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春闱放榜之日,贡院门外,人头攒动,今岁开科取士,应试者?众,竞争尤为激烈,待考毕,学子们鱼贯而出,或喜形于色,步履生风,或垂头丧气,面如死灰,更有那承受不住的,竟当场瘫坐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体面。

煎熬数日后,金榜终于高悬。待到放榜之日,更是万人空巷,杨小公子今科下场,老太太极为关切,宋夫人心中虽不?甚在意?,一心只记挂着自?家女儿的婚事,她?自?家女儿的亲事还?没着落呢,哪有心思管别人家未来的女婿如何?但见老太太如此上心未来孙婿的名次,面上也只得装出十分?的兴致。

五姑娘自?不?必说,一颗心早系在杨家小公子身上,自?他入闱前几?日,便常在佛前诵经祈福,甚至斋戒数日以示诚心,小脸儿都清减了几?分?。

其母赵氏,对?这桩婚事原有些微词,嫌杨家根基略薄,奈何木已成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放榜时?,少不?得也遣了府中小厮,早早挤到人堆里去打?探。

“中了!中了!杨小公子高中了。”喜讯传来,杨小公子金榜题名。虽非前三,却也跻身前列,名次颇为靠前,榜上有名,前程便有了指望,更何况背后还?有秦家这门贵戚可倚仗,未来自?是光明可期。

老太太闻讯自?是眉开眼笑,连声念佛。宋夫人心中嘀咕到底沾了府里的光,面上却也堆满了笑,说了许多吉利话。

几?家欢喜几?家愁,榜上有名的春风得意?,落第的难免心灰意?冷,意?兴阑珊。然而考毕之后,同窗好友相约饮酒抒怀,疏解长久苦读的压抑,却是常情,一时?间,京中各大酒楼人满为患,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此刻,一间临街的酒楼雅座内,人声鼎沸,杯盏交错,多是围在杨小公子身边贺喜的声音。

对?面坐着的,正是今科落榜的马聪,他名落孙山,无人恭维,身边却也不?冷清,皆因?他那张大嘴巴,早将与?秦府大奶奶是旧邻,颇有交情之事宣扬得满书院皆知,此刻,便有几?个心思活络或想看他热闹的同窗围坐一旁。

几?杯辛辣的黄汤下肚,马聪面红耳赤,落第的郁结和旁人的春风得意?堵在胸口,旁边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马兄何须介怀?科场失意?算甚?有秦府那层关系在,还?怕没有前程?”

这话如暖流注入,马聪心头稍慰,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偏有那素日看不?惯他吹嘘的,又见他今日失意?落魄的同窗,凑过来揶揄道,“就?是,急什么?有秦家做靠山,还?愁没官做?除非啊.....”那人拖长了调子,眼带戏谑,故意?扬高了声音,“除非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瞎编胡诌,哄骗我等?”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酒桌霎时?静了几?分?,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马聪身上。马聪本就?酡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圆凳,“秦家大奶奶原就?住在江南乡间,与?我家一墙之隔。我自?小就?见着她?!熟得很。”

“嘁,这话谁不?会说?”那人语带讥讽,“秦家大奶奶出身江南乡间,这谁人不?知?算得什么稀罕事?”

被如此轻视,马聪酒气混着怒气直冲头顶,舌头也大了,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我岂止认识秦大奶奶,我还?认得章尧章大人。”

“章尧章大人?”众人一愣。

马聪见镇住了场子,得意?地点头,“自?小的交情。秦大奶奶还?来我家照顾过我,给我送过吃食。章大人还?给我递过糖果,教我认过字。”

他沉浸在被人瞩目的虚荣里,越发口无遮拦。

“那照你这么说,秦大奶奶岂不?是跟章大人也熟识?”有人眼珠一转,故意?引导。

“那是自?然。”马聪飘飘然,只图嘴上痛快,“他们原来可是订过亲的。正经的未婚夫妻。”话音落地,满室皆惊。有人目瞪口呆,酒杯悬在半空,有人面面相觑,更有人像看傻子般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别开了脸,生怕沾上祸事。

对?面的杨公子脸色骤变,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惊人之语,当即起身厉声呵斥,“马兄慎言!你吃醉了酒,此等无稽之谈岂能信口胡诌。快住口。”然而,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这一席醉话,已然清晰地钻进了在座每一位学子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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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楼,杨小公子心头沉重,思虑再三,还?是将这骇人之语递进了秦府,告知了五姑娘。

五姑娘闻讯,又惊又怒,二?话不?说便冲到温棠院中,将酒楼里马聪那番混账话,原原本本,急切地道了出来。

侍立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听着五姑娘的转述,脸色已是铁青一片,胸膛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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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里那番话,如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学子们面面相觑,若非杨小公子强行制止,喝高了的马聪只怕还?要?抖搂出更多,人来人往间,这流言,已如长了翅膀,迅速飞出了酒楼,自?然也飞进了不?远处的官衙。

值房内,案后端坐的人正握着卷宗。当这则流言被心腹低声禀报上来时?,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倏地收紧,片刻后,他才缓缓放下卷宗,眼皮微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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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内宅。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姑娘前脚刚把这不?祥的消息带到温棠院里,后脚,马聪的母亲马大娘便急惶惶地寻上了门。

日头已西斜,将落未落,庭院里暮色,带着春寒的料峭。马大娘显然是得了确切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周婆子便扑通跪下,涕泪横流,翻来覆去地赔罪,

“周老姐姐。您千万大人大量,那孽障,他是落榜心气不?顺,灌了几?口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猪油蒙了心,他是个实心眼子的蠢货,说话从不?经脑子。求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看在当年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了他这回吧,他真不?是存心的啊。”言语恳切,却句句都在为儿子开脱。

周婆子本就?怒火中烧,听了这番避重就?轻的辩解,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存心?这等毁人名节,招灾惹祸的话,一句不?是存心就?能揭过?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这点轻重利害都分?不?清?如今倒好,惹了祸,自?己躲得没影儿,倒让你这做娘的来赔笑脸。当年大奶奶初进京.......”她?猛地刹住话头,想起温棠当年因?流言所受的委屈,那起子嚼舌根的闲话还?少吗,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编排成什么样?,心口更是堵得慌,再看马大娘哭得可怜,额头都磕红了,念及她?孤儿寡母不?易,在江南时?也确曾帮衬过,满腔怒火化作一声长叹,终究是硬不?下心肠,只冷着脸道,“罢了,哭嚎什么,你且回去,好好管教。管住他那张惹祸的嘴。”

马大娘千恩万谢地走了。

若非念着昔年乡间马大娘确实帮衬过温棠,且此刻她?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脸涨得通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周婆子真想直接叫人轰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婆子送客回来,走进暖阁时?,脸色依旧难看,只觉得一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晨间还?为杨小公子高中而满府欢腾,五姑娘更是喜笑颜开,谁知半日不?到,就?被这糟心事败坏了兴致。

“得立刻派人去堵那些人的嘴。”周婆子余怒未消,对?着温棠道,“马家那小子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几?滴猫尿灌下去就?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他考不?上。只是不?知......他这张破嘴,到底抖了多少?可别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得一清二?楚......”

她?压低了声音,满是焦虑,“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早八辈子就?作废了,偏叫他翻出来嚼舌根。不?就?是早年有过那么一回口头上的婚约么?长辈们随口一提罢了,倒像落了什么天大的案底似的,若是个不?相干的也罢了,偏还?是章尧,是大爷如今共事的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是传到爷耳朵里......”周婆子顿了顿,声音更低,“男人家,自?个儿三妻四妾不?打?紧,可最忌讳的就?是妻子前头有过旁人,就?怕大爷心里存了疙瘩,生了嫌隙,那可怎么好?”

这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可不?能让大爷知道了。”周婆子忧心忡忡地说。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常言道,背后莫说人,说人人便到,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有时?一转身,整个人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因?发现自?己刚才口中议论的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当周婆子扭过头,转身,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看见立在暖阁门口的大爷时?,就?是这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话,都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去了。

周婆子慌了阵脚。

但是温棠没有慌。

她?如常起身,吩咐人上茶,自?己则走上前,伸手?欲为他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该来的总会来,秦恭既已知晓她?曾有婚约,如今连对?象是谁也被捅破,索性摊开在明处。遮遮掩掩,反落了下乘,更添猜疑。

温棠不?会单纯地以为秦恭好糊弄,上次她?说谎的事情,恐怕在他那里还?没有翻篇。

秦恭虽然没有先开口,但是做了四年夫妻,温棠就?是知道他心里藏了事情。

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柔婉却清晰,“夫君,我从前曾口头议过一门亲事,你已知晓,那人是谁,想来你也知道了?”秦恭薄唇紧抿,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