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又道:“县主可知那家人户具体住在哪一坊?”
林寓娘摇了摇头,当日情形仓促,她与洪宝儿?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话?,只互通了姓名便告别了,哪里又能知道她的住址,若是知道她的住址,倒也不必今日跑来县衙寻人了。
林寓娘想了想:“我虽不知晓她的住址,但当日薛氏一女两卖,事发之后?曾经?对簿公堂,或许公廨内仍有案卷。可否请县令为我查询一番?”
既然曾经?上过公堂,案卷中应当有记录,循着记录再去查访多少也算一条线索。
县令点头应下,立刻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主簿便来回报,却不是个好消息。
“县主娘子明鉴,下臣查遍了武功四年?的所有案卷,因买卖人口而?起纠纷的共有百余宗,其中却没有一桩案主姓洪或是姓薛,另外?,下臣也查看了武功四年?上报的人口失踪的案子,里头也没有姓洪的。”主簿躬身回话?,“县主与洪氏娘子既是在春明门相遇,或许洪家便是万年?县人士。不若下官遣人去万年?县替娘子查问一番?”
林寓娘连忙婉拒:“劳烦县令了,公廨内诸事繁忙,不多打?扰了。”
长安城被朱雀大街分为东西?两县,长安县里查问不到,便该往万年?县去寻,左右她闲着也没事做,也免得长安县令麻烦,自己跑一趟就是,也免得消息传递来传递去,浪费时间。
出了公廨之后?,天色却太晚,若是再跑一趟万年?县,只怕正撞上人家落钥下班,也赶不及在夜禁之前回怀远坊,只得明日再做打?算。
回到徐国公府,下了马车往后?院走,吴顺却也跟着走了进来。
林寓娘不由奇道:“你不回家么?”
吴顺摸了摸鼻子。
“听大将?军说,上回娘子去玄都观赴宴时遇着些?事,拔出匕首见了锋刃才?脱险,大将?军不放心娘子的安危,又信不过旁人,便一事不烦二主,仍旧命我跟随娘子左右,护卫娘子安全。”
“他让你护卫我?”林寓娘皱眉,“倒不是说我不愿意,只是你立下功转,如今已是云麾将?军,他不让你在军中掌兵,让你跟着我空耗什么?”
吴顺面色有些?难看。
快要入冬,白日越发短,晚上两人在屋内暖了一壶酒对饮,饮过几杯,吴顺便也打?开了话?匣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掌兵的女将?,但要不是世家大族的夫人娘子,要么就是皇族的公主,身后?有家族,有亲眷,往那一站便有底气。可我……我不过是个寒门,就连这功转也并非是一刀一剑拼杀下来的。”
如何能够服众。
“所以,你不想再做女将?军了?”
吴顺身形一顿,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军中总有刺头要挑事,没回回家都满身是伤,阿兄看我待得不开心,同我说大将?军这里还缺人手?,我便来了。”
上回在军营中嬴铣命她护卫林寓娘时,吴顺原本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军令在前,不得不不答应。但这回却是吴丰一提她就答应了下来。
吴顺自顾自地不断斟酒,举杯尽饮,林寓娘有心要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我初学医时,也是十分辛苦。”吴顺出身寒门,有兄长照拂,林寓娘也是庶人贱籍出身,拿着一张不属于她的过所,幸好也有楚鹤为她领路。
“初拜入老?师门下时,我大字不识,手?脚也粗笨,每日习字都要挨手?板,旧伤还没好,新伤又开裂,手?心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如此三五个月,好不容易才?将?素闻与内经?完整抄写下来。抄下来不算完,还得要熟记熟背,背完经?典再背药典,一日没有背完,连饭也不敢吃。”
“饭也不让你吃?”吴顺不免惊诧,“这算是什么师长!”
林寓娘笑着摇摇头。
“哪里是,是我没脸吃饭。老?师给我吃穿,借我屋檐寄身,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每日就连洒扫也不必多做,老?师只要我学医。每日都这样?清闲度日,却连几本书都背不下来,我哪有脸吃饭。”
当日在军营初见时,吴顺以为她与嬴铣关系密切,虽然知道她是个医工,却也对她的医工身份不以为然,经?过医舍里头的一番共处才?确定?林寓娘当真有些?本事,这些?事情,她从没听过,林寓娘也从没有对旁人说过。
“那后?来呢?”吴顺轻声问。
“后?来我勉强算是学成,老?师便让我作为女医同他一道坐堂问诊。”
女医、医婆之类,大多都是手?里握着些?偏方,走街串巷做些?替人捉牙虫、安胎堕胎之类的活计,虽然名号上带着个“医”字,实际上没人会将?她们做的事与医堂、药堂,同太医署里入了籍册的医工看作一类人,甚至也有些?女子打?着女医、医婆的名号做些?暗娼的活计。
让一个女子如同真正的医工一般开堂坐诊,简直荒谬至极,女子本就不能参加太医署考试,也根本没有所谓的“女医工”。
“病患们上门求医药,真金白银地给出去,为的就是医药能起效用,能治病,能救命。他们需要的是真正的医工,所信重的也只有真正的医工,世情如此,也难怪他们根本不肯让我过脉。”林寓娘道,“为此老?师想了许多办法,起先是降低我的诊金,让我只用半价看诊,其后?又规定?,经?我看诊的病人汤药钱也只用一半,即便如此也是门可罗雀,老?师便每月都开几次义诊,让我免费替病人诊治,只求让我能有切实经?手?的病例能够记录在医案上。”
这样?一来难免耗费许多钱,到后?来,楚鹤每日出门给人看诊所得的诊金,倒大多都是用来填补林寓娘所造成的亏空。
日复一日的,林寓娘越发惶恐也越发心虚,她原就不识字,先天不足又不成材,费这么大劲学了字,背了医方与药典,好不容易学成了针石技法,却成了个没有病人的医生,能有什么用?楚鹤在她身上根本是白费力气。若当日楚鹤选的是其他什么人,哪怕同她一样?不识字,只要是个男人,哪怕同她一样?未经?考试只是医生,境况大概也比现?在好许多。
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说放弃之类的话?,只是私下里加倍用功,《素问》、《内经?》背过一遍又一遍,药典也是滚瓜烂熟,所有经?手?的医案都能随口说出来,如此半年?之后?,终于是有人循着她的名声找上门来问诊。
如今她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医籍,楚鹤却已经?不在了。
吴顺默默地看着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林寓娘也将?一杯酒饮尽,看着吴顺道:“女子体弱,论习武比起学医,只怕困难百倍有余,期间所遭遇横眉冷眼比我更是只多不少。吴娘子好不容易学成,如今也做成了女将?军,我尚且没有放弃,娘子又为什么因为这些?末余小事便要退却?”
好半晌。
“是。”吴顺想了想,起身朝林寓娘行礼道,“多谢县主娘子指教。”
这回林寓娘只是看着她,没有避开,坦然受了这一礼。
“吴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去同大将?军好好说说,仍旧回军中领职去?”
先前在军营里头,嬴铣让吴顺护送林寓娘时下的是军令,这回却是托吴丰转告,既然不是军令,就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只是仍需要她自己去同嬴铣交涉。
吴顺想了想:“过几天吧,最近长安的确不太平,国公府里又缺人手?,等大将?军找到能够接替的人我再走。”
林寓娘便也点点头:“府里空余的厢房还有许多,吴将?军尽管住下就是。”
话?都说开了,再喝酒,便只为赏月听风。
次日一早,两人照计划套了车往万年?县去,大概长安县令最后?还是派了人前去通报,徐国公府的马车才?刚进坊门,便有差役在前护送开道。
到了公廨停下车,仍旧是由县令、县尉等一干人等亲自迎接二人进门,万年?县既然提前得知了林寓娘会来,自然也不会让她坐着干等,很快便奉上文书。
“县主所要的,洪家夫妇的地址就在这里。”县令给了地址,又问道,“容下官多问一句,娘子要寻洪家人,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