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才?能求死,已?死的却无法求生,活着便是活着,人死了,便什么都成空。”医工道,“即便是一心求死之人,死到临头仍然不免一番挣扎,你是因她挣扎而救人,又不是因为她想死才?去救。你不过是力所能及,应她所求而已?,又何必操心结局如?何。”

为医者见惯生离死别,孟柔的犹豫与怀疑,在医工心里不过是庸人自?扰。孟柔的思绪也回转过来,她虽仍不晓得?救下?洪宝儿是对是错,但她能做的只有这?样多,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多谢先生……”

医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的衣裳和钱财都没了,你怎么办?”

孟柔不解,连忙去翻包袱,里头原本除了舍给洪宝儿的衣裳外还该有两串铜子,她没要江铣的发簪,自?然就该把钱拿回来,这?些钱原本是她从安宁县带上来的,孟柔原本也打?算留作回去的路费。可那些铜钱竟都被人摸走了,包袱皮上还残存着带泥的脚印,应当是小偷留下?的。

她方才?只顾着救人,随意将包袱放在脚边便跳下?水渠,可她刚一跳下?去,包袱里的钱便被人摸走了。

孟柔不可置信似的,将空荡荡一张包袱皮翻过来,反过去地看,终于绝望地摊开手。

她果?然不该救人的,她怎么配救人呢?在这?长安城里,善心果?然就是会害人的东西。

所有的铜钱都没有了,孟柔摸向脖子:“我还有……”

就连那枚银花钱也不见了。

孟柔想起来,先前为了与江铣虚与委蛇,她特地将脖子上的花钱摘了下?来塞在包袱里,打?算出了江府再戴上,可出府之后心神涣散,竟然一时没顾上。

那枚花钱只怕不是被小偷摸走了便是被洪宝儿夹在衣裳里带走了,孟柔此时当真是身?无分文,两袖空空。

孟柔突然想起什么,满脸慌乱地上下?摸索起来,她才?从水里爬出来,头发是湿的,鞋子是湿的,一身?衣裳也全都是湿的。她心道不好,也不敢用力,躬着背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来。

还没打?开,便已?经看见上头糊成一团的墨迹,孟柔抿着唇,一点一点扯着边缘抖开来,果?然,过所上的墨团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字迹,就连硕大的朱色官印也全都融在水里,没在纸上留下?一点痕迹。

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财,衣裳,过所。孟柔捧着那张辨不出原来样貌的文书,远远望着城门口,一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天色渐晚,城门口的队伍也渐渐缩短,医工披着裘衣带着箱笼,显然也是要出城,可他却好似并不着急。

方才?孟柔慌张翻找时,他便一直冷眼看着,见她现在垂头丧气,呆若木鸡的模样,医工反倒提了提唇角。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我的过所。”

孟柔捧着那张湿哒哒的字纸翻来覆去地看,小心翼翼地抹平上头的褶皱,抹去上面的水迹,就像这?样便能从里头再翻找出份新的来。

“你是贱籍,怎么可能办下?过所?”医工却疑惑道,“况且长安、万年两县经发的过所皆有定?规,需以黄檗纸为底,以宣城墨书文,再加盖朱砂官印,浸水不化,火烧留痕,你的这?张……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戴怀芹给她的。

孟柔被江铣困在偏院,珊瑚和砗磲把守着院门不肯让她出去,她只得?托傲霜向东院递话,她不想再害戴娘子和五郎之间生分,也不想再污损五郎的声名。有了江铣先前闹得?那一场,戴怀芹很快就让菩提来传话,说?她要的过所已?经准备好了。

一切只等府里办喜事,这?天来往宾客众多,江铣也得?留在外院。孟柔便能趁着人多眼杂顺利脱身?。

医工见她不答,心中便明白?几分:“守城的武侯一日要过手千百份文书,你这?份过所假得?不能再假,连我都能辨识出来,何况他们?私渡关津虽然罪不至死,但是伪造通关文书却是死罪,按律城卫可以当场格杀而不被问罪。”

况且孟柔是逃奴。

一个逃亡走失的奴婢,便是死在关口,又有谁会多说?什么。

孟柔反应过来:“她想要我死。”

太可笑了。

崔有期和傲霜要算计江铣,要利用她给江铣下?药;戴怀芹生怕江铣娶不了长孙镜,也急着赶着要让她滚出江府。孟柔恨江铣,也恨傲霜,她恨他们所有人。她自?登上那座马车上了长安,进了江府之后,没有过过一日安生日子。所有人都嫌弃她,厌憎她,却又利用她。

尤其是江铣。她自?问这?三年来对他也算用尽真心,即便他不曾将她当作妻子,她却是确确实实将他当做丈夫爱重。可这?三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二两金子,换来她无家可归。

倒不如?当初大家说?明白?,说?分明,说?她只是个二两黄金买来伺候人的婢女,也不至于连一颗心也白?白?送出去让人践踏。

既然他们都想着利用她,孟柔便干脆做成一个局,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也算是她送给江铣的一场报复。

本以为是她在算计人,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让人算计。

孟柔捧着那张“过所”,呵呵笑起来。

戴怀芹想要的不是让她离开长安,而是想让她死。是啊,就算她走得?再远,还能有阴曹地府那样远吗?她死了,江铣的名声自?然能够得?以保全,她也再碍不着江铣娶他的新嫁娘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好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来到这?长安城里,相濡以沫的丈夫变了个人,母亲和弟弟也都弃她远去,钱财、衣裳,都没有了,就连良籍的身?份也被人给抢走了。

他们还想抢走她的名字,只因为她冲犯了贵人名讳。

他们什么都要抢了去。

西沉的夕阳被城墙挡去大半,只剩下?一线晖光照耀在金黄色的砖瓦上,像是给墙面镀了一层薄金。

孟柔疯疯癫癫地发了一会儿痴,扔开手上成烂泥一样的字纸,捡起脏兮兮的包袱皮,拍了拍衣衫上的灰泥起身?。

医工道:“你要去哪?”

孟柔摇了摇头:“不知道。”

送她过来的老丈说?,如?果?快到宵禁还没出城,便得?赶紧进坊里寻客店落脚。她出不了城,又身?无分文,只怕连客店也住不上。

只能先进坊里碰碰运气了。

孟柔很快想到办法:“我虽然是贱籍,可贱籍两个字又不是写?在脸上的。若只是短工,应当无碍。”

等攒到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过所出城吧,就算不能出城,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就像她方才?对洪宝儿说?的一样,长安这?样大,难道江铣真能一寸寸翻过来不成?他们都不想让她好好活下?来,她偏要活,她不信这?样偌大一个长安,还能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就算最后当真不行,她也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