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过后,内官掸一掸手指,宫人便上前将桌案、坐垫、凭几尽数撤走,也没将原本放在最后的一套坐具搬上来,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从不?知什么地方弄来一套新的,原样配回去。
林寓娘只呆站了一会儿?,可根本没人给?她拒绝的机会,监礼官催促着她往新座次腾挪,纱帐后的丝竹也迅速响起来,还没理清楚前因?后果,人就被按在了坐垫上。
眼见林寓娘当真被引入上座,一个庶人,就在皇帝的许诺下坐在了士族中间,虽然?那郎君原先的座次便不?算太高,因?而林寓娘即便更换座次之后,仍然?离玉阶有好一段距离,中间与燕王、晋王、长孙越、嬴铣这些皇族与众臣之间也尚且隔了好些距离,却仍是令好些人掌不?住心神,流露出惊疑态度。
那些旧日的熟面孔,更是目光聚集在同一焦点,心思各异。
至于原先固请林寓娘上座的那位郎君,皇帝也没忘了他?,抬一抬手掌:“既然?你有这份见识,朕也不?好不?让你如愿。”
监礼官便在郎君苍白的面孔下,将人请到了林寓娘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没有撤换桌案上用到一半的餐食。
席面上一阵推杯换盏,君臣谈论的话头又换了新一轮,再与庶人林寓娘无关?。
林寓娘呆呆坐在坐垫上,看着宫人将新酒注入新杯,可还没等她看出个什么门道,边上就有人举杯朝她道:“早听闻林娘子胆识过人,身为女子却在军中悬壶济世,敌人刀剑逼近都不?改颜色,今日一见,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名不?虚传。请受妾崔一拜!”
朝她举杯的似乎是谁家的夫人,头上高耸的发髻比吴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簪着的细碎花叶栩栩如生,主人行动?时甚至会随着动?作而颤动?,反映出的粼粼碎光几乎让林寓娘晃了眼。
“这位娘子……这位夫人谬赞,妾不?过是……”
话还没说完,崔氏女便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翻转手腕,示意自己?已经尽饮,动?作间竟有股不?输豪杰的匪气。
林寓娘只得?匆匆举起酒杯,随着她的模样一饮而尽。
才?刚放下喘口气,却又有人道:“林娘子既然?喝了她的酒,总不?好厚此薄彼,不?饮妾这杯吧?”
转过眼,又是一名云鬓宝簪的贵女子,也如崔氏女一般先夸了她一番,尔后便敬酒。
林寓娘无法,只得?随同着将周围饮了一大?圈。
好不?容易歇口气,酒劲漫上来,俏脸酡红,连思绪也如酒酿一般软软黏黏,一团浆糊。
敬酒的人每人自己?只饮一杯,她为着应付她们,却要饮许多杯。哄骗她饮下这样多的酒,是为着看她出丑看她闹笑话么?可从没有这样多人这样诚心诚意地夸奖过她,赞同她。
何况她们敬酒过后便再没为难她,那些夸奖与赞同,应当也不?全是作伪吧?
林寓娘混沌地想。
音声人丝弦一挑,曲中婉转之情直摧人心肝,舞女挥舞着彩色的绸带步入殿中,柔极也韧极的手臂白塞霜雪,面貌虽与中原人相似,衣着却不?同于中原习俗。
“她们是新罗婢。”崔氏娘子瞧林寓娘盯着场中发怔,还以?为她是看的入神了,于是悄声解释道,“新罗受高句丽、百济欺压已久,前任新罗王死后,其女继位称女王,因?着女子柔弱,身为国?主,便也显得?国?家越发孱弱,是以?高句丽竟然?胆敢阻断岁供,举兵入侵,当真打着要将新罗并入国?土的念头。如今陛下亲征,大?挫高句丽锋锐,新罗围困已解,女王立时恢复了岁供,这些婢女也是岁供。”
“我从前只知道岁供中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原来人也能成岁供?”
“这有什么稀奇?”崔氏只当她从前是庶人,没什么见识,宽厚笑道,“奴婢贱人如同牛羊畜产,有些穷困些的小?国?,连茅草编织的绳索也能当成岁供呢。”
林寓娘一愣。
新罗婢舞姿翩跹婉转,每一步都重若坠石,而落地轻如绒羽,欢歌乐舞中,她们白皙的脸上每一个都带着盈盈笑意。
可是她们离开家,这么远,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膝下坐垫并不?算柔软,上头细密的绣花甚至有些硌人,桌案边角鎏着金,桌上碟盏也从金器变作玉器,原先盛酒用的双耳玉觞也被换成了犀角这是味极珍贵的药材,她从书上读过,纵纹如密竹,截面如鱼籽,用作酒器能增清凉。
林寓娘盯着犀牛杯里的葡萄酒,鲜红的酒液里映着她模糊的影,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嬴铣胸前流出的血。
还有队正死前闭不?上的眼睛,军营里数不?尽的尸身,还有许多许多。
她想起幽州城内刺史夫人涂满胭脂的红唇,想起孙老婆子凄厉的叫喊,想起江城瓦舍妓子手上的红蔻丹,想到初生婴孩断裂的脐带。
还有洪宝儿?身上湿透了的纱衣。
酒液渐渐停止摇晃,林寓娘身影渐渐清晰,如同映在鲜血中。
鼻尖满是铁锈味,这味道她在高句丽战场上嗅到过,在幽州城郊嗅到过,也在江城,在长安,在安宁县。
盛世么?的确如此。
她举杯一饮而尽。
第110章 第 110 章 喜得道
宴席结束的时候暮色深深, 各坊早已经关闭坊门?进入宵禁,皇城门?外,各家官员贵胄的车马煊煊赫赫离去时,车前?悬挂引路的彩灯照得一片金灿灿, 几乎亮若白日, 但当离开朱雀大街, 分走入十二各街时,那亮色便模糊成小小一团,如流萤般散落在长安各处。
十二街上静悄悄, 巡城武侯步伐整齐, 就连身上的盔甲也摩擦出一致的声?响, 不等队正发问,林寓娘先一步递上名刺这是?方才?出皇城门?时,监门?卫递给她的,时值夜禁,各家车前?悬挂的彩灯都有各府徽记, 唯有林寓娘需要此物才?能通行。
武侯检查过?名刺无误,双手递还,叉手行礼过?后照旧巡夜去了。
转过?一片灰暗寂静的西?市,再往前?, 眼睛还没看见坊墙, 便能先听见墙那头传来的丝竹之声?。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皓月当空,圆如玉盘, 正是?玩月的好时候,家里大人们在皇城里头设宴,各家子弟们也没闲着, 虽不能出坊门?,却能在自家园子里设宴赏舞乐,以歌会友,赶在大人们回来前?将这一秋的歌舞都看尽,按律十五、十六、十七三?日皆休沐,只要他们不出坊门?不上街,夜里即便闹腾些,也都无人管束。
或许高?门?豪宅之后的胡旋舞,也并不于太极殿上逊色。
正打算往怀远坊门?处拐,远远地,却有一人隔着门?槛朝她招手。
林寓娘握紧缰绳,双腿夹起?马腹往前?走,徐国公府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上头点着灯,松烟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林娘子辛苦了,国公爷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您这马是?哪儿买的……赁来的?府里好端端的马车不坐,为何要上西?市租一匹马?……娘子竟然会骑马,可是?在高?句丽学?的?对了,您这衣裳……”
“不是?。”
林寓娘累了一整日,又是?换衣裳又是?租马匹,宴席上还颇受了一番惊吓,又饮了许多酒,只觉得头昏脑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把缰绳往门?前?石柱上一捆就要往里走。
“哟,这是?喝了多少!”
嬴铣受封徐国公,按品秩可以在坊道上开府门?,但入了夜禁,按律这道门?也该同坊门?一道封闭,只是?今日赢铣要入皇城参与宴会,所以才?特许打开这么一小会儿,方便徐国公回家。
没想到先回来的却是?林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