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此言差矣,燕王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然?是游览山水,出行时前后有随扈,左右有仆从,就算能见百姓如何生活,也不?过是旁观而已,哪里能有真正的布衣庶民清楚明白?”
说话人面颊一片酡红,满身酒气伏在桌案上,行为失度,显然?是喝多了。裴方正坐在他?左近,慌张将人一把扯起来。
“李乂!狗东西还不?快清醒清醒,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陛下面前岂能容得?你如此失礼!”
两人唱念做打,嬴铣看在眼里,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了看两位亲王和玉阶上面目不?清的皇帝,想了想,终究是没拦阻。
反倒是江婉,一听李乂提及“布衣庶民”,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席末那片白晃晃的布衣投去担忧一瞥。
裴方正的年?纪虽然?长她两倍有余,但终究她还是他?的母亲,裴老国?公没有赴宴,子弟行为失度,就该由她这位国?公夫人代为教训,于是高声喝住李乂,又向裴方正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只可惜一片混乱中,没有谁有功夫遵照忠国?公夫人的命令。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若要说了解百姓生活,席间正有一位庶民在侧,二位殿下有什么想问的,想了解的,将她召来问话岂不?是更加便宜。”
“李乂!”裴方正急匆匆将他?拉下来,也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朝着对面嬴铣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向皇帝道,“陛下赎罪,这小?子才?刚打了胜仗,又难得?见宴席上这样多的美?酒佳酿,一时忘情喝多了,还请陛下赎罪!”
实则才?刚打了胜仗,在中秋大?宴之上皇帝又才?刚表彰了所有将士,李乂正是此战功臣,在这节骨眼,皇帝哪可能因?为小?小?殿前失仪就将他?入罪。
皇帝只笑了笑:“说得?有理,既然?正有庶人在席,何不?召她来问问,看看我大?秦百姓究竟是如何生活。”
监礼官上前时,刚才?还蹦跶得?跟条活鱼似的李乂安安静静,垂目酣眠,倒真像是大?醉之后。
他?和裴方正一唱一和,好歹是将指向燕王的矛头转了向,即便提前退席,走得?也算是心满意足,只可怜林寓娘,箸上一片炙羊肉才?刚塞进嘴里,便被监礼官给?叫起身。
正在更换曲调的间歇,大?殿中一时间针落可闻,众人屏息静气,只见一名布衣女子跟随在监礼官身后款款而来。
素衣,木簪,简单的发髻,光秃秃的脖颈与手腕,分明是在皇城太极殿赴宴,就算是恪守规矩礼仪的世家女子也忍不?住想要稍稍逾越,穿些更鲜亮时兴的衣裳,戴上更精巧新鲜的首饰,她一个庶人,却就这样原原本本地一脚踏进成堆锦绣中。
如何能够不?显眼。
江婉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好几眼,多年?过去,林寓娘似乎并没有起什么变化,削肩细腰,乌发红唇,肤色胜雪,一双杏仁眼水光潋滟,盈盈动?人。可她又确乎是与当年?有所不?同了。
江婉端坐在旁侧,看着她随着监礼官的指示下拜回话,模样依稀仍旧是当日在江府庭中听训的模样,甚至比当日还要更糟。江婉生在高门府第钟,嫡母与兄嫂出身五姓七望,身在这样的家族里头,种种礼仪规训早就刻印在骨血里,林寓娘下摆的姿势动?作,殿前陛见的话语说辞,她能挑出百十来个错处来。
可是……
江婉看见林寓娘跪在阶前行过礼,却能顶着众臣瞩目挺直腰板再次站起来,她看见那双盈盈透着水光的眼睛里,的确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
从前的孟柔总是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即便安坐在桌案之后,一双眼睛仍是忍不?住打量旁人,可是林寓娘却不?同,她的眼神极稳。
一身素衣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竟比金石更加不?容动?摇。
江婉身为忠国?公夫人,身上披着的锦绣绫罗只比燕王妃更加华贵,金玉之物加身既是荣耀也是依傍,嫁给?忠国?公这么多年?,江婉一直是依靠着金如意,玉罗扇走过来的。
这些俗物从前荫蔽着她,保护着她抵御过了许多艰难时刻,却在此时令她溃不?成军。
林寓娘垂着头,没发觉咫尺距离间江婉复杂的思绪,她光是要撑着自己?不?要发抖,便已经用了浑身气力。
她与吴顺坐在最末,眼前是菩萨蛮镶满各色宝石的绣鞋,耳畔是层出叠见的绕梁之音,远远地,瞧不?清也听不?清前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大?略推测似乎是有个人吃醉了酒,被抬出了席面。
皇帝设下的宴席,自然?不?惜美?酒佳酿,但若是当真被灌醉,便是臣下的不?知好歹,林寓娘越发警醒自身,再不?敢多饮一杯酒。
可她不?去找事,事情偏偏要找上门来。
“林氏女,不?对,你领了医籍,如今该称林医工了。”皇帝以?手支颐,招手让她近前些来,“李乂说的对,长安人身居高位久矣,天?天?嚷着百姓安乐,为民请命,实则却对外?头百姓的生活究竟如何一无所知,朕深以?为然?。”
林寓娘听了皇帝几句寒暄,还没来得?及谢恩谢赏,皇帝却又继续说了下去,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百姓生活得?好不?好,大?秦究竟算不?算得?上气淑年?和,群生咸遂,朝臣们说了不?算,亲王、郡王们说了不?算,朕,说的也不?算。”皇帝道,“只有百姓说的才?算。”
四周众人皆是心头一紧,皇帝身侧的内官更是头皮都发炸,他?还记得?先前在军营时,眼前的这位林医工究竟是如何语出惊人,以?至于让圣明天?子也跟着扫兴。
那时在军营里,随行人数不?多,还都是知道分寸的人,不?会随意乱传消息,又兼林寓娘身份卑微,如同街边草芥,既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那些重臣们也就不?必为难她。
可如今在大?殿之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林寓娘若是出言不?逊,再次惹恼了皇帝,结局可就大?不?一样了。
旁人如此紧张,就连林寓娘也不?由得?绷紧了肩背,皇帝的态度却十分平易近人,甚至称得?上和蔼。
“说说吧,我知道你曾经从长安南下江城,又曾从江城北上幽州,如此艰难跋涉,路途上的见闻,想必也十足难忘吧。”皇帝道,“我大?秦百姓生活得?算不?算好,实则还是该由百姓说了才?算数。”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再仅仅事关?两王相争,皇帝所在乎的,所想要从林寓娘那里得?到的答案显然?并不?是一个庶人简单的是与否的答案,而是是天?下人对于君主的评价。
事情闹到这一步,晋王、燕王,在场的谁也没有预料到,李乂早早离席,更是不?会有所预见,但即便有所预见,大?概也不?会在意。
皇帝给?了林寓娘说话的机会,林寓娘若是趁机告状,固然?可恶,但也不?失为一个掀起波澜,打击政敌的机会。而林寓娘若是一味歌功颂德,能够取信于皇帝是她的本事,日后便是富贵无极,但若不?能够取信于皇帝,那就是弄巧成拙,蒙蔽圣听。
是对是错,是好是坏都是林寓娘自己?的事,于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损伤。
包袱已经被李乂甩到了林寓娘身上,只看她会如何解。
林寓娘起先听见这话头,只是觉得?失落。
她在战场上立下功劳,被皇帝封为医工,她是功臣,赏赐下的医籍是她用功劳换来的,不?论是嬴铣还是皇帝都这么说。
嬴铣也说了,她能够随同皇帝圣驾进京,能够入宴席为天?子宾客,也都是因?为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
她是个庶人,从生到死都是庶人,没有家族庇佑作为根基,依制只能穿布衣,着素色,即便能入皇城赴宴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庶人的身份。
可她原本以?为,她来到金銮殿上是做客享受席面的,却不?料正如同在幽州刺史府第那样,上头的人,连同圣明天?子在内,将她姓名排列在宾客名录里,也不?过是将她当成个新鲜热闹。
既然?知道自己?是被寻来看热闹的,也知道各位士族中人究竟想看些什么热闹,林寓娘只庆幸自己?没真听松烟的穿什么新衣戴什么金钏,而是真正打扮成了个“庶人”该有的模样,也做好准备,表现出一个庶人该有的模样。
如此宾主尽欢,她也就该功成身退了。
可谁知皇帝却没只将她当成热闹看待,而是认认真真想从她嘴里听到些实话来。
凭心而论,在百姓的眼中,皇帝的确算得?上是一位圣明天?子,这些年?北平突厥西征高昌,南和吐蕃东扶新罗,只单这四方边境的边民,便都该争着要为皇帝歌功颂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