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陈叔由廊下迎面走来,到她跟前和蔼地说:“姑娘,老爷他们回来了,您可要去见见?”
循礼,她该先去拜见大伯父的,叵耐对祖父的忧心一日不减,忖度片刻,还是请他引自己去了祖父居所。
柳伏钦同她到庭中便止步了。祖孙重逢,定有许多话说,他杵在边上不合时宜。
打帘入内,一抹孤清的身影依榻而坐,沈韫刚才瞩目便暗暗舒了口气,踩开步来,到中央掀衣跪下,规整地顿首行礼,轻问一声祖父。
沈永早前就听下人说沈韫到访,原不太信,目下见了她,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快起来,到杌凳上坐。”
闻他话音沙哑,面容略显几分病态,沈韫的瞳孔稍微一沉,“祖父怎么了?可是来的路上受了风,还有哪里不适?”
“老毛病了。”沈永无所谓地笑笑,望她半会儿,有意叫她懈下心来,“祖父看你怎么瘦了呢?没有吃好么?听说小柳也跟你来了,就住在府里。他好端端的,怎同你到了澄州?”
一遭说了好长的话,不由气短,连着咳嗽了几声。沈韫指尖一攥,小心翼翼地提出思疑许久的问题:“您的身体到底如何,之前不是医好了么?”
恰逢门外小厮奉药进来,沈永睨一眼,让人搁在桌上,“许多年了,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我心里头清楚。”
阳光压低了他的眉睫,视线搭停旁处,从沈韫的方向望过去,仿佛一座崎岖的山,原是屹立的,而今却有倾颓之势。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倏然发涩,张口欲言,不防他又先起谈峰,“没跟你们打声招呼就走了,落后回想,也有些悔意……你跟延宥不怪我吧?”
沈韫隐隐听出什么,只是摇头,“祖父还会回京的,对吗?”
他却不答了。一双眼昏暗下去,注视着窗外残雪。八年前,在京城安胜门外,面对沈剡诘责,也是这样的天。
他这一生于国于民,从来没有行过一点差错,思来是不亏欠谁的,但对沈剡,总是缺了什么,他难以弥补,亦不愿让旧事重新延续。
? 第 86 章
房中一时寂然, 可以听见窗框吱呀的响声。
沈韫看他一语不发,顿感五内焦焚, 低着声音又喊了一遍祖父。
他仍旧望着窗外, 良久才回头说道:“韫韫,你回吧,回京城去。祖父这里一切如常, 不必记挂。”
沈韫未肯应他,起身把药碗端到榻前,不敢聒噪扰他病体, “等祖父想回京了,孙女和您一块回去。”
沈永知道她犟, 默了一会儿,接过碗来徐徐饮尽, 又拿碟上的巾帕拭过唇角, 方才垂手叹道:“不回了,恐怕我是回不去的。”
他的病症缠绵多年, 药石罔效。好的时候尚可与人谈笑, 坏起来便久咳不止, 几欲将五脏六腑一应倒挂,身骨疼痛,分外难挨。
他早有回澄州的打算,希图在临终前求得沈剡原谅,让前尘旧事于他手中落幕。本该在十二月启程, 无奈沈韫想他留在京中过年,适才拖到新岁。
他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从前给沈剡去信, 他一字未回, 而今托了疾恙之福,约他至祁城一见,他不但应了,还愿让自己到澄州沈府度过最后病中。可令人未测的是,沈韫竟会跟来。
上一辈之间的恩怨,他最不愿让沈韫知晓。
八年前,沈璿与他联手扳倒徐侍郎,因此跻身内阁,一步步成为如今风光无两的沈学士。于公而言,此举不过顺应圣心,形势所造,在朝堂更是司空见惯的政治手段,无可厚非。可是于私,徐家与沈家乃两姓之好,世人再观此事,又当作何感想?更不必说沈剡。
冷血至极,便是沈剡亲口置予的判词。
沈韫对她父亲本就有误解不曾消烬,这种恶浊过往,他绝不愿让她触及。
院内刮着风,游过间隙渗入屋内,与沈永垂老的嗓音一道刮下来,使沈韫身形微滞,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她其实早猜到祖父身子怀疾,此来澄州像是一件他为圆遗憾而做下的决定,可在她真实听见他的声音以前,总可抱侥幸之念。眼下一丝希冀都被她亲自驱走,不由得有些恨自己了。
在祖父面前,她不欲露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泪星却在眶内打转,只得把眼睛瞟向别处,装作没听懂,笑一笑起身。
“祖父好好修养,不时也下地走动走动,许会好得快些。孙女到沈府还未曾拜见大伯父,这便过去,晚些再来看您。”
转背之际,沈永唤住她,“再留一留,祖父有几句话想交代你。”
闻言,沈韫只好回身,重又落在杌凳上,把眉眼压沉。
沈永复咳两下,手掌轻抚胸口,平定下来慢条条道:“其实你小时候最喜欢和别人夸耀你的父亲,长大了倒是转了性子。”
他望她片刻,记起一桩事,笑了笑,“有一回你和小柳在院子里吵架,正碰上我与你爹爹打衙门归府,便掣着他在小柳面前做场面,叫他一个大人帮你唬弄一个孩子。”
可能太久远,沈韫对这份回忆业已丢失,但想她从前娇蛮的脾性,确实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微微牵了一下唇角,没有应答。
沈永继续说着,到后面目色略深,有浓烈的爱惜揉碎在他眸中,“你和你爹爹一样,嘴硬心软,脾气还倔,怄起气来,若没人在其中斡旋,不晓得多久才能消停。祖父老了……往后你要自个儿上心,少与他动气,他实则是最疼你的,凡事与他服个软,他怎么忍心罚你?”
底下,沈韫垂着眼,迟未回望,单是在他说话时频频点头。
沈永趁这时候添了一声:“你大伯父那儿……别去了。”
沈韫亦颔首,不问原因。她只想把祖父所托俱应下来,然后出到外面泄一泄心中苦涩。
以为他话已尽,欲待动身,倏闻多一句:“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我与你父亲一同取的吗?”
听罢,沈韫怔怔抬眸。
韫有含藏之意,她自启蒙起便常琢磨自己的名字是否也和旁人一样,承载了父母满心期许。可她从未过问,总觉得此字透着几缕悲色。
沈永凝住她,沉默了半晌,语气逐渐端重起来,“韫儿,吾之所盼,是望你能藏锋。”
晌午的辉光与残雪交映,折返出丝丝缕缕的黄亮,入室照在他的面庞,衬得已有疲惫之态。
“韫韫听话,回京吧。”他垂着眼帘看她,含着不舍与顾虑将她好生望了几回。
沈韫不解他话中深意,但叫她此时离开,她是断然做不到的。复落膝跪下向他叩首,“唯此一事,孙女不能从。”
说罢起身,强忍着眼角热意踅出门外,抬手在眼下再三揩抹,继而掸掸衣袖迈下台阶。
柳伏钦正立在庭内思想家中之事。他擅自出城,父亲一定气极了,保不准会派人“请”他回去,他倒不怕被他们找到,只是沈韫这边不知几时才好,他若先走了,她会不会难过?
听闻动静,柳伏钦侧过身,就见沈韫的影子像是行差的一抹败笔,从檐下灰零零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