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比沈延宥更加着急, 但她害怕冲动去找父亲,不但会像之前一样什么都问不出, 还要再次和他吵架, 这种无意义且让彼此伤心的事,她不想再做了。
静下来思定片顷, 将十一月始至今日与祖父有关的事在心里默放一遍, 直觉他此回澄州另有隐情。而药饵一事, 如他身子不好,怎经得起一路风尘劳顿?尤其雪天,万一有什么差池……她不敢再想,心底已有决策。
“倘我欲跟上祖父,你会陪我吗?”沈韫抬起头, 澄亮的瞳眸中蕴满希冀。
沈延宥微愣一霎,“姐姐的意思你要出京?”
“如果祖父是昨日傍晚走的, 就算不停歇, 到眼下至多行去六七十里, 若快马加鞭,不出一日便能追上他。”沈韫垂睫细算一番,目光又投回来,“延宥,你会陪我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却有无数晦涩在她言语下扩散开来,沈延宥不舍得推拒,心中亦藏各种不解,“为何不能直问父亲?祖父离京之事,他不可能不知。”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不能问。父亲明摆着在和祖父一块瞒我们,若你去了,我们还有机会出府吗?”
“可是……”沈延宥思绪拧结,在大事上,沈韫好像永远有一颗果断的反叛之心。不论她一个女子,就是天下所有循规教养大的人,谁会和她一样在不与父母商议下私自离家?
他挣扎不定的同时,沈韫忽而思及柳伏钦,她不能不告而别,不能再让他失望了。须臾,敛声交代,“我要去趟柳府。你想好了就到墨毓轩等我,千万别让父亲察觉。”
这厢甫入门槛,管家就在前廊下迎过来,听她要找三公子,笑着请她到花厅里坐,一边说道:“三公子不久前刚刚出去,沈小姐不如上里边儿吃茶,我去与夫人禀一声,夫人定想见您呢。”
这些天府中筵席不断,只在门上便能听见起伏的欢言声。沈韫攒了攒眉,辞拒了,“他何时回来?”
“这我也不大清楚,三公子出去得急,一时半会儿许是回不来吧。”
沈韫闻言眉间蹙痕愈深,她等不了,犹豫一会儿,蓦然问道:“江叔,你能否带我去书斋?我想借用纸笔。”
于是此时,柳伏钦归府,管家与他走到书斋,将沈韫留下的信笺取出来给他。柳伏钦立在光旁细看,得知她去澄州,当下便欲叫人备马,可现时城门已闭,再快也只能明早出城。
夜晚繁星高烁,灰茫茫的天幕缀出一种山明水秀的韵味。然清朗底下却是风唳不止,走兽般的叫声在周遭邅回,冷不丁钻进行人耳中,皆抱着胳膊打了好几个寒噤。
远方一家客栈前,少年掀衣跨过横木,拂拂袍摆在少女边上坐下。前面是怀抱鳞波的溪水,后头十丈外,大红灯笼上写着“龙门阁”三个大字,名号看着强悍,四下里荒芜简陋,与京城中任何一处都比不得。
沈延宥顾念沈韫的平安,到底不放心让她一人出城,时下感受夜风落刀子似的往脸上抹,疼得两手胡搓脸腮,最后开口时颊畔还在发麻。
“姐姐,你说父亲知道我们不见了,会不会大发雷霆?或是喊人把我们抓回去?”
沈韫将眼睐他一下,面色跟出来那会儿一般寂沉,“父亲的人一直都在。”
“啊?在哪呢?”他听了左顾右盼,甚至有些欣喜。沈韫收回眼,并不答他。
原本以为日落之前就能赶上,谁曾想他们为了避人耳目,没用府里的马。而今事实与期望相差甚远,怎么也松泛不起来。
缄默半晌,沈韫回首轻瞥马厩,“这两匹马太慢了,明早和客栈的人换一下吧。早些休息,醒来还要赶路。”说完起身返回客栈。
“姐姐你不怕么?”沈延宥追上来,斜睃了四面一眼,“这里阴森森的,人也没几个,我跟你睡一屋吧?省得你夜里噩梦,身边又唤不到人,想想就够可怖……”
翌日天刚破晓,沈韫叫起沈延宥重新上路。临行前听见乌鸦在枝头嘶哑着嗓子粗唤,狠狠折了下眉。
另有一道不讨喜的声音在柳府书房拔尖,是杨氏坐在榻上与柳仲荀细说儿子离京一事。
昨夜她送完那些太太小姐归去,才一辄身,就碰见柳伏钦皱着眉宇站立廊下,像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待她问过,适才知晓沈韫一声不吭地去了澄州,惊得她连忙差人跑趟沈府,与宋氏打探消息虚实。
沈韫这个孩子,向来主意大,却并非一个轻重不分之人。突然私自离京,身边连个照顾她的下人都不带,必定十分情急。柳伏钦担心她的安危,想要跟去也在情理之中。
“糊涂!”柳仲荀听到一半险些有一口气抬不上来,双拳在袖管中紧握,恼得有些发抖,“你怎么能让钦儿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他下月就要参试了,不在家里好好念书,跑到京城外头胡闹什么!”
话罢打开门对管家说道:“楚霄呢?叫他把老三给我带回来。”
“老爷,楚霄不在府上……我今早去后头寻他,才发现他好像跟三公子一块儿走了。”
堪堪下去一点的怒火重又烧上眉睫,柳仲荀无处宣泄,秀目愁锁时,有种大厦将倾的味道。杨氏看着他在屋中踱来踱去,心里也不落忍,却随先前谈话家常的语调,不疾不徐地宽慰他。
“你就别忙了,我问了儿子春闱一事,他说误不了,何况澄州也没那么山高水远,能费多久呀?他就是去把韫儿找到,询两句话,这便回来了。你坐着吧,看你乱得这样,我心里头也不舒坦。”
柳仲荀冷哼一声,目光寒射,“他倒是个情种。”
沈家丫头分明已经定亲,他还巴巴地纠缠上去,自己这张老脸不要也罢,他的前程竟也不管不顾了么?道是误不了,只要他出了京城,外面不可定的事情多了去了,几时得以回京,谁能摸个准?
柳仲荀愈想愈气,待要再跟管家打发什么,倏闻杨氏把尾音徐徐拖着,喟叹道:“还不是随了你么?”
眼色猝然一滞,记起年少追求她时做下的种种,不由得语气泄软三分,面上仍旧威严,“说儿子的事,你怎么扯到我头上?”
杨氏亦站起身,斟一杯茶递与他,口中继续劝,“好了好了,等你休沐一过,肯定又不少事且得烦心,何必再添一条呢?再过一年,钦儿也到了及冠的年纪,他做事自己有分寸,你便安心等着吧,不出几日他定会回来的。”
“你就惯着他!”柳仲荀不接她的茶盏,到门下吩咐管家务必把柳伏钦带回来,声调咬得微亮,像是成心叫她也听一听。
杨氏看出他的小脾气,没有阻拦。私心里,她同样忧心着柳伏钦,同样希望他能尽早回来,总之她能帮的已经帮了,他能用到多少,全凭他自己。
是日又到黄昏,沈韫二人在一家食铺暂作歇脚,前面隐约可见一座小城。
沈延宥拉了根长凳坐下,环顾一眼,复打量店家刚送上来的一碗热汤,浮着两粒肉沫,寡淡似同茶水,另一盘包子馅也少得可怜,憋一憋嘴埋怨道:“这才离京两百里,怎么穷成这样……”
沈韫无所谓什么吃食,她并不饿,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祖父。挑动筷子随意应付两口,又瞧他咳嗽着搁下碗来。
“姐姐,我吃不下,咱们回去吧?追了这么远都不见祖父的影子,说不定他压根儿没走这条道,咱们追不上的。”
“那便去澄州找大伯父。祖父不是说了么,大伯会接应他,等到了那儿便能吃上好的了。”
沈延宥想听的不是这些。他捺下唇角,视线中带着一丝审视,“我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执着?”
她又不应声了,眉目微垂,有意避之一般。
沈延宥苦了一程子,很有些怨气不知该向谁发,瞧她此态,难免当成一个出口。
“早知道会这样,就让伏钦哥哥陪你好了,反正你也不爱和我说……”
闻及柳伏钦,沈韫的眸色黯了一下,不知他收到她的信了没有,此刻又在做什么呢?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有些思念他了,不过两日而已,怎像是已走两度春秋?
冬雪未化尽,路上还积着些水,马蹄淌过坑洼悠悠踱转,时动时停。柳伏钦一行在驿道边上休息了会儿,喝一口水,复踩蹬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