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久经磨练,她装模作样很有一套章法。清雅的瞳眸略藏挑衅,嘴角微弯着,像枝蝴蝶兰立在骄阳下,妍丽,矜贵,叫人心神难定,却挑不出她一丝错处。
柳伏钦内心振动,垂手将身旁的位置叩一叩,“过来坐。”
“不用,跟你一边不便你使筷子,你都这样辛劳了,我得体贴些。”
沈韫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中却有些不安,那双望过来的眼睛含着一丝摄人的欲,令她思绪微滞,须臾,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然而他棋高一着,慢条斯理地整衣起来,踱出长凳走到她那侧坐下,正邻她的右边,把碗筷勾近,“这样就便利了。”
“那我呢?”沈韫吊起眉剔他一眼,右手抬了抬,只觉距离过窄,轻易就能蹭到他的衣袖。
柳伏钦瞧出她在避他,且有几分从前作对的架势,旋即笑开,“其实你躲也没用,我全记着,算你欠我一回,下次再补。”
话罢替她挑了几片鱼肉到小碗里,轻轻一堆,“不捉弄你了,安心吃吧。”
夜里陈叔支使了一个丫头来服侍沈韫,似有点怕生,说话窃声窃气的,常叫人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对除了洺宋以外的人近身守着自己,沈韫亦是不惯,沐浴后便将人打发了,独在床铺上坐着发了会儿空。
屋子里一应家私都是照堂姐原来的喜好打的,虽有不同,却很微小,沈韫住在这儿总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窗畔有风进来,将糊窗的纱纸震出些细碎的动静,她侧耳听了,没管,怎想下一霎那动静变得强烈几分,混着三两猫的叫声在耳畔跌宕。
当即一怵,本能地下床踱出去,借着微黯烛光往墙根儿下探,因心中顾忌,站得尚远,果真瞧得一只狸猫懒着身子偎于墙下,见有人来,又得意洋洋地舒展前腿,似欲起身一般。
沈韫向后退了两步,平息着心跳踅回房中,可是一阖眼,就能听见细弱猫吟,仿佛缠血的骨头从她身上慢慢爬过,要把她的记忆扯拽出来。
她不敢再待,什么也没考虑便朝东院提足,路上未逢一个下人经过,灯火掌得也少,简直过分冷清了些。
至一处洞门前,沈韫仰眸凝望,横匾上写着“逍遥”二字,依稀记得陈叔与她提起过,是为沈延宥和柳伏钦安排下的住所。于是浅步行入,在房门外轻轻叩了叩。
按说这个时辰,不该有人前来叨扰。柳伏钦看见她,神思难免困惑,此时把着门,目光在她面上端详一晌,“你这是?”
她有些难言,好一会儿才抑着声问:“我能和你睡一屋么?”
柳伏钦愣了住。
她低眉解释:“我那儿太空了,一个人也没有,我不想歇在那儿。”
荒冷的感觉叫人窒息,但最紧要的还不是无人,是猫。稍一思想,惊惧又浮上眼底,下意识地钻进屋内。
柳伏钦适才醒神,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捞回门边,皱眉道:“你自然不能和我睡一间房。你想要人,我陪你找。”
“我不要别人,我想要你。”沈韫抬起头,眉眼流露出一股纯澈的神情,像是央求他。
瞬时涌上一缕冲动在嗓子里憋闷着,她的一个眼神落到他心上,跳动得格外鲜活,“现在不行……”
“怎么不行?”沈韫没察觉此中不寻常的旖旎,只是想前几日沈延宥也陪过她,虽然不合礼节,总好过让她孤身一人在那黑漆漆的院子中度夜。
“等延宥来了,我立马不烦你,就借用一下那张榻,成吗?”说着朝屋里指了指。
“你是这个意思?”柳伏钦紧敛眉宇。
沈韫茫然地啊了声,“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即见他冷下脸,视线定在门外,嗓音跟着降了几分,“出去。”
闻言,沈韫微微一怔,忽然觉得委屈,但听他语气强硬,自己又不占理,只得乖乖退出来,背身立在檐下换了一副思绪。
不就是一只猫么,回忆也是死的,不值得令她费神。一面宽慰自己,一面鼓起勇气迈开步伐。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低锵的喟叹。
“沈韫,你太会折磨我了。”
未等她反应,胳膊上已扣来一只宽大的手,施力一拽,将她拉了进去,腰后抵着一条折背椅的靠沿,登时有酸楚满溢喉间,到头却是一句,“我走还不行么。”
“坐着。”柳伏钦把椅子拖出来,落身在她对面预备与她好好谈谈。她今夜行止肆意太过,甚至有些不像她了。
昏黄的光軋在沈韫周围,脊骨立得笔直,脸色却隐有灰败。他睐着她,心忽然软下一截,不忍再多问什么,半晌,无措地阖了阖眼。
“算了,去睡吧。你睡床。”
月升了,透窗滤进一点清寒。柳伏钦和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未得安眠,视线不经意幌过床帐,看不清她的影子,但她在门下那副秾丽的神情仿佛镌刻脑海,经久不息。
对于沈韫,这一夜并没有几多安稳。她反复在噩梦中惊醒,头两回还好,到后边儿已全无倦意,天不亮便下床,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外,略站一站,待熹微甫出,便归返西院。
仍是那个丫头进来伺候她盥洗,似乎毫未发现她出去过一样,嗫嚅搭讪:“姑娘何时起的?您说与我,我日后好过来服侍您。”
沈韫把脸擦干,搁下巾子随口应对:“大概辰时一刻。”顿了顿,举着眼够橱柜旁的书案,“会研墨吗?”
楚州的见闻在她心中如若生根,长成一株通往过去的盛木,另一端衔着她的老师。笔落生宣,骇人的线条趋寸饱胀,支拢成一个个幻真的恶鬼。
时近晌午,柳伏钦从屋外转进来,看见案后一袭檀色曝在辉光下,尤显瑰丽。
“你什么时候走的?”
沈韫没抬眼,只是轻笑,“在你梦周公的时候。”
他也笑了声,少顷,走到案前,垂着复杂的眼色瞄在她的画上,暗扣眉峰,“你不是害怕么?”
沈韫笔尖微驻。
她的确害怕,但她想体会老师当时的心境,也是她与老师之间所剩不多的关联。
见她不言语,柳伏钦也不再追问,缄默移时,他挪开目光,一味温良的语调,“别勉强。”
沈韫点点头,突然觉得沉闷,遂拔座起来与他到外面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