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女的骨灰至今仍存放在佛寺,多少是一场顾复情分,将?洪宝儿?送回家里去,也免得她孤苦无依。”

县令若有所思。

林寓娘垂眼草草看了一眼,洪家在南边的升平坊,距离有些?远,若是要去探望,还得要抓紧些?时间,既然地址已经?拿到了,也没必要再停留,日后?再送礼上门道谢就是,于是同吴顺说了一声,两人便作别县令往外?走。

县令仍旧是亲自送二人出了公廨,临去时又开口。

“县主娘子容禀,恕下官多嘴,六年?前某虽然并非县令,但也对当年?事有所耳闻。当年?国公爷上门寻人时,万年?县内五十四坊,所报人口走失者,唯有一位孟氏女,并没有其他人。”

林寓娘一愣,点点头离开了。

车马一路往南走,按照地址到了升平坊,天色已经?不早了,急匆匆地寻到街道,走进巷子里纸条上写着的那一处蓬门小院,正要上前敲门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珍郎慢些?走,阿爹阿娘年?迈了,追不上你。”

身着布衣,头扎两个小髻的小郎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正要往外?冲,听见这话?连忙刹步子,回头走了两步,一手?牵住白发苍苍的阿父,另一手?牵住已见佝偻的阿母,活泼中带着些?沉稳。

“阿爹阿娘慢慢走,珍郎牵着就不会跌跤了。”

“嗳,好!”老?妇人眼角折起皱纹,笑得欣慰,“阿郎懂事了,牵着阿娘,咱们慢慢走。”

一家三口人缘极好,一路走来都有邻舍与他们交谈,左一个说“洪家小郎又长高了”,右一个问“洪郎君最近身体可好”,“洪家娘子的手?艺真不错”,夸她给小郎做的衣裳好。

吴顺正要上前,回头一看却发现?林寓娘站在原地没动弹,不由道:“县主,这不是您要找的人吗?”

既然姓洪,地址又在这里,应当没有寻错,这对夫妇就是洪宝儿?的父母了。

但看着那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林寓娘手?里握着地址,却不知该不该再上前。

她突然明白了县令提点的那句话?。

六年?前城内上报失踪的只有江府走失了的孟氏女,而?没有洪宝儿?。

而?六年?之后?,洪家父母也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了。

她何必再去打?扰。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陋柴扉

“县主, 我们还要不要……”

吴顺陪着林寓娘走过这?一路,明白她此时为何停步不前,薛宝儿已死,但早在她死前, 她的去向便已经无人追问, 时过境迁, 再重新?提起故人,只?怕也是一场尴尬。

薛家一家三口经过马车时,奇怪地撇了一眼站在马车边气度不俗的两个女子, 皇城脚下贵人多, 他们也没?敢多做打量, 很?快便走过去了。

林寓娘垂下双眸:“我们走吧。”

吴顺点点头,正要将她扶上马车,薛家对面紧闭着的木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素衣女子抱着木盆探身出来倒水,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林寓娘的脸, 目光骤然凝固,两眼瞪得滚圆,像是见了鬼。

“孟娘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女子侧着身想从门缝中挤出来, 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 才?刚点到地上却又好似想起什?么缩了回去,神情?也由惊讶变为了恐惧,她忌惮地左右瞧瞧, 没?瞧见什?么奇怪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也没?有再往出走, 只?一脸热切地望着林寓娘。

孟娘子,林寓娘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这?个称呼了,她定定看着那女人好一会儿,不确定道:“你是……砗磲?”

故人再相逢,砗磲见对方真是孟柔,立时满脸的狂喜与哀求,连连请她进屋里去,进了内室,除了形容瘦削、目光躲闪的珊瑚之外,林寓娘竟还看见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内室地方狭窄,家具物什?也不多,除去一宽一窄两张床榻,便只?剩下一方矮矮木桌。

傲霜将本就油亮的木桌又擦拭一遍才?请林寓娘落座,提起陶壶给她倒了一碗水,看吴顺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搓了搓满是冻疮和老茧的双手在林寓娘对面坐下来。

“五郎将我们拘在这?里,不让我们见家人,也不让我们离开。才?刚被关进来时,我们也想过要逃跑,但对门薛家老两口通风报信,咱们没?跑到大街上便被不良人给抓了回来。”

想到当?日?凶神恶煞将她们捉回来的武侯,三人不由得面色戚戚,她们自打被送到这?里来,除了对门那老两口,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不良人之外,竟是再没?见过生人,是以都不大敢抬眼看向一身劲装的吴顺,但目光转向林寓娘时,又都带上了一股近乎狂热的期盼。

“这?么多年了,珊瑚写字的手废了,砗磲的腿脚旧伤一直没?好,我的孩子也……”傲霜顿了顿,“五郎就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罢?便是真违反律法,也总得过堂受审,给个辩驳的机会吧?珊瑚同砗磲家里大人都年迈,身边总得有个人照顾,既然孟娘子也回来了,是不是能同五郎说一声,就放我们走吧。”

三人殷切地看着林寓娘,目光齐刷刷盯着她的嘴唇,就等着她松一松口,便能从这?毫无尽头的牢狱生活中逃离出去。

但林寓娘却看着眼前的碗。

碗里浮着油花,这?是水里原本就带着的,长安各坊地价不同,坊间井水也有细微差异,身处于?这?小小茅屋,连张干净整洁的床榻都稀有,再想喝到怀远坊江府里的清冽井水,只?能在梦中。

这?便足够了吗?林寓娘想,这?样关着她们,嬴铣的气就能消了?

“你们要同我说的只?有这?些?”三人不明所以,又听林寓娘道,“你们只?问他有没?有消气,怎么不问问我的气消了没?有。”

三人齐齐一怔。

她们被关在这?里这?几年,从早到晚面对的只?有彼此和光秃秃的黄土墙,嬴铣倒不至于?饿死她们,却也不让她们容易地活,每隔几日?便有人送脏衣物上门让她们浆洗缝补,洗得满手粗茧冻疮,才?能换来足够果腹的豆面。

这?样的生活,比起当?日?在江府里为人奴婢简直是天差地别,真同在牢狱里没?什?么区别。

今夕一对比,怎么能不让人反复回忆过去,从过往雕梁画栋、金漆玉盏的记忆里汲取一点希望。至于?悔罪,自然是有的,她们越是想望过去,越是生出对主家的歉疚与懊悔。

只?是这?懊悔是对江家五郎的,而?并非是对孟柔的。

事情?过去太久,砗磲同珊瑚经她提醒,这?才?从回忆过无数次的,麟游县被松烟压在地上,听赢铣发落的画面中找到林寓娘的身影。是了,嬴铣发落她们,原本就是因?为……

砗磲同珊瑚顿时面色惨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我等知错了。”砗磲磕了两个头,额头肿得渗出血丝,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娘子不是也知道么,当?年的事情?,我们不过受人驱使,我们最开始也不知道那药有问题!”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该知道了。”林寓娘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你们知道我的孩子没?了,却不告诉我,还将一碗碗凉药灌进我肚子里,害得我再也不能生育。”

砗磲和珊瑚忙着辩解求饶,傲霜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突地也跪了下来。

“孟娘子,我同她们不一样,我没?有害过娘子,还帮过娘子呢。就算看在当?年的情?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