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荔撩开?车帘望去,不由一怔。
她?记得?车队入城时,无数年轻人竞相追逐车队的盛况。而现在,道旁同样?站满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箪食壶浆,静默相送。
他们中有怀抱婴儿的妇人,有吸着?鼻涕的稚童,还有衣衫破旧却停得?笔直的少年郎,俱是红着?眼,目送士人与骑兵远去……
恍惚间,似乎有更多模糊的、发着?淡淡柔光的身影出现在道旁:
刘家姊妹在打打闹闹地炫耀脑后的礼节飘带,流云般的飘带在阳光下闪着?浅金的流光,调皮地拂过正在盘算二?十个金饼如何才能花完的黔首少年脸上,惹得?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继而这些黯淡的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无数百姓笑着?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站在光明的人群后,微笑着?朝她?挥手……
最后,是穿着?缊袍敝衣的,佝偻着?的周晦。
出城门后,沈荔探首,最后看了眼沐浴在晨光下的城郭。
它斑驳,残损,却不减其?巍峨气势,如同一位迟暮的老人,静静地目送这群求道者渐行渐远,走向璀璨的远方?。
有人留在了那里。
有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一道鲜衣怒马的身影强势闯入她?的视野,是率兵护送学宫师生去阳城的萧燃。
“要我陪你说说话吗?”
他逆着?光,眉眼盛着?桀骜而明亮的笑意,“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心底的那点潮湿瞬时蒸发殆尽,沈荔眨眨眼,缩回了车中。
她?无暇悲春伤秋,学宫诸位夫子亦是如此
马上就要到阳城,他们得?将周晦的灵柩连同悼词,送至那对可怜的兄妹面前。
车外一声悠扬响亮的鹰哨,继而鹰隼俯冲而下,扑腾翅膀落在少年将军抬起的护臂上。
萧燃取下鹰腿上的信筒,只看了眼,便扬起凉薄的笑来。
“有个好消息。”
他于马背上倾身,趁人不注意挑开?沈荔的车帘,用眼神一寸寸勾她?,“待你办完阳城的事,我给?你个惊喜。”
第50章 第50章 惊喜 【还于光明】……
这几日, 阳城百姓都?在议论洛邑的?战事。
他们知道这场守城之战中死?了?很多人,有守城将士,也有无辜庶民?……但?他们未曾想到, 这其中还包括周晦。
因此当张晏亲自扶棺, 领着学宫师生护送周晦的?棺椁穿过大街小巷,踏着一地飘雪般的?纸钱停在周家门口?时, 乡邻们惊讶极了?。
这是座年?久失修的?一进小院, 虽残存着几分书香门第的?余韵, 但?因主人落魄,疏于打理?, 而尤显寒酸颓圮。歪斜的?土墙围着几间晦暗的?陋室, 地势起伏不平, 进院时稍不留神便会踩入坑洼, 若逢雨天, 邻居家的?污水还会顺着墙角的?破洞漫进院子……
“吾等同僚,送太学博士周还明, 魂归乡梓”
张晏拄杖而立, 拉出一声嘶哑的?高和?。
沈荔与?崔妤飞洒纸钱,学生们纷纷泣呼:“魂兮归来!”
厢房内顿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喘声,窗扇后颤巍巍探出一张蜡黄病态的?小脸。少女约莫十?六七岁, 发丝干枯焦黄, 瘦脱了?相,穿着一身浅红色的?簇新冬衣,惊怯打量院中熙攘的?不速之客, 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堂屋的?兄长呵斥得缩回头去。
“啪”地一声,窗扇合拢, 一身破旧短褐的?周少伯走了?出来。
他看了?眼院中停放的?黑漆棺椁,瞳仁一颤,飞速地调开视线,背脊挺得标直,仿佛如此便没有什么噩耗能击倒他。
“他……怎么死?的??”
周少伯的?嘴角僵硬地一抽,似是想哂笑,但?没有成功,“是生病,还是逃跑时被北渊人抓住了??”
对于十?五年?前被“贼寇”绑架之事,周少伯已然记不清了?。
在他仅有的?印象中,父亲周晦是个算学出众却怯懦至极的?腐儒。
邻居家三番五次将污水泼入周家院中,他不敢吭声;街上的?顽童追着他骂“应声奴”,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被赊账太多的?药堂伙计嫌弃,被同僚讥讽挖苦,被上司刁难辱骂,他始终唯唯诺诺陪着笑脸……
周少伯想不通,为何别人的?父亲能顶天立地,他的?父亲却连个人样也没有,那躬着的?背脊仿佛从来没有挺直过,活得像是阴沟鼠辈一般卑微、软弱、面目可憎!
他恨极了?这样的?周晦,恨到骨子里发疼!
他开始朝邻居家砸石头反击,揍翻每一位嘲笑他父亲是‘应声家奴’的?同龄人,仿佛这样便能挽回被父亲丢尽的?可怜自尊。
直到有一日,他亲眼见到父亲当着众人奚落的?目光,颤巍巍跪在太守面前,嘴里嗫嚅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谄媚之言,就为了?求一个月俸稳定的?太学博士之位……太守府里的?笑声如利刃刺痛双耳,周少伯的?天彻底塌了?。
他走向了?和?父亲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极端蛮横,下作?,不服管教?。周晦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
他嫌弃周晦点头哈腰讨来的?银钱脏,哪怕他去偷,去抢,也比这些出卖尊严、为人奴婢换来的?钱来得干净!
天塌下来,先砸死?骨头硬的?。
周少伯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像自家老头那样胆小怕事,动辄下跪磕头、卑躬屈膝的?人才活得长久……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直至此刻,他亲耳听张晏叙说,他那如阴沟臭虫般贪生怕死?的?父亲,竟然是为了?煽动百姓攻夺城门,才死?于北渊人的?刀下时,他僵硬的?面容凝成了?一片茫然空洞的?怪异之色。
他双拳紧握,忽而冲上前去,狠狠推开了?那顶尚未钉死?的?沉重棺盖。
弯了?一辈子腰的?寒酸士人此刻挺直了?脊背,安静地躺在棺椁中,嘴巴微微张着,似含着一声未尽的?呐喊,又似凝固着一抹他终其一生都?不曾展露过的?释然。
周少伯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周晦只剩这么一双儿女在世,以张晏为首的?学宫师生便主动留下来,为其操办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