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折腾她。
“你若不愿,我也可以的。”沈韫见他迟未作答,给彼此都衔了一层台阶,眼帘微垂,似乎并未因此感到郁怏。
柳伏钦却倏地变了神色,“谁说不愿?你等等我。”继而回房取了一把骨扇,是他下晌进文玩店躲人时顺手买的。
澄州的夜晚同样嬉声扑面,车马缓动,繁灯高照,花红柳绿的人影沿着长街,越临水,便越能看见手捧花灯的游人蹲在石岸上,把虔诚祈祷的心愿送与河神。
路上最多的却是猜灯谜的铺子,光辉丝丝缕缕交错,映在沈韫眼中像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令她心神倾往,欲为其落笔成卷。
她举目去看周遭景色,柳伏钦却只看她。
似猜出一盏谜语,她唇角微勾拽下竹片递与店家,却不收灯笼,回首对柳伏钦一笑,“你想要么?”
柳伏钦呆了一下,无故记起除夕那夜,解寅手中仿佛也有这样一盏。是她给的么?
沈韫不知他的心思落到何处,只当他仍在为卧房中的情景而感难堪。未觉唇畔轻抿,思索该如何与他解释。
她本不欲进他房间,但瞟着门扇上微眨的光影,总觉得有些古怪,甚至有一点担心,怎么没想过他可能是在沐浴?
折屏后的身形仿佛还浮在眼前,虽然只是匆匆几瞬,却叫她过目难忘。他好像是和以前不一样的,以前总认为是对门一个惹人嫌的孩子,持着如此看待的目光,直到发现自己喜欢他时也没太多变化,只不过没有那么厌烦他了,反而觉得他有一些可爱。
方才在里间冒失的几眼,忽然让她感悟了什么。原来他真的长大了,拥有男人的身躯,很健硕,很勾人心魂。
“你很好看。”沈韫没过脑,突然脱口。
柳伏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循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垂了一眼,吐纳稍促,她是在……品评他么?
虽然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但今日她评价的并非容色,让他有一种被轻薄之感。随即,他手指微收,耳根隐隐烧灼,眼神四处回避,平时舌灿莲花的一张嘴到眼下竟然不敢启言。
他害怕叫她听出一点情怯,从此在她心里的形象一落千尺。
沈韫瞧他拘束,眼神若即若离,原想补充一句来回圜上一刻的唐突,时下却得了趣,心说他平素逗弄她就是这种感觉?
于是坏心骤起,歪着头、仰着脸去捉他的眼睛,游戏似的,见他闪躲,索性两手抓住他的衣袖,扯近半步,趁他回视的瞬间含笑问道:“你是害羞了么?”
便是给她那双眼睛看着,心狠狠颠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肘将她带稳了,然后松开她,“没……”
嘴硬。沈韫笑了声,竖起三根手指向他保证,“我知错了,以后你不应门,我绝不进去。”
到底又将他扔到那个尴尬的境况。柳伏钦眉峰略攒,她这是不动声色地调戏他,一边暗悔没有将门锁死,一边想着扳回一筹。
沈韫款款大方地辄身,率先在人流中漫步穿行。风吹动她玉笄下的乌发,连带着那圈裘领绒绒拂摆,整个人素净又松泛,比之前两日,她似乎欣悦了些。
不由得舒展眉宇。
来日方长,何必与她计较当下?
走到石桥边,有个很小的男孩儿骑在男子肩上,伸着短短的手去够头顶枝叶,一旁妇人障袖低笑,柔声说了什么,就见那男子红了红脸,把男孩儿放下来,拎着他一条胳膊和背上衣料,蹒步拾上台阶。
河面绚烂的水波载着一艘艘花灯随风渐远,沈韫驻足桥畔,两道浓睫半遮,挡住了她眼中陆离的思绪,“这里和京中太不一样了。”
闻言,柳伏钦侧首,“你不喜欢这儿?”
沈韫静了半会儿,嗓音溢出零星的落寞,“我一直以为我想逃离爹爹的约束,但一路南下,知道有他的人在,竟让我觉得无比安心。我其实……”
她也弄不懂。始出城门,心底是忐忑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儿,说走就走了,全然未顾及她与延宥二人独往会不会遇到危险。
前半昼赶得很急,没留神身后有没有人护着,到夜里他们住进客栈,偶然察觉被人跟随了,并非险恶的一种,当即她便笃定,是爹爹。
其实她有些想他了,空前且浩大的想念,想听他用素来严肃的语调与她细说那些不曾开口的关怀。
大概是刻意藏匿,她的话一字未有提及,“我想回家了,我想洺宋,我想吃母亲亲手做的梅花糕……可是祖父在这里。”
柳伏钦眸色微动,稍刻又瞧她转过来,眼眶中烁着星火,“你呢?你不想家吗?”
望她良久,他莞尔道:“怎会不想?只是你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无虞而返,不受一点差池。”
他轻巧的口吻下,有些郑重的韧性。沈韫听了很感动,又觉得愧歉,柳伏钦为她好像做了太多。
她低下头,主动牵扯他的袖管,在里头摸索,找到那只漂亮的手把自己纳入他的掌心,她的手尚小,娇软,缱着笔墨香气。
感受到她的触碰,柳伏钦先是惊讶,尔后把她攥紧,周身散着密密麻麻的喜悦。
沈韫笑起来,可能是他的拇指总是无意抚过她的手背,有些痒,隔了片刻才出声道:“在楚州看见你其实很意外,我还以为是我臆想出来的。你为我至此,看来我真得对你负责了。”
话落,柳伏钦眉峰一挑,大有一股审察之态,“你还有别的退路?”
沈韫抬眼看他,“仅此一途。”
这样示好的话她难得讲,柳伏钦的心几欲跃到天上,却偏要得寸进尺,拿高深的目光睇她一睇,“说得好听,我如何信你?”
于口舌功夫,沈韫不想和他争个高低,观四下无人朝这边瞥顾,拽出他的手在他的指节落下一吻,稍纵即逝,随后离开他,下颌向河面扬了扬,“我也要。”
柔软的力度晃过指背,火一般点燃。
柳伏钦微怔,倏忽也想问问她,如此佻达的招数却是和谁学的?
恰好她在前面喊他,提着一支笔立身于案旁,左边是花灯,右边是一个笑盈盈的老妇人,等着他去掏钱呢。
无可奈何一笑,慢踱过去,即见她洋洋洒洒写着:“一愿祖父康健,无疾缠身。二愿早日昭雪,洗尽老师污名。三愿……”
遽然停顿,直身窥他一眼,重捏袖摆,翘着嘴角写道:“良人喜乐,四时平安。”
铁画银钩的八个字宕进柳伏钦心头,成了一笔浓墨重彩。
此间的安逸像一弯泠月,公平地洒照楚州。沈韫思及所见悲幕,秀雅的眉梢轻轻一碾,又在末端加了一行:“愿世间再无虚弃寒骨,得天垂怜。”
写完捉裙往石桥下踩,寻了个好地段待要释手,回头询了一声:“你不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