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矩作壁袖手,大片心思花在与江微的抗衡上,时不时跑到御前暗表忠心,闲扯过往,盼着皇帝念旧,记一记他的功劳。
却说汪常寿拒不认罪,对那些供状视若无睹,西厂的人狠戾,但没料到他竟是个啃不下的硬骨头。
江微看皇上对汪贵妃一如以往,并无迁怒的态度,一时猜不准圣心,倒对汪常寿有几分顾忌。延捱两日,到底将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北镇抚司。
是日午晌押送,正于宫门前撞见太子鹤驾,领头迎上来朝太子行礼,待他唤起,便避退一旁。
柳伏钦负手行在太子殿下辇后,虽一身官服敛去青涩,举手投足间仍是惯常的风流声张。汪常寿在烈阳下望他,眼眸深邃,有一分妒忌和不甘泄在唇边,突然垂首一笑。
二人同窗数载,今岁同朝为官,虽各为其势,但他总认为自己略胜一筹。家世不显又如何,他不是照样可上青云揽月?他获锦衣卫镇抚使之日,柳伏钦还不过是个新科试子。
谁知今日……他复跌泥潭,柳伏钦却依旧那般高高在上,袍不染尘。
真是可笑啊。
他沙哑的嗓音似乎引人侧目,柳伏钦从前行至,朝他睇了一眼,那眼中怀着薄蔑,只一瞬,当即从他身上调离。
汪常寿扯了扯嘴角,在他经过时,张口喊道:“柳伏钦。”
他定了半步,回首下睨。
汪常寿缄默地望他一晌,没头没尾地笑了下,语声微缓:“我知道是她,也只有她才能如此……我想见她一面,她会来么?”
? 第 120 章
晌午的日头高高悬在檐顶, 折下来一圈晃眼的光,扑满尘埃地落在汪常寿身上。
他明明知道答案, 说话时含着一缕颓唐的笑, 或许在西厂受尽摧磨,嗓子很哑了,仿佛混着石砾, 听到耳中却有一股思念的况味。
思念……沈韫么?
柳伏钦心头一震,凝着他,双手慢慢拢紧, 眼神里似有一场纷扬而下的大雪,将他冰冻其中。
久久后, 嘴唇启合,仿佛无数个以往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一双皂靴抬踏, 踱散了他离奇的一点希愿。
“做梦。”
宫门一别,汪常寿的话音在柳伏钦耳畔挥之不去, 心念刚转, 就被束缚似的拖拽回来。不禁去想, 汪常寿究竟要做什么?他凭何想见沈韫,谁给他的胆子?
不断冒尖的思绪使柳伏钦无法专注,直到楚铖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公子,适才敛起神思,扬声喊进。
案台后, 他抬手揉捏眉眶,对三皇子近日举措亦十分狐疑。楚铖见他疲惫, 静了半会儿, 稍稍和缓嗓音说道:“公子, 许家递了请帖过来,称是许公子邀您往浣青河赏景,是今日。”
落得一室鸦默。
柳伏钦犹豫良久,终是拂袍起身,跨出门槛时吩咐他,“辞了。”便命人备马,独自朝北镇抚司驰去。
京城中不会有这样的气息,腥臭得像是积攒十几年的腐肉,粘着不死不生的味道冲入鼻腔,一瞬间令他几欲作呕。
眉峰紧蹙,强忍着胃里翻滚,随狱卒走向那间最里头的牢房。路道森长,每走一步便在脑海中绝望地想起沈韫。
她那时说脏,他只觉心痛难忍,何曾体会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这里的一厘一寸都像另一个世间,幽冷,阴暗,哀嚎遍布,使他不敢想象她是以何种方式坚持下来……
思及此,柳伏钦胸口抽疼,眶内隐有一许烫意,在他看见汪常寿后,全然冷却。
墙洞里一束窄光,将那副放荡的身躯照得阴郁,此时屈膝坐在床板上,下颌稍仰,举目望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清辉。
柳伏钦定足门外,当狱卒要去打开牢门,却被他一手按下。
他突然没什么想问了。
连自己为何差人疏通进来,为何走到这儿,他都觉得十足荒唐。
刚欲转身,牢房内低哑的声音再次唤住他,“柳伏钦……你一个人么?”
几丈之外,汪常寿穿着一身斑驳囚服,听闻动静,立时撇过眼,看着铁栏外一道高高的影子,纵然瞧不清面容,他依旧知道是他。
脚步声逐渐靠近,走得很慢,他能看见柳伏钦的脸庞从黑暗中徐徐揭露,似乎带着一丝悲悯睇住他,语气却尤为憎厌。
“你以为我会让她再次踏足此地?汪常寿,你觉得自己是谁?”
闻言,他返目睐一眼洞窗,滚着喉咙低笑了声,“柳伏钦,你又为何会来?”
看他笑话的么?若是,早前在太子殿下驾前已经见过,该瞧的早瞧去了,他还有什么没能圆满?
汪常寿把视线转回来,精明的凤目在他面上扫射,终归只是笑一笑,提起眼梢,“是因为沈韫,对吧。”
柳伏钦寒下目光,无论何时听他喊沈韫的名字,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里晕散,好像自己最珍视之物被旁人窥觎,只想守好了,泯灭所有威胁。
可汪常寿而今不过一个阶下囚,诸人弃子,他有什么值得防备?他问得不错,自己为何会来?
长久的沉默下,汪常寿替他先开了口,“柳伏钦,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有机会走出这里……予画一事,我知道是她做的,在谢氏与我说起的当日,我就知道是她了……”
唯独沈韫能做到这般,用与他一脉的画术以假乱真。
其实那天他将玉雕送到李矩府上,见谢氏一副暧昧的神情同他讲起李矩背后私秽,又问他可否收到她的回礼,便绰约觉得古怪。
后来亲眼看见那幅画,转瞬间便什么都明了了。不得不承认,她画得很雅,干净得就像冬日里晶莹剔透的雪花,可绢帛之下,她也将他的野心画得一目了然。
便是那时起,他忽然发觉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胸臆里震荡,让他不想再费心驱逐,反而想叫其留下,和他一起在无人之地糜烂。
是种什么情绪,他说不清,便是觉得她很了解他,以画道来判,他们之间也算有十分相似的地方,为何不能算一类人?
柳伏钦皱着眉头在牢门外,听他近乎放肆的口吻说他知晓内里,神色愈发深沉。原想出言,但瞧他的样子,倏然阖口。自己何必与一个无用之人再费口舌?
天子弃卒,能苟活下来便算他命大,绝无他再重返朝堂的那一日。
如此之人,他来看他……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