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每逢战事胜利天?下大?赦,林寓娘自己?便是圣恩施慧的受益者,在江城独自生活的这几年?,眼前所见虽不?至于夜不?闭户,却也是秩序俨然?,法度昌明。
虽然?林寓娘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但就连她一个独身女子,能够活得?下去,能够吃饱饭,能够自力更生而不?必自卖求存,日子越过越好,而不?是如同无底洞一般拉扯着将人向下坠,对于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好极好的年?份了。
可这些话都过于宽泛,若是照实说了不?但连篇累牍,让人抓不?住重点,只怕让席间这些金尊玉贵,坐不?垂堂,手不?染风霜的贵族们听了她的见闻,更会令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在诉苦还是在赞颂。
林寓娘拿不?定主意,借着行礼的功夫,下意识便将目光投向了嬴铣,原本指望着他?能出面帮忙说些什么,毕竟他?也在安宁县,顶着军户的名头做了三年?百姓。
可嬴铣却纹丝不?动?。
他?分明瞧见了她求援的目光,却只用镇静的眼神安抚她,甚至轻微地朝她点点头。
嬴铣似是在说,你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寓娘便没来由地多了几分底气。
是了,紧张什么呢?皇帝要问庶人,她便是庶人,行医这么多年?,庶人该有的见闻林寓娘一样不?少,而庶人该有的笨嘴拙舌,她更是天?生就有。
只是就算敢开口,这话仍旧不?好答。
林寓娘仔细想了想,没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说起一件亲身经历的事情来。
“草民见识短浅,并不?如在场各位能知天?下大?事。只是曾经从京畿南下过江城学医,也从江城北上到幽州医治病患。”
这些都是实话,皇帝也知道,她不?过是隐去了南下的缘由和楚鹤的存在。
“当时草民南下时,身上足足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到江城时刚好用完;这回北上,草民依照先前的经验,一样也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可抵达幽州时,这些干粮却剩下了泰半,幸而往北一路气候都干燥,这才?没有腐坏。”
众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林寓娘,都以?为这简短的两句话只是个开头,都还等着她一拜再拜,跪在地上朝着皇帝感激涕零,是以?林寓娘说完之后许久,场上只有经久不?息的丝竹之音。
可林寓娘却只当已经填完了答卷,静静站在原地,等候皇帝的批复。
嬴铣看着她应对自如,垂眸一笑,自顾自饮酒去了。
好一会儿?,席中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道:“这就说完了?”
裴方正也道:“我等行伍中人每逢行军也要携带辎重,可携带半月还是一月的干粮,全与行军速度,目标远近有关?,辎重太多会拖慢行军速度,太少又不?足以?支撑到目标地点。不?过是行路而已,路走的多就吃得?多,路走得?少就吃得?少,这又有什么稀奇。”
都等着听她说百姓家家有田,户户有牛羊,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这样才?是一幅生民安乐的好景象,等来的却是林寓娘
行囊里的硬干粮。
却不?知对于百姓来说,今宵不?必操心明朝米粮,今岁不?必担忧来年?是否会饿死,究竟有多么奢侈。
林寓娘顿了顿,正要开口回答,长孙越却抚须笑道:“裴大?将军此言差矣。
“太史公曰:“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汉书》有言:食、货,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粮食并非小?事,林氏之言,固然?只是她自身的经历,但尝鼎一脔,大?秦治下百姓境况如何,便已经历历在目。
“道路通行四方,所以?百姓能够走南闯北,而不?必开辟荒野;沿途流民皆入籍,没有匪患作乱,是以?跋山涉水也可保全自身;农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违农时,是以?仓廪充实,又因?为左近缺少匪徒作乱,所以?也肯与行路之人交易;州县繁荣,所以?也有客店空房供旅人借住。
“即便林娘子没有符节,不?能夜宿驿馆,不?能在驿馆中补充食粮,却能一路平平安安南下江城。其后从江城北上幽州,沿途都能吃上热饭,行囊中的干粮更是没了用武之地。凭此便能管中一窥全豹,黎民百姓生计如何,岂不?已经尽在眼前?”
经他?点拨,席间宾客渐渐都反应过来,林寓娘所言固然?简短,说的也的确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叶知秋以?小?见大?,简短两句话,便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鸡犬相闻的景象展现在了皇帝面前。
这场宴会,原就是为着庆祝高句丽一战之功,皇帝忧国?忧民臣下歌功颂德,也都是寻常仪轨,但这回不?同的是,席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个百姓。
过往所有纸面上的功绩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修筑堤桥,治疗洪旱,编修户册,训练防卫,一切一切政绩全都落到了实地上让人清楚看见,这下不?但是皇帝本人,就连起草政令,执行政令的群臣们也难免喜出望外?。
“陛下承天?景命,以?百姓为心,殷忧道著,夙夜不?忘,所以?黎民百姓不?饥不?寒。能生于此等盛世,有明君如此,是我大?秦百姓万世之福。”
“持戈能定祸乱,文德能怀远人,四海宾服,葳蕤繁祉,虽借天?时庇佑,但此盛世,实为陛下披肝沥胆之功。”
“陛下知人善用,所以?政治昌明,拓土边疆,免我百姓忧患,正是抚临亿兆,恩泽四方。”
正是锦上添花的好时候,群臣一个赛一个的激动?,争着抢着翻着花样吹捧皇帝献媚,政令得?到实施,也确实得?到成果,他?们嘴上夸着皇帝,实际上夸赞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到这时候,没人还能想的起来话题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也没人想得?起来林寓娘是因?为什么从席次最末提溜到前头来。
却有人想出了新的献媚的法子,躬身让出座次。
“百姓为国?之根本,臣下忝列高位,唯有羞愧而已。当请林娘子居上座。”
嘴上说着羞愧,脸上却满满都是自得?,一句话既能彰显风度,突出自身与旁人的不?同来,又能顺道拍一拍林寓娘的马屁,吹捧吹捧皇帝,他?怎能不?得?意。
林寓娘静静站在边上,方才?众人齐声道贺时,都有意无意地将她排除在外?,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功成身退,却不?料还有人要拿她当筏子。
没有因?为得?罪皇帝落罪已是万分庆幸,林寓娘哪里敢真去上座,况且座得?更前些能有什么好处,皇帝再多垂问几句,她可不?能保证还能像这回一样平平安安答完话,何况她早不?再是当年?那个连座位主次都不?分的无知庶人了。
宴席之上主位居中,最尊贵的则是身侧主宾,次宾,而后是亲近的陪客、副陪客,坐席最末的则是一众滑稽客,供以?主人、客人们娱乐。从前因?为主次不?分,林寓娘在江府闹出许多笑话,后来到了江城也因?不?通礼数,险些坐错次位见罪于上官,楚鹤教了她许多,林寓娘又从旁观摩许久,这才?终于明白了一二。
皇帝设宴,端坐玉阶之上的皇帝自然?最为尊贵,席面上也没有什么主宾次宾,所有人都要讨好皇帝,自然?是谁坐得?离皇帝最近,谁就最尊贵。
林寓娘是全场唯一的布衣庶人,侍奉酒菜的宫人都比她官位高,能食朝廷俸禄,她坐在席位最远也是份数应当,实际上,她这样的人去哪赴宴也都是最末清客的席位,只是可怜吴顺因?为同她说话一时出了神,竟也被放在了最后头。
她在后头待得?好好的,只等着皇帝问完话后就仍回原处去,骤然?有人要将位置让出来,她哪里敢就这样往上坐,连忙推拒道:“郎官言重了,妾不?过一个百姓庶人,哪里能坐这个位置。”
郎官仍是道:“林娘子请居上座。”
林寓娘仍旧是摇头。
郎官才?知林寓娘是当真要拒绝,不?由得?僵住了脸色。
却是皇帝替他?解了围。
“林氏何必妄自菲薄?百姓为国?之本,若是没有田间劳作的百姓缴纳粮税,若是没有投入军营的百姓作为兵卒,若是没有考入太医署的百姓作为医工,国?将不?国?,谈何战争胜利?况且你于战时贡献极大?,若以?功转评论,你当居上功。”
林寓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监礼官笑着托一托手:“林娘子,快谢恩吧。”
“谢陛下。”林寓娘呆愣愣地,几乎是闻鼓而进,闻金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