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再检查了一遍箱笼,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林寓娘便背上?医箱出了门。

除开刺史府的几位贵人之外,在幽州城的这几个月,林寓娘倒是没闲着,还接手了几位病人,有些是帮那位同年收治的,也有些是自行找上?门来的,其余几位的病症都已经见好,有些还需要长期调养的,也都交托安排好了,等再给最后一位病人复诊,检查过没有什么问题,她也就能离开了。

孙家就住在北城墙边,绕过一片杂乱的荒草堆,循着袅袅炊烟走?去?,也就是了。

房瓦陈旧,院墙塌了个缺口,没有倒塌,那就是还能用。林寓娘也住过这样的屋子,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进了屋,给躺在床上?的病人把过脉,这才皱了眉。

孙家人口简单,老父亲早逝,家中只剩下一位寡母并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妻,正是躺在床上?的这一位。孙家大儿媳先前怀过孕,而?后失胎,女子妊娠或是失胎原本是寻常事,在田间乡野更是无?人在意,大儿媳落胎之后觉得晦气,只将死胎裹起来埋在树下,而?后就如常去?田间劳作了。

但随后两个月,就像是被那死胎缠上?似的,大儿媳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面色越发蜡黄,到后来,甚至连站都站不起身。孙家人这才发觉不对,去?庙里求了菩萨,烧了符纸,费了好些功夫都不管用,听说城中新来了个女医,这才辗转托到林寓娘跟前。

林寓娘一到孙家,一见病人全身透黄的肌肤就察觉不对,再一把脉,分明仍在妊娠。此话?一出口,孙家婆母同孙大郎更是哭天喊地,叫着骂着说娶了个丧门星,要将她退回娘家去?,林寓娘再三解释才同他们说明白,大儿媳不是鬼胎上?身,而?是当日所?怀的是一对双胞胎,后来胎死腹中,其中一个滑坠下来,另一个却仍留在胞宫中折磨着母体。

这样的病症,林寓娘从前只是听说过,问过城中其它医工,也都不敢接手,楚鹤医书中倒是提过这样的案例,也留了利下的方子让尽快取出死胎。只是大儿媳的身体被拖了整整两个月,已经虚弱不堪,用药若是过于?刚猛,只怕母体的性命也会不保。

林寓娘只得慎之又慎,先固母体元气,再用利下的汤药涤荡病气,滑堕死胎,期间几次排出淤血时?,大儿媳险些支应不住,也都是她施针救回来的。

好不容易才保下这条命,林寓娘见孙家家贫,又拿出一半诊金给大儿媳买剩余的药材

可病人到底有没有按时?吃药,一搭脉就都知道了。

林寓娘看了眼大儿媳青青白白的脸,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舌苔,又掀开被子捏了捏她的四肢,瞥了眼倒在墙边的扫帚,心下叹息。

不是人人都能砸锅卖铁只为治病,人命从来如草芥,她只能尽己所?能,至于?其它,她无?能为力。

林寓娘洗净双手,短暂怔愣过后,神色复归于?平静。

“气血冲和,万病不生,反之亦然。娘子虽然留得性命,但气血大伤,若不及时?调养,日后只怕病痛不少。”林寓娘坐回桌案之后,提笔写下药方,“上?次开的药若有剩余,还能继续用,吃完之后,再拿这张药方去?抓药,每日早晚各一副,需得连续吃上?七日。”

“是、是,都听林娘子的。”

孙家婆母袖着手,方才林寓娘给她儿媳看病时?,她远远地站在墙根边上?,皱着鼻子像在避晦气,等到林寓娘开方时?又凑上?来左看右看,哪怕根本不识字。

“上?回为了十九娘的事,家里乱糟糟的,也没来得及问,听说林娘子是个寡妇,还是阵亡将士的军属。啧啧啧,军属啊,也不知朝廷抚恤能有多?少?若是寡妇再嫁,可还能再领?”

“不晓得,县衙发放多?少就是多?少。”

林寓娘随口应了一句,她只管看病,不管其它,写好药方又道:“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幽州,病人若是还有什么问题,可以到城中的吉春堂找赵医工问诊。”

“离开?!”孙老婆子尽力掀起层层叠叠的眼皮,浑浊的眼珠里写满震惊,“林娘子要去?哪里?”

林寓娘对她的惊讶莫名其妙:“自然是回乡。”

虽然江城原本也不是她家乡。

林寓娘不欲说太多?,她的去?向,同孙家人又有什么干系。可老婆子却眼珠一转,抱着她医箱不撒手。

“回什么乡,寡妇再嫁,寻个依靠才是正经事!正巧,我家二郎还没有婚娶,也不嫌弃你是个寡妇……这样,我做个主,你与我儿子成了婚,唤我一声母亲,这儿可不就也是你家了!”

第88章 第 88 章 万里客

“你说什么??”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寓娘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孙婆子却觉得她在害羞。

“咱们这样?的妇人,若不是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哪里肯这样?抛头露面,风餐露宿的呢。林娘子别见怪, 我是见你这孩子面善, 咱们家又多了这些往来, 不像那些个盲婚哑嫁的糊涂人家,也就省去了请冰人做媒的麻烦事……”孙婆子亲亲热热地坐下?来,“再说你也是嫁过一回的人, 也不贪图那些表面功夫。”

“你这老妇是发癔症了吧!”

林寓娘一把抢过医箱, 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孙婆子, 老妇人年纪虽长,眼白也变得发黄浑浊,可?那黑黢黢的瞳仁里精光乍现,并不像是神志昏聩。

且她口齿也极伶俐,一听林寓娘这么?说, 孙婆子立时嚷道?:“怎么?还骂人呢?!你一个寡妇家,无缘无故三番四次地跑来咱们家,可?不就是图我儿子年轻力壮嘛。说什么?药回乡,你乡里若是有人, 还能放任你这么?大老远地, 不清不白地上?男人家来么?!”

“什么?无缘无故,我是来给病人看病的。况且什么?男人家女人家,你一家老小都挤在这院子里, 这时候倒想起要避嫌了?”

林寓娘猛地站起身,瞥了眼站在墙边,袖着手佝偻着脖子看热闹的孙家大郎, 后脖颈汗毛突然立起。

左右病人已经看完了,药方也已经开好?了,她直觉不能再待下?去,提着医箱就要走。

“做什么?这样?急赤白脸的,好?娘子,你也是嫁过人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在,何必作这些扭捏样?子,白费功夫不说,也显得咱们生分。你若不是看上?了我儿子,何必又是奔前忙后,又是减免诊金的?哼,老婆子也不是没见识的人,我那个侄儿在刺史府里做活,可?全都看见了,连长史看诊你也要收五钱银子,每回到了我们家,你却只收十个钱。好?孩子,你的心,老婆子自然都知道?,我做个主,今日就将事情定下?来……还是说,你看中的不是老二,是老大?”

孙婆子枯瘦的手掌拽住医箱带,毕竟是庄稼人,就算上?了年纪,动起手来也很有一番力气,她嘴边噙着暧昧的笑,眼神中却略有些嗔怪,像是在同林寓娘说,让她别再惺惺作态,装什么?未嫁新娘子。

比起那些荒唐的话,更气人的则是孙家母子那如出一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林寓娘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猛地一使力,好?歹是将医箱给抢了回来。

“我为?什么?减免诊金,你们自己还能不知道?吗?瞧瞧你们家都穷成什么?样?了,大儿子已经成家,小儿子也已经成人,却还是不分院子不分家,不清不白地住在一处,就连你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强行?打下?来的。还不是因为?养不起,所以不敢生,好?好?的双生胎,就这样?活生生断送在肚子里!”

孙婆子扬起眉毛:“你、你这话可?不能瞎说,明明是老大家的自己不当心摔了一跤,这才……”

林寓娘冷嗤一声,埋在树下?的那个胎儿她没亲眼看见过,但那日大儿媳娩下?死胎时林寓娘就在边上?,死胎有些月份,已经有了个人形,身上?全是青紫发黑的瘢痕。

这样?的情形,林寓娘从前在江城也曾见过,尤其?在瓦舍里头最?为?常见,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即便当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男女居室,精血相合,就会诞育子息,但并非人人都期望着能有个孩子。瓦舍里头的娼妓,操持贱业,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若是不幸妊娠,诞下?孩子,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在世上?受苦罢了。于是或摔或打,或是抱着肚子往水里坠,吃冷水,吃炉底灰,幸运的或许就能就此了结不该有的母子情分,而不幸的,就只能用?上?更厉害的手段,朱砂,马钱子,甚至乎雄黄,或吃或用?,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见惯了这些事情,再想想当日在江府里头的遭遇,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上?红花汤,石花菜。戴怀芹虽然心肠狠毒,但论起要人命的功夫,还是外?头的人本事更大,胆子更大。

死胎浑身瘢痕,大儿媳也嘴唇乌青,面色白如金纸,除开死胎不下?的缘故,也有是用?了朱砂的缘故。

“你的两个孙子,一个死了埋在树底下?,另一个藏在肚子里,折腾得大人也快要死了这才找上?门来要我救命,我若是不减免诊金,你们能给她吃药吗?她还有命活吗?!”再看看倒在墙根的扫帚,这么?多天了,大儿媳躺在床上?,屋里的这三个人竟没有谁去扶上?一扶,孙婆子竟还以为?当她的儿媳是什么?天大的好?差事,林寓娘既觉得恶心又觉得晦气,“我帮了你们,你们却要来害我你要这样?害我!”

“什么害不害的……”

孙婆子还要说些什么?,一直倚着墙的孙大郎突然直起身:“孙子?那是两个男胎?”

“那是、那是……”孙婆子突然有些结巴,“哎呀,你别打岔,现在在说你弟弟的婚事呢!”

“阿娘不是说,她肚子圆滚滚的,又越怀越漂亮,生下?来一定是个赔钱货,这才让我赶紧……怎么又成了男胎!”孙大郎却急了,妻子两次落胎时,他都不在身侧,掉下?来的两个孩子,也因为?母亲说晦气所以没靠近,这下?听说是个男胎,顿时气炸了,“那可?是我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阿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