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颂斜睨着眼,在杜衡面上逡巡。

一张白面,少了几分男子气概。剑眉虽粗,却压得双目无神。鼻梁高挺,也,也就只有高挺。还有那红得不像话的双唇,袁颂心中哼了一声,不过气血方刚罢了。

细细打量一番,心中已有定论。这面目确实就是他要找之人,于是,他抬手阻了正欲开口介绍的席西岳,直问道:“你就是杜衡?”

杜衡一进门,只见一人下颔微扬,朝他侧目而视。显然二人是头回相见,可对方却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杜衡心生排斥,若不是席师兄在一旁拱手相求,恐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杜衡见对方发问,他眉头微蹙,克制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谁知对方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了声:“果然是你。”

随即语气一转,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在下,杭州府,袁颂。”

席西岳心中疑惑,这位袁大公子指名道姓要杜师弟前来,可人来了,却一脸不屑,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势不可当,他遂上前圆场:“人既已到齐,众位公子,何不入座?”

袁颂这才朝杜衡一抱拳,只是那眼神仿佛在说:“让我探探你这京师解元郎虚实!”

杜衡随之也拱手行礼,心中忍耐。

席西岳的偏厅专为品文会而设,往常三五案几,焚香静气,今次却是有些过于拥挤,倒显得浮躁。

众人入座,人声渐静,席西岳作为东道主人,起身拱手道:“既言品文,自不能无题。今日有幸,请得京师、浙江、山东三位解元到场,席府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不若便请三位中的一位,以诗经为引,择一篇开题?”

按理,东道主人所提三人应互相礼让,谁知袁颂却已率先起身,双眼含着促狭与兴味,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圈后,目光最终定在杜衡面上,微一拱手,道:

“袁某便僭越一回,先出个题。”

“上元佳节之日,袁某偶翻《诗经·郑风》之《溱洧》,初春三月,正是郑国上巳节庆,青年男女结伴同游,想必各位,上元那日也定有佳人相伴。”

“不若各位以《溱洧》为引,言情析礼,论一番君子之道?”

第90章 灯会之上,牵佳人之手,是否君子所为?

案几上早已备好纸笔,袁颂出了题后,便自行坐下,提笔书写。张解与他毗邻而坐,不免伸头去看。只见袁颂笔走游龙,行云流水,片刻间便笔落诗成。

一旁的张解,忍不住赞叹:“袁兄这一手瘦金体,笔骨清奇,自成一格,在下平生少见。”

他拱手一礼,毛遂自荐道:“若是袁兄应允,可否由我代劳,将袁兄大作为诸位诵读?”

袁颂不以为然,耸肩道:“张兄,请便!”

张解取过诗句,朗声读道:

“上元佳节夜,公子盼成双,

情牵未嫁娘,何以作君郎?

柔荑交相握,不知已入画,

问君曾许诺,路人皆彷徨。”

随着一句又一句的诵读,张解心中疑惑愈盛,这袁大公子不是说要以情言礼,论说君子之道吗?怎么全篇通读下来,却像是以诗讽人。

什么上元佳节夜,情牵未嫁娘,这明明在说有人牵着未婚女子,在上元灯会结伴同游。尤其那最后一句,更是不带掩饰的责问,问他,你对那女子有承诺吗?如此逾矩,叫人彷徨。

张解语毕,会上众人顿时一片安静,这位袁大公子看来是没有心仪之人,才会有此论断。明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有中意的姑娘,自然会在上元节相邀。再者说,我大周朝虽说不算民风开放,但也不是过于保守持旧,节庆之日,男女同席也是有的。若是彼此有情,情到浓时,拉拉手儿,又有何不可?

席西岳作为主人,自然不能眼见场上清冷无声,遂开口赞道:“袁公子,不愧是浙江省府解元郎,见解,见解独到啊!”

随后他看向其余客人,问道:“诸位仁兄,有没有人愿意赋诗一首以应袁兄之作?”

杜衡只觉得袁颂那首诗,意有所指,仿佛,是在说他?

他抬眸看向袁颂,没想到袁颂的一双凤眼,正毫不遮掩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挑衅的意味。

杜衡虽不明所以,却也知他是冲着自己而来,或者说,他是冲着上元灯会的自己和萤儿而来,不知是不是那夜灯会,他们无意冲撞了这位袁大公子?

只觉来者不善,他遂不再忍让,提笔点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袁颂要的就是杜衡的回应,他与杜衡隔着几条案几,微眯着眼,看着杜衡,执笔落墨,一气呵成,随后便将所写交予席西岳诵读。

席西岳略一过目,便颇为赞许地轻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正色道:

“君问礼所在,只因君无伴,

情牵意中人,只道浓情至,

纵使入画中,君子坦荡荡,

问君莫多疑,多疑自生乱。”

杜衡的诗毫无辞藻堆积,直白应对袁颂的句句调侃责问,如同他为人做事一般,刚正不阿。

他的每一句均是在回应袁颂的话,张解听了后,不禁合掌道:“此诗虽少雕饰,却胜在一片真心,令人拍案。”

说罢,众人也皆有附和:“直言不讳,颇有男子气概。”

袁颂笑意淡淡,似是不以为然,却未再言语,只轻点了点头,仿佛承认二人打了平手。

席西岳当然不想两位解元郎品文品得犹如斗文一般,他正欲开口另择一题,岂料杜衡起身告辞:“承蒙席师兄盛情邀请,只是在下俗务缠身,要先走一步!”

席西岳一听,有些不知所措,他有所顾虑地看向袁颂。

袁颂在杜衡来之前,便被问及是否知晓春闱提前一事,他因想见一见杜衡,故作神秘,非要杜衡到场,才愿开口证实。

眼下杜衡要走,他也并非那乖张孤僻、令人难堪之人,遂起身拱手道:“杜兄且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

见杜衡止步,他继续说道:“鄙人确实听闻原定于来年的春闱将提前至今岁六月,此事尚在最后批阅中,不日,朝廷便会出文,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