓音,只是话语里头狭了笑,意有所指,“哦,不是你。”
适才他们下棋时,沈延宥往这里来过一趟。不知怎么的,在窗外站了站,也没进来就走了。
沈韫原未在意,现下听祖父提起,渐渐品咂出一丝不对。沈延宥惯常与柳伏钦亲近,恨不得天天玩在一起,今日过门不入,委实不像他。
继坐少时,她和柳伏钦一同辞将出去,檐下风唳,沈韫望着庭中漫漫金辉被严风摇得冗长,斜睐柳伏钦一眼,“你和延宥吵架了?”
一颗心擂动得无处安放,面上却很静,他不知这算试探还是什么别的,索性就用一贯满不在乎的语调答她。
“没有,我和他哪里吵得起来。”
“那他为何躲着你?”
问得柳伏钦停下脚步,侧过身,“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那日将心意透露给沈延宥后,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对待沈韫,他需要万全的准备,除了与他同样的回应,他不希望、也不敢收到别的。
沈韫被他不清不楚的反诘怔了下,好笑地回:“依你之见,我该知道什么?”
? 第 28 章
柳伏钦握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紧, 眼神略显慌乱,但很快平复下来, 抬靴朝前, 等沈韫跟上才调开谈锋。
“沈祖父的病情似乎不见好转,我能感觉出来,他很累。”
字音恍如细沙流淌在沈韫心上, 跌宕轻滚,将她不敢承认的事,就这般自然地说了出来。
祖父的身骨一向健硕, 致仕后虽不曾远行,却也在京周游览过许多风景胜地, 再冷的日子也过得,从未染恙。如今病了这般久, 声气儿一时好, 一时弱,虽精神瞧着尚佳, 可嗓音里总有几分强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