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的一番话叫沈韫步履一沉,徐徐驻下脚,眼光复杂地看向柳伏钦。
说不感动定是假的,名声无论男女,无一不珍视之,于行仕途更加需要自惜羽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瑕疵,她也不愿让他沾染。
却不知该如何启齿,面对他这样的炙热柔情,沈韫有些束手无策,捱了半晌方应一句:“我在乎。”
只见他眉上细微一动,不等他反应,沈韫复温声软语:“我比你更想推掉这桩婚事,但我急不得,解寅承认了此事另藏因由……”
柳伏钦置若罔闻,蓦然接过她的话儿,“沈韫,我一天也不想等。”
他不愿欺瞒她,但无所为从来不是他的打算,他欲结束这段煎熬,便得从她身上讨到首肯。
“查明案情需要人手,更需要大把时间,等年后衙门腾出空来还得多久?沈韫,我等不起,你就由我一次,成吗?”
二人视线相触,各有各的坚持,或许她更有理一些,声线却裹尽无奈,“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怎么总是变卦?”
今日是父亲不在府上,她没机会探取游说,他平时也不是急躁的性情,为何就不能守约呢?沈韫陡然觉得沉闷,侧身踅至原路,欲回墨毓轩。
一枝歪出来的枯杈阻挡在她面前,来时小心避过,现今却烦怏地扬了扬袖,以手腕格开。衣料在动作间滑下几寸,露出一截皓腕和她略微僵硬的五指。
隐忍多时,突然的自由令她察觉两分不适,近乎下一息便回过味,不动声色地抖下袖笼,把手掩入其中。
柳伏钦从后面跟上来,狐疑地问:“你昨日只见了解寅么?”
思及沈延宥所言,称沈韫昨日喝了点酒,虽无醉意,但哪里叫他察出一丝古怪。又想到她先前的话,不觉拢了拢眉。
“你说你不能拒绝,这是何意?”
沈韫眼眸微黯,没答他。
柳伏钦伸手扯过她的腕子纳入掌中,把她往身前一带,继而掌心微松,任袖管垂落,把自己的手按到她的手心。
沈韫抿了抿唇,就闻他语气不轻不重,却有种不可违背的威严,“握住我,沈韫。”
? 第 71 章
柳伏钦的拇指微微扣住她的掌心, 其余指腹摁在她手背上,几乎是拎的方式把她的手抬在身前。便瞧她指骨轻颤, 像只胡蝶奄奄一息地振动翅膀, 勾缠书卷气的手在此刻显得狼狈至极。
沈韫移开脸,难堪的情绪暴露在她眉睫,神思晃过昨夜, 又有耻辱的味道灌上来,紧紧咬了咬牙。
斜阳浮掠少年眼梢,绘出一些阴狠戾气, 嗓音骤冷两分,“谁做的?”
沈韫不愿提及, “我无碍,过几日便可好转, 不必担心。”
言讫挣动腕骨, 欲图撤开他,却不敌他的掌握, 语默俄顷, 稍稍蹙了下眉, “这是我的私事……”
转回首,柳伏钦仍旧不肯让步地望过来,触及她的视线,神情立时宽柔了些,将她的手小心翼翼覆去掌中, 换了一副偏软的语调重新问:“是谁做的,告诉我。”
他温文皮貌下的锋芒像一把吹毛利刃, 纵使刻意伪装, 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露。沈韫无法忽略, 亦不想同他争执,便将话锋微转,“若我说了,你能不干涉吗?”
柳伏钦没有作声,脑海中闪过无数恶劣的念头,掘地三尺也想将伤她之人寻出来,亲自了断。
未知何时起,他身上添了一许威慑之势,纵然另有所向,却叫沈韫心头轻恍,过了许久,万般无奈地应了句:“是汪常寿……他有老师生前留下的画。”
才一启唇,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指尖施了一丝狠力,转瞬消散,恐伤及她一般,连忙撒开她,将手负去身后,寒玉一样的面庞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况味,令人惊惧。
汪常寿……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折辱沈韫?
柳伏钦双拳紧拢,周身透尽冷冽,挂彩的嘴角却剔了剔,分明是怒极。
沈韫见状眉尖一拧,“我当真无碍,已找医师瞧过了,至多乏力几日,会好的……”
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平缓的声线仿佛在尽量将此事说得寻常。
柳伏钦心疼她,勉力把神容敛下,沉默半晌,倏然凝重地开口:“陆思白之于你就这么重要吗?”
凡事一旦与他有关,沈韫就变得极易吃亏,原不是轻率的人,如何能叫汪常寿以此等低劣的手段蒙害?
话音消散,沈韫有些错愕地抬起头,隐约觉得这幕十分熟悉,不单是他,许多人都曾这般向她质疑。
金辉融化她的语声,仿佛清风中几粒飘飖的浮尘,悠悠荡荡地埋进虚无,“你也和父亲一样想劝我放下他,是么?”
柳伏钦看着沈韫,眸中担心和期望叫她困惑有时,语气也是暗哑的,“你不该如此……”
他想给她世上最清嘉、最温暖之物,让她无忧无虑地走过每一天,只有平安欢愉,而不是将自己隔绝在早已落定的伤痛中,时刻去挑动它,永远不让它愈合。
她没有亏欠陆思白什么,不该背负这些。
沈韫蓦然酸楚,好像本该属于她的人也站在了她的对立,心脏忽地搅动一下,依旧想要争取,低声说道:“柳伏钦,这不是我的执念。”
她像是劝服他似的,将两年苦熬的不甘与愤恨,幻化成柔和的眉眼,恍有一层不易察觉的雾气氤氲其中。
“自我学画以来,近十载最欣悦的时光都是老师陪我度过,他包容我的所有缺点,在我受挫的时候永远向我走来,让我依靠他,可是当他身陷险境,他又能依靠谁?”
“老师那样不善言辞的人,那样安静,就像暖阳下纯白的大雪,就连离开都是一声不吭的……可他也不过是千万百姓中普通的一个,想必面对那些酷吏,心里一定害怕极了……我不理解老师为何要将自己的画献给陛下,但只因如此,他便该死吗?”
沈韫从未与人过多谈论先前,柳伏钦一字一句听着,竟有说不出的苦涩压在胸口,晦暗地睇她一晌,“沈韫,你太不公平了。”
话中揽着无尽的委屈和不解,“你明知道陆思白是因何丧命,还要去沾染它,如此险行,可曾想过沈家,想过沈学士……想过我?”
煌煌天威岂是她执意就能扳弄的?稍有不慎,牵连的不单是她一人,而是整个沈家。当初陆思白被捕,沈韫作为他的学生必然引皇上不悦,对沈学士更起防备之心,若非在皇上面前极力周全,何来今日?
柳伏钦的话落进沈韫耳中,又低又哑,却瞬间在她心底掀起一阵波澜。
“你觉得你父亲冷酷,可我以为,你比他还要冷酷得多。陆思白或许对你很好,但你可曾想过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沈学士也许为了你低声下气,做了他不得不做的妥协?”
那双唇绯红薄冷,出口的话像一注秋水,浇得沈韫身形一滞,从头到脚激起了些刺骨寒凉,眼眸微烫,然他的嗓音还在继续。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认同你父亲的话……你只是在他的庇佑下,看到了你以为的善恶。为何你不能抛开这些,留心看看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人……他们难道都不及陆思白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