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在解寅看来便是一个讯号,旋即邀她入座,方欲开口,便听她正经解释一句:“来时遇见几个拦路的,耽搁了些,还望兄长勿怪。”
? 第 26 章
“怎会?”解寅和煦地笑了笑, 满室柔光将他的温润刻画得愈发明烈,与柳伏钦身上的斯文气度不同, 是一种更成熟, 更克己,褪去了少年狂妄的味道。
沈韫自顾往前走了两步,于太师椅中拂裙而座, “江瞻之事,多谢兄长替我在父亲那头周全。少了他以后,我总算觉得日子有些滋味了。”
这话说得俏皮, 解寅望着她微抬唇角,“老师原也有召回江瞻的意思, 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当不得阿韫惦记。”
烛光摇曳一阵, 茶汤上升起腾腾的烟, 朦胧了沈韫的侧脸,她回想父亲的话, 对其言意加以琢磨, 身子略略放松, “父亲可不是这般同我说的,兄长就别谦让了。”
“老师和你说我什么?”解寅偏过头,温柔的眉目含一分笑,淡淡驻定在她身上。
沈韫一思及父亲,便不可避免地想到这几日晨昏定省时的尴尬, 与那日在厚知堂跪了一晚的瑟凉,不由得蛾眉稍蹙, 良久转圜出一缕逃避的眼神, 端起手边的茶。
“也没什么, 记不清了。”
月色渐浓,长街散落着绚烂的提灯,一盏盏尤若星河,在柳伏钦身边肆意流窜。
他为了阻拦沈韫,命楚铖动身之前给马车做了手脚,目下是真行走不得。原欲雇辆马车,可视线稍稍触及,眼前便浮现出沈韫那张略狭嘲讽的面庞,伴随那声令他气闷的“我今日一定要见到他。”
眉峰微微凝聚,心情实在算不上太好,更有些不屑的笑,觉得自己大约是迷了魂,竟对沈韫的话字字上心。
他柳三何时成了一副受人左右的样子?
念及此,柳伏钦自嘲地笑了下,将身形松快地放开,朝车马铺闲闲踱去。正迈出两步,即闻身侧呈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笃笃向他行近。
扭头看,是沈延宥提着衣袂过来,朗声笑一笑,“伏钦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也是去南园街市的吗?”
听到南园,柳伏钦的脸色一霎沉了些许,否认道:“不是。”
沈延宥哦了声,不以为意,仍满腔热忱地鼓动他,“听说今日有许多北地来的商人,在逐月楼售卖古玩。不想去看看?”
说着稍掩嘴唇,凑近在他肩畔低道,“我打算偷攒一些字画玉器,待哪日不留神惹得姐姐不悦,我便拿出来讨好她。”
难得有些沈韫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又合她胃口,这时候不谋划一番,岂不是亏大了。
言毕,颇有几分沾沾自喜,就听柳伏钦在他头顶哼下一个浅薄的笑,“你倒是未雨绸缪。”
沈延宥抬一抬额,见他今日神色不霁,不明就里,却有另一宗事盘踞心头,打从开始便想问他了,于是稍敛得意,斟酌着出声。
“伏钦哥哥……其实我方才看见润桃和你说话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恼我,故不敢上前。”他垂下眼皮,扭捏地续一句:“你们聊了什么?”
柳伏钦缄默须臾,眸中闪过一丝嫌恶的颜色,压根儿不想提及。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将沈延宥的脑袋揉了下,继而垂下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人往旁道带,“不是要去逐月楼么,用你的马车。”
沈韫与解寅在书阁二楼品谈一阵,对这些新进的画作意趣颇高。走到回廊尽头,檀案上摆着一卷山水绘图,沈韫停下脚,目光被这副与老师工笔有两分相似的画轻灼了下。
解寅睐目窥她一眼,“这副是前朝宫廷画师李知许所作,因不被周衍皇帝赏识,晚年出宫,生活凄惨。他的画多流散民间,如今被文人墨客追捧,一画难求。”
沈韫闻言静默半晌,对这位差了近百年的“故人”产生一许敬畏之心,人不自苦,实在难得。
她脸色和软,曼声道:“李知许……他的画真如他的名字一样,很炽盛。应该是一个坚韧的人吧。”
到此节,不免又想起老师,难以揣测他在承受那些莫须有的罪状时会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胸口牵痛,颦眉转过脸。
“解兄长,其实阿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听罢,解寅半敛了笑,大抵猜到她要问什么,文雅的面容即刻显得清冷一些。
沈韫却恍若不察,任光影将稍有笃定的神色映入她眼中,抬眸压声问:“老师遭难,是因为他的画吗?”
仅凭老师宅中一地尽毁画卷,沈韫无法肯定老师真正受难的因由,但它们经人烧毁,便是最大的疑困。
解寅知她聪颖,早在那日越界将画给她时便猜到有这一日,但他面上透露的却是一种无奈和失望的情绪,“我将他的遗作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搜根剔齿,而是让你放下他。阿韫,你当真不明白我的用意吗?”
语调下织缠一点伤色,像是指责她对他的用心视若无睹。
沈韫也不知怎的,被那一双狭满柔情,却私带稍许埋怨的眼睛望住,心跳一时快要跃出胸口,惶惶低下长睫,“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
欲望转移谈锋,恍着眸光将楼外一座雅店照了照,扬手一指,“那边好像挺热闹的,要过去吗?”
这是她愧怍、迫切需要逃脱的借口,解寅了解她的心思,不忍不依,只得轻叹一口气,颔首示意她先行。
少顷,沈韫二人从书阁出至逐月楼外,旁边开着京城中最大的泥金扇铺,聚集着许多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解寅为避他们扰到沈韫,一路从旁护着,远瞧却剪着手,不露痕迹。
楼下人头攒动,熙攘,却也繁华。实则沈韫是最不喜热闹之人,脸色隐约有些愁,犹豫着是否入内,便听人群中飘来一声诧喜的:“姐姐!锐之兄!”
一同回首,沈延宥正拨开繁杂衣鬓,拉着柳伏钦闯到前来,低头整整袖摆,含笑招呼:“我说呢,出门前我还特意打发重安去了墨毓轩一趟,他说姐姐不在府中,原是跟锐之兄在一起啊。”
言讫,和柳伏钦挤挤眼色,似乎希望他与自己共同打趣一番,谁想讨来一个淡漠的瞥视,满不在乎地朝旁挪步。
沈韫在看见他们后,视线就不偏不倚地全兜在柳伏钦身上,轻拧额心。解寅顺其目光循去,迟疑了会儿,回完沈延宥以后,他举步上前,向柳伏钦作了个揖。
“这位是柳三公子吧?久仰大名。上回在沈府走得匆忙,还未与三公子说上话。在下姓解,单名一个寅字,三公子若不嫌,可与延宥一般唤我锐之。”
柳伏钦看他片刻,有不动声色的打量,然后亦维持着不近不远的礼节,从容回道:“解公子客气了,柳某在京中哪有什么声名,不过是沾了家父家兄的光罢。解公子才是逸群之才,如此年纪能够官居六品,实属难得。”
话中并无明显敌意,只是那身气度给人一种拒之千里的错觉。兴许是一种本能,解寅几乎刹那便清楚,他与柳伏钦处不到一块。
但当下,他依旧文雅地笑了笑,“三公子竟知晓在下,令人受宠若惊。”
另一边,沈韫拽着沈延宥往左边站了站,侧首睇一眼柳伏钦,疑惑道:“你怎么跟他一起来?”
“啊?”听她问,沈延宥才从解寅二人的对话中回过神来,嬉笑着答:“顺道遇上了。姐姐呢?你与锐之兄也是碰巧?”
“我与解兄长有约,本不该是如今这副场面。你跟柳伏钦是专程来逐月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