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有商风搬来夹绒的垫子,递上一盏热茶。
沈荔坐于满室铺展的纸墨中, 闻言搁笔, 将?略微僵硬的素手置于炭盆上烘烤, 眸光若春水静谧:“自然。”
她答得平静而笃信,眉间未有半分犹疑, 似乎从未质疑过萧燃领兵征战的能力。
那少?年?桀骜不驯, 蔑视礼法, 行事还有点心?狠手辣的冷酷, 但?不可否认在疆场上, 他的枪尖所指的确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崔妤歪坐于软垫之上, 捻起那杯热茶吹了吹, 隔着氤氲的茶雾弯眸看她:“既不为战事担忧,那你方才坐在此处想什么呢?”
沈荔在琢磨学宫车队所剩的过冬物资。
她今日放值时?去?仓房看了一眼,粮米虽有余量, 然木炭却只剩下不足两车。她将?木炭短缺之事上报典学, 却并未得到重视,又命商灵去?市廛间采买,然奔波半日, 却是空手而归。
崔妤捻指盘算了一番,道:“市廛间虽买不到木炭,然仓房各家的存货尚能支撑二十?日, 雪衣又何必忧心??”
“尚未越冬,然天象有异,或有大雪将?至。”
沈荔看了眼窗纸上黯淡的天色,轻缓道,“那日听太守所言,洛邑周遭的林木被伐,已是木料匮乏,若再逢酷寒,学生岂非有冻伤之险?”
“如今洛邑学宫诸事渐定,再过数日咱们便可功成身退了。即便洛邑买不到取暖的物资,回?归兰京的途中再采办也不迟。”
“虽说如此,然战局未定,炭价飞涨,还是应早做防范。”
崔妤闻言诧异:“丹阳郡王不是大捷了么,莫非还有变数?”
“并非变数,而是叛国投诚的魏、苏二氏尚未正法。”
沈荔长睫盖下一片纤影,沉吟片刻,方问,“梦鱼,若你是魏苏二氏的族人?、部?曲、门客,现下你会如何做?”
崔妤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抓紧时?间逃命吧。”
他们深知自己一旦落在大虞将?士的手中,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故而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协助北渊夺回?边城关隘,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穷途末路之下,这群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舍。
“可这和洛邑有何干系呢?”
崔妤手搭凭几,眨眨眼道,“雪衣,你呀,怎的想得这般深远?又是木炭,又是叛贼的,分析起局势来不像个女师,倒更像是谋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沈荔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多思多虑的毛病有些败兴,略一晃神,便绽开浅淡的笑?意,将?话题引向节庆的热闹上来:“走,去?看看娇耳包得如何了。”①
洛邑的冬节,必吃娇耳。
偏厅内,崔妤带来的那两个侍女正在热火朝天地和面,祝昭与女学生们配合擀皮,元繁与医师生火烧锅,商灵则撸起袖子,双手各执一把菜刀哐当哐当剁着葱白与羊肉馅。
太学生们端来了炭盆,围坐在一块儿烤橘子与山药。而自诩“君子远庖厨”的张晏与周晦则端坐隔壁,与几位士人?清谈论道。
光可鉴人?的洁净地砖上映出来往忙碌的欢快人?影,炭火暖香混着面粉的麦香,为这座荒废了十?余年?的学宫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尽管太学生们素日对萧燃颇有微词,但?此刻捷报传来,众人?心?神振奋,一时?竟也放下了往日成见?,纷纷议论起国事来。
有人?道:“战事将?平,说不定我们还能和虎威军一同班师回?朝呢!”
有人?附和:“若顺利的话,或许能赶在除夕前抵达兰京。”
室内笑?语喧阗,唯有太学生谢涟倨傲端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谢涟与萧燃不和。
先?前在学宫时?,他便因暗讽萧燃是“胡蛮武夫”,而被萧燃拔剑劈坏案几,骇得他湿了□□,丢了颜面,是以由此结下梁子。
但?沈荔并未将?这点不和谐的声音放在心?上,她正专心?致志对付手中的那只快露馅的娇耳。
优雅的礼学女师拿出十?二分的耐性,左捏捏,右捏捏,连面粉沾上鼻尖也不曾察觉,然而那只娇耳仍是皮开肉绽成不了形。
沈荔承认自己不擅此道,最?终将?那只奇形怪状的娇耳混入热锅中,起身去?了廊下。
“这谁包的娇耳呀?”
侍女拿着锅铲大声道,“怪模怪样的,还漏了馅儿,都煮成面皮肉末汤了!”
沈荔不自在地理了理缀兔绒的袖袍,装作没听见?。
抬首望向冷云凝结的天空,寒风卷过,空气中便多了几分霜雪的气息。
先?是落花般零星的两三片,继而如鹅毛倾抖,纷纷扬扬连成漫天的白。
下雪了。
洛邑的城门校尉哈了一口热气,起身重重地跺了跺僵冷的双脚,朝空荡的城门外张望了一眼。
这样苦寒的天气,又是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城门处几乎没有行人?进出,大家都窝在自己的小家中,与亲人?一同准备冬节的晡食。
早些关城门吧,放兄弟们早些归家过节,说不定他们的妻女已经煮好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娇耳呢!
正当城门校尉这般想着时?,吊桥相连的护城河畔出现了一道灰扑扑的、跌跌撞撞的身影。
继而那样的身影越来越多,如同大雪下的蚁群,一边磕磕绊绊地朝洛邑城奔来,一边扬手大声呼喊着什么。
“北渊军杀过来了!”
最?先?冲过吊桥的那名?汉子满头热汗,胸口急剧起伏,举手发出嘶哑而又惊恐的喊声,“扶离魏氏领着北渊残部?夜袭渡江,朝这里杀过来了!”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炸顶。
城门校尉望着远处密密麻麻逃难而来的大虞百姓,脸色骤变。他方才的遐思荡然无?存,踉跄后退两步,厉声嘶吼道:“有敌袭!关城门!速关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