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伏钦咬了咬腮,欲待踅足,他又兀地笑了两声,“按师门辈分,她还得唤我一声师兄。现今先生已去,她难道不想从我这个师兄口中得知先生过往?她不是一直好奇我话中真伪吗?”
此言一坠,柳伏钦的目光泠泠投向了他,还不待开口,他便挺直腰身回视过来,自嘲的语调说着:“以我如今的模样,你认为我还会欺负她么?”
几丈之内又是一片森冷静默。
良晌,柳伏钦朝前跨了一步,淡漠的眼睛里映着他不堪的影子,“你欺不了她,她也不想从你口中听见一字,尤其关于陆画师。”
汪常寿听了涩然一笑,“你不是她,如何得知她的心思?倘或……她就是想知晓呢?柳伏钦,你敢笃定她绝不愿见我?”
他抬着头,面上是无从辨认的颜色,似一缕寥落的烟,极力想要缠住什么。
大概是疯魔了罢。汪常寿心想。
竟然在这种时候,他还希望能用陆思白为借口,见到沈韫。想到此,重又苦闷地低下眉眼,不解他是哪一日起,居然对她有如此虚念。
若要检算,他的变化应该是由她入狱那天开始。看见她颓败地赶他走,他的心恍惚被谁划了一刀,不曾有过的疼痛在胸口滋生,险些叫他失去理智。
后面的确失控,他上前钳制住她,分不清是被她言语中伤,还是因为别的。那一刻,他真想将她与自己共同埋到某处,没有人能找到,只他二人。
狱吏劝他走后,她好像哭了。纤薄的身影缩在床角,一搐一搐,他便有些后悔那般对她,可心里有一个人不断与他说:你是恶她的,绝非喜爱,你没有做错。
在她走出诏狱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校对自己,终于得出一个决策他要试着擦除陆思白,试着不与她作对了。
柳伏钦听见他的诘问,胸腔猛地涌上来一阵愠怒。他怎么敢在他面前这样无忌地提起沈韫?
“我说过,你敢接近沈韫,我一定会亲自结果了你。”
男子肃杀的声线透过狱中腥气穿过来,有如淋血的箭矢,着一道眉间,满是震愕与难堪。
许久,汪常寿沉闷地笑了笑,“原来是你……是你啊……我早该知道的,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韫对他使的手段虽然奏效,他却以帮李矩处理那些腌臢命案为调和之牌,铤而走险地混了过去。但此次,李矩没有插手,西厂的人也像被谁刻意吩咐过,丝毫没有留情。
他原以为,是李矩想要借此机会和他商夺什么,未曾想是柳伏钦在践行那句警告。
当下,隔着幽幽寒光望去,汪常寿蓦然蜷曲十指,“柳伏钦,我没有输。要输,我也只是输给了她,不是你。”
他扶着床沿下地,脊背板得笔直,拖着狼狈的躯体向牢门缓步。
柳伏钦看着他,只觉得他可笑至极,亦可怜至极。他曾说他自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眼下再观,究竟谁是那个自负之人?
“你觉得我在同你游戏么?”柳伏钦嗤笑,渐渐地,笑意湮没,“汪常寿,我从未想过与你竞任何。说实话,凭你那些下作伎俩,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并未伊始之事,何来输赢之谈?你是否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一字一句像把锋利的刃,割开了汪常寿最脆弱的地方,将他的自尊逐回越兴府那块小小洞天,好像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
他从平凡地爬到名利场,踩着人骨上位,所做沾腥之事未知凡几,一路攀升锦衣卫镇抚使,从四品,尚才数月,便又要跌回尘土,做一个无人问津的蚍蜉么?
他不甘心。
汪常寿手指轻颤,愈是用力屈拢,抖得便愈发厉害,犹待反驳什么,柳伏钦却不再多留,果决地辄过身,朝那条黯淡的通路返程。
汪常寿在栅栏边定定瞩着他的背影,回望入朝半载,嘴边堆了些不羁的笑,半日后,忽然有热意从眼眶划至颧骨,提手囫囵一拭,振振衣襟袖口,仍然直挺地站到墙下,仰头贪望那一许清光。
从诏狱出来,时辰只走过五刻,太阳依旧刺眼。柳伏钦抬手在眉前一遮,仅仅一刹,徒然又想起沈韫。
一个热切的声音在耳边催促。
快去见她。
于是认镫跨马,一刻不停地朝沈府策去。
及至府门下,方才迈上台阶便顿了住,垂首顾一眼自己衣袍,慢慢退了回去。
沈韫喜洁,他不能带着一身血气前来找她。
甫一转背,即见左街一辆马车驶近,跳下来一个急躁的人影,撞见他,面色一愣,大声喊:“伏钦哥哥!正好,你快跟我走。”
“出了何事?”柳伏钦拧眉。
“是姐姐,她又被曹知肴骗去喝酒去了!”
? 第 121 章
沈延宥刚从书院回来, 碰巧在湘月楼底下瞥见洺宋,看她神情略攒, 身边没有沈韫的影子, 心觉有异。
于是下车将人唤来,一问才知,沈韫又陪曹知肴在楼上喝酒, 她劝不动,正欲回府报他,让他把姑娘带回去。
闻听此, 他匆匆上楼,却见二人不知喝了多少, 正凑在窗畔胡话,吓得他赶紧将人抱回来, 按在椅子上。
原想软言软语将她们带到马车, 谁知曹知肴竟动起手,非说他是人牙子, 叫他识相, 立马滚, 别想靠近沈韫。
他没辙,又不能当真与她来硬的,只好回府一趟,找柳伏钦帮忙。
时下,沈延宥拽了柳伏钦的袖子, 不由分说地往马凳上踏,不防被他着手拂开, 称自己须回府更衣。
这边一耽搁, 那边喝得更兴了。
曹知肴捻杯呷一口, 忽闪灵光,搁下酒杯扑到沈韫身上,哭着说:“阿韫,你把我娶了吧!以你沈家的家世,我就不信还有人能比了去!”
沈韫见状,心头酸楚,一面拍拍她的背,一面低眸,“那位李家公子,未必不是良人……打听过么?”
“有何不同?昨日是汪家,今日是李家,明日还会有陈家、赵家……他们才不在乎,只想将我快点打发了……”
曹知肴声声呜咽,哭着哭着,一把横抹了泪,从她身上起来,抱着玉壶海饮。
未几,又趴去窗沿朝楼外望了一会儿,扭头对她笑,“阿韫,我想离京。”话罢坐下来,捧腮歪脑,“京外有趣么?无人管束的感觉……一定很欢喜吧?”
“我不喜欢。”沈韫不知想到什么,仿佛舍不得她,两腮微红,双眉颦蹙,含着醉意向她出谋划策,“京外不好,到我家来吧,我不能娶你,可我,我有弟弟、他可以,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