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余的寒暄, 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气氛, 奚华开门见山说了正事:“南弋战败, 西陵要求南弋公主和亲,我不能去和亲, 请天师相助。”
“抱歉, 和亲人选并不由我定夺。”宁天微背对着她?, 没有转身。
奚华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一别数月, 他?对她?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她?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有资格向他?刨根问底。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没什?么感情, 喜欢更?是无从说起。她?之前?从他?那?里感受到的好意, 恐怕都是自作多情产生的错觉。
但?为了留在南弋,她?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的不行吗?天师只需要说我和西陵王子八字不合,没有缘分,这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也不可以?”
宁天微并不松口, 言语间没有一丝波澜:“请公主见谅, 缘分天定,假若天意如此,我也不能违抗。”
十几年来, 奚华听过许多人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在危急关头,竟会听见他?的。这寥寥数语有理有据,却教?人遍体生寒。原来他?也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冻结她?所有期待。
是了,对他?而言,她?并不是特殊的。于她?,这一世所遇到的冷漠隔阂之人甚多,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忽然醒悟,自己怎么会认为他?可以亲近?就?因?为这几年生辰之日偶然的相遇,就?因?为去年永昭坛血祭之后短暂的相处,她?就?对他?产生了些许误解?以为他?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当初在绯云湖画舫上,紫茶想当然的猜测果然不对,天师怎么可能喜欢她??
他?纯粹是因?为怀疑她?,才接近她?,以便时常找机会观察她?。前?些日子他?对她?不错,不过是想要她?放下防备罢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生气,对他?和对自己,兼而有之。
“也对,天师忙着祈雨,忙着找异瞳,哪里顾得上我呢?哪里用得着抱歉呢?”奚华呛他?一声?,绕开他?朝门口走去。
为了不暴露异瞳的秘密,她?故意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也不去想有没有走对方向,反正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
“公主,等一下。”宁天微见她?稀里糊涂地乱走,又?叫住她?,从袖口掏出鹤簪,递到她?手?上。
鹤簪的形状和触感,她?都很熟悉,稍微碰一下,她?就?能分辨出是它。出于多重考虑,这一回她?不想收下它,所以左手?自然下垂,没有握住它。
鹤簪也不乐意跟着她?,当即变成灵鹤想要飞离她?身边。它翅膀刚扑扇两下就?被宁天微抓住,还没跑掉又?重新变回鹤簪,再次被递到她?手?边,挨到了她?手?背上凉凉的皮肤。
奚华不禁恼了,挥手?拒绝,不料把它拍到了地上:“天师看到了,它和你?一样,不愿意同我在一起,如此勉强,又?是何必?”
宁天微没作解释,俯身捡起鹤簪,拂去鹤簪上的灰尘,看着她?的背影,又?问她?一声?:“那?公主的噩梦?”
“我做不做噩梦,与天师有何干系?”梦里的绝望挣扎,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紫茶不行,天师也不行。正好鹤簪也不喜欢她?,她?干脆就?此撇下它。
宁天微不再多说,看着她?胡乱推开门。紫茶远远迎上来,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接小公主回月蘅殿去了。
晴朗的夜晚,浩渺天际中一丝流云也没有。明晃晃的月光把她?纤瘦的身影照得发亮,也照亮了因?干旱而荒芜的长长的宫道。他?远远看到,她?经?行之处,枯草重新变绿,有的还开出了细碎的小花,那?么美,那?么刺眼。
唯有这一次,他?庆幸她?看不见,才不会瞥见他?悲伤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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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奚华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乍一睁眼,猛地见到一片暗影正靠近她?的脸,一只手?正伸向她?面纱边缘。
“你?是谁?”奚华重重拍开那?只手?,“啪”的一声?,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片红晕。她?顺着手?臂看过去,榻边站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他?眼中既无辜又?震惊。
她?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何方来路,姓甚名谁。
“你?看得见?”公子惊讶,他?轻拂双臂衣袖,把原本?就?妥妥帖帖的仪容又整理了一遍,回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大瓷碗,再重新盯着她?,“怎么又哭了?我的伤好了,不用再喝灵泽之泪了。”
原来是小黑鱼伤愈,离开大瓷碗化作人形了。
奚华不接话,也不方便擦眼泪,有面纱掩着,她只当自己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
年轻的银衣公子朝榻边弯腰,低头凑过去想看清她的脸。未及凑到跟前?,她?纤白的食指戳在他?眉心,把他?一寸寸推远。
她?态度坚决,手?上力气倒是不大,对他?来说,几乎算是微乎其微。然而他?对那?白玉般的手?指毫无抵抗力,完全依着它的指示活动,指哪朝哪。
他?近距离望着眼前?的手?指,看她?伸直了手?臂,把他?推到了最远处,眉心那?一小点儿触感消失了。
他?问:“为什?么你?细心照顾小银鱼,却要远离我呢?我不如小银鱼好看吗?”
奚华无语,鱼是鱼,人是人,怎能一样对待?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岂有亲密无间的道理?
看他?一脸迷惘,似是真?心发问,她?勉强解释:“雪山如果是人,我也不会天天抱它。”
“那?你?若早知道我是人,便不会救我了吗?”他?原身并不是鱼,也不是凡人,此时不便透露身份,“为何你?不一视同仁,要偏心小银鱼呢?”
奚华看不出他?是真?不懂还是假天真?,一视同仁是这样用吗?这世道还真?有人把自己和一条鱼相比?
众生平等,一个人并不比一条鱼、一只猫、一朵花高贵。她?一贯这样想。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担心自己比不上一条鱼。
她?当然也会用眼泪救人,只不过不会用救鱼那?种姿势,那?种唇与指的触碰和舔/舐过于亲昵,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怪尴尬的。
奚华随口喊他?:“小黑鱼。”
“嗯。”他?答应地无比自然,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劲,“嗯?”
待在大瓷碗里这段时间,他?习惯了她?的声?音。小黑鱼,小黑鱼,每次听见她?喊他?,他?就?情不自禁摇着鱼尾回应。
是以这次他?根本?没听清她?喊的什?么,条件反射就?应了一声?。
“……我不是小黑鱼。是受伤才变了颜色。”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难道想不明白?还用得着他?从头到尾解释说明?
奚华懒得纠正,继续问他?:“你?怎知月蘅殿有人能救你??”
“之前?救我的人是谢烟。那?个雪夜他?最后一次离开白雨堂,说是要去月蘅殿送一幅画。谁知他?回到旧宅后,就?……”变成人形的小黑鱼第一次说起谢烟,这些事没必要隐瞒。
“我来月蘅殿是为了取走那?幅画,想通过那?幅画找到映寒仙洲和灵泽族。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我被困在月蘅殿那?个水池里,变不回人形,后来漂到池边,被猫咬上岸来。嗯,就?是雪山。”
他?所说的“小小”的意外,便是被殿门上的虎头年画拦住。区区凡人笔墨,竟然能拦住他?,这人间居然有人比他?厉害?
他?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伤势太重,才沦落至此。是挺重的,他?险些在池塘里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