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连滚带爬地过去查看她情形, 女郎面容虽仍是青白?,但原先的那层死气已?然散去,顿时惊讶道:“活了, 人活过来了!多谢……”她转过身?,又是一惊,“你是……”

眼前郎君是位熟面孔,正是先前在碧玉湖边救过人,孟柔又在公主?府里见过的那位医工。

医工正蹙着眉拍打?身?上泥泞,看见孟柔之后显然也认出了她,挑眉道:“又是你。”

孟柔动了动唇,不知道医工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见身?旁动静连忙又去查看女郎:“小娘子,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女郎神态仍迷蒙,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支撑着手臂直起身?:“多谢、多谢恩人救我。”

孟柔连连点头:“是啊,幸亏今日有医工在。你以后走路要小心些,这?样寒冷的天气再掉进水里可了不得?。”

听见这?话,女郎却眼眶一红。

“今日多谢两位恩人相救,只是两位的恩情,我、我只怕是无以为报。”女郎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在地上,“其实二位何必要救我?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多得?是,何必要救我?”

孟柔一怔:“没有,我没要你回报,我……我只是……”

只是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得?那样激烈,只要帮一把,她说?不定?便能活下?来。孟柔怎能不救。

原来方才?那些人说?得?不错,这?小娘子确实是自?尽投水,而非意外掉进水渠里的。孟柔不觉得?自?己救错了人,却又怕一个没注意人便又去投了河,她不知所措地往另一边看去,可医工只顾着整理散乱的箱笼,清理脏污的衣摆,对这?头的事竟像是一点不感?兴趣。

孟柔只得?尽力劝道:“你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天大地大,活着最大,多大的事也不至于你寻思啊。”

可女郎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这?天底下?多得?是比死还难过的事。

岁暮天寒,北风凄凄,女郎缓缓道来的过往,竟比寒冬更让人冷彻心扉。她生母姓郝,原是平康坊歌女,生下?女儿之后,因为年老色衰别无生计,便将女儿卖给左近一家姓洪的人家做养女,虽是养女,但洪家夫妇只将她当亲生的来养,视她如?珠如?宝,甚至取名为宝儿。

洪宝儿长到十?五岁,样貌妍丽,品格出众,上门提亲的人险些要踏破家里的门槛,只是父母舍不得?女儿,不忍她这?么早出嫁,这?才?一拖再拖,拖出了祸事。

“阿爹阿娘从没说?过养女这?回事,我从小便是洪宝儿,自?以为这?辈子都是洪宝儿。可那日我生母上门,口口声声说?我已?经成人,要将我要回去养老,阿爹阿娘老实本分,又怜惜她孤苦无依,只得?允准。可没想到……”洪宝儿面露愤恨,“她却是要将我卖了,也同她一样做娼妓生意。”

那日郝氏借口家中祭祀,将洪宝儿骗至家中,暗地里却早已?经同嫖客商议好价钱,只等将洪宝儿灌醉之后便成事。家中既是祭祀,为何要饮酒,又为何要与生人共饮?洪宝儿发觉不对,只装做不敌酒意满地呕哕,吐了嫖客一身?,这?才?得?以脱身?。

洪宝儿逃回家中同父母说?清缘由?,洪父洪母自?然怒不可遏,当即便决定?要与郝氏断绝往来,洪宝儿也只以为事情已?过,郝氏阴谋败露,自?然不敢再上门来,她只当自?己从没有过这?样一个生母。可是郝氏再上门时,身?后却带着大队公人,说?要将一家三口押去官衙决断。

原来是嫖客给了钱却人财两空,一怒之下?将郝氏告上县衙,而郝氏早已?把钱花用一空,无所赔偿,便说?是洪家爹娘占了她的女儿。洪家夫妇对宝儿视如?己出,而郝氏却对宝儿不闻不问,宝儿也只愿认洪家夫妇为爹娘,一家三口本以为到了公堂之上也能有所辩驳,没成想……

万年县令却说,养恩不及生恩。

“郝氏将我卖与嫖客时已经签下身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没入贱籍,连个人都算不上,只是那人的一件财物,就连郝氏也不能随意再将我转卖。阿爹阿娘既不是我生身?父母,又不是我主?家,强占旁人奴婢已?是无理,更遑论要回?”洪宝儿痛哭道,“可当年阿爹阿娘买我是为了做女儿,又怎会将我没入奴籍糟践我!”

如?今看来,倒不如?当日洪氏夫妇狠狠心,只将宝儿作为奴婢养在身?边。

“阿爹阿娘争执不过,又拿不出钱财赎我,只知哭求,县令嫌他们扰乱公堂,各打?了几十?棍赶回家中。至于我,我已?是那家的奴婢,那嫖客是声色场中人,买我过去一半是做姬妾,另一半也是要我做妓子开门迎客,我也是被好好养大的女儿家,我怎么能!”洪宝儿声泪俱下?,“我知道娘子是好人,郎君也是好人。只是白?费了二位一片好心。奴家别无他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清白?。”

洪宝儿扯着身?上的纱衣给孟柔看,这?便是那嫖客强逼着她穿上让她去伺候人的,她虽然脱身?逃出来,却唯有一死而已?。

“还请娘子不要再管我了。那些人很快便要追上来,若被他们捉去,只怕求死也难。”

不知何时,孟柔也同洪宝儿一样泣涕如?雨,满心凄然。

“可是……”她呆呆地说?,“就算这?样,也要活下?去啊。”

她和洪宝儿一样,却又不一样。郝氏卖了洪宝儿,何氏也是将她一卖再卖。“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她们这?样的人,仿佛生下?来便插着草标,一旦有需要便能变卖换钱。可是何氏走了,洪宝儿却还有珍爱她的爹娘。

孟柔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若是你死了,你的爹娘又该怎么办?他们将你当成亲生女儿,要是知道你这?样孤零零地死在水渠里,他们也要伤心死的。况且就算不为着他们,为着你自?己……你也该活下?去。”

“可是我该怎么办?”提到洪家爹娘,洪宝儿也再支撑不住,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爹娘养我十?几年,我不能尽孝,却连累二老至此。阿爹阿娘从来不知与人争执,若不是我也不会突遭横祸,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啊。就算活下?来,日后被人逼着做娼妓也只会让他们蒙羞……”

是啊,怎么办呢?

“逃吧,你快逃。你快回家去,带着二老远远逃走。”

孟柔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心神。冬日里,洪宝儿穿着这?纱衣太过显眼,也太不能御寒,孟柔左右看看,找到自?己的包袱,里头还有一件衣裳,连忙展开来给洪宝儿裹在身?上。

“你既然能从那家里逃出来,自?然就能逃到别的地方去。长安这?样大,大秦这?样大,总会有你的容身?之所。”说?到最后,孟柔也不知是在说?给洪宝儿还是说?给自?己听,“快逃吧,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洪宝儿扣着衣裳领口,暖意渐渐升腾,她怔怔地看着孟柔。

孟柔朝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快走吧。你还有你的爹娘,一家人在一起,总能活下?去的。”

想到洪家爹娘,洪宝儿死水一般的眼眸也渐渐泛起光芒,她盯着孟柔使劲看,似乎要把这?张脸刻进自?己的脑海里。萍水相逢,尚且有人肯为她的性命争取一线生机,她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呢?

洪宝儿跪直身?,朝着孟柔磕了一个头,起身?朝着远处城坊方向跑去。

人走远了,孟柔也失了所有气力跌倒在地。

在洪宝儿面前强撑起来的坚定?仿佛被风吹散,遗留下?来的是浓浓的自?嘲与犹疑。

她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她这?样对洪宝儿说?,又同哄骗有什么区别?

“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真的能逃出去吗?她真的能活下?来吗?”

孟柔喃喃自?语,她问的是自?己,却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只是救人而已?。”医工方才?一直旁观不言,洪宝儿声泪俱下?也没见他有一丝动容,此时倒是拨冗回答了孟柔,“你已?尽人事,又何必思虑那么多。”

“可是有时候人活在世上,当真不如?死了。”

她分明最明白?这?一点,在被江铣欺辱,在被何氏卖为奴籍的时候,她浑身?都有如?刀割一般的痛。她虽不至于想到自?尽,可是旁人,可是洪宝儿……

医工沉吟一会儿,直到孟柔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医工却突然道:“你方才?为何救她?”

“因为我看见她在水里挣扎……”孟柔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