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还佩服容氏,换做是她,恐怕早就在偏院了无生趣,可容氏偏偏耐得住寂寞,听人说,她的偏院如今过得如山野村庄一般,自给自足,充满农趣。
雪鸢的话,让她幡然醒悟,容氏如此聪慧之人,怎可能那么轻易便认了命默默无声,如今想来,她这外甥女来的太是时候,恐怕正是容氏手中的一步棋。
程氏顿时警钟大作,悔不当初。
她一不该觉得欠着二房的人情,看到容氏言辞恳切,嘴便软了下来。
她二不该眼皮子太浅,见到容氏手上的手抄精解,手也跟着短了几分。
如今,人已住下,再让回去,已是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不行,她得亲眼瞧上一瞧容氏的这个外甥女,她要看看她的样貌,试试她的品行,无论如何,都得敲打一番,才能心安。
与此同时,偏院。
容氏嫁来京城的时候,苏萤还小,虽然她时常与母亲通信聊到苏萤,可当真亲眼见到,却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姨母当年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团子呢,谁知这一晃,你竟比姨母都高了!”
容氏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的苏萤,一双杏眼透着重重心事,不知未来的路指向何处。
这世道便是如此,女子婚配好似又入了一次轮回,是好是孬都得自己受着。亲姊命薄,留下小苏萤,有父似无父,孤零零长到十四,便被继母当成待价而沽的物件,可怜至极。相比亲姊,自己倒是过了一年心意想通,举案齐眉的舒坦日子,只可惜夫君体弱,早早离世,如今的她虽然过得通透,却也时常会怨,为何老天那么早便把她的心收了去。
她叹了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苏萤的头发,可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姨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容家的姑娘可没那么容易被人摆弄了去,她虽是寡居,可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杜府二夫人,她的夫君在世时也是学问一等一的国子监司业。加上容家在士林的清誉,她坚信一定能为外甥女寻到一户好人家。
有些话眼下还不能细说与苏萤听,免得徒增她心头烦恼。容氏便牵着她在偏院中缓缓转了一圈。院中一草一木,皆是这些年她亲手栽种打理,角落处开辟了一小方菜田,沿墙又搭着几只鸡舍兔笼,清清爽爽,自成一隅。
苏萤行在其中,仿佛重回了雁荡山下的外祖家,眼角眉梢也终于多了几分松快之意。
见她神色和缓,容氏这才放下心来,牵着她回到屋中,轻声道:“你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姨母带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似怕她忧心,又将几句要紧话温声叮咛:“杜府人丁简单,你也不必惶恐。以往你如何敬外祖母,如今便如何孝敬老太太。至于大夫人,她是杜家的当家主母,她说什么你便应着就是,莫往心里去。”
苏萤知道容氏用心良苦,懂事地回道:“姨母,您放心,临行前外祖母都同我说了。我本就是寄居在此,她们是主我是客,我懂分寸的。”
容氏看着苏萤小小年纪却有着一副玲珑心思,心中是又疼又怜,一把将外甥女搂在怀里,轻轻安抚道:“既然来了京城,老家那些事就别放心上了。姨母会带着你,把这路越走越宽的。”
说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将她从怀中拉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唯有一位衡哥儿,你需避着些。他大名杜衡,是杜家的长房长孙,学问极好。原本三年前就该榜上有名,却因守孝耽误了光景。如今全府上下都对他给予了厚望,未敢有半点懈怠。”
容氏自是不能告诉苏萤,她是如何花心思,顶着压力,才说服的程氏将她接来同住,她只是轻抚着她的手,叮嘱道:“这一年,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偏院待着。但凡与衡哥儿有关的事,能避则避,莫去亲近,亦莫随口议论。待他来年高中后,姨母便着手替你张罗一户妥帖人家,开开心心送你出嫁。”
第5章 相互见礼
翌日,当容氏带着苏萤踏进老夫人的正院时,堂屋内便已传出一老一少和乐融融的笑声。
“祖母,母亲让我绣荷包,您让我读《千家诗》,今儿个好歹是我的生辰,您就行行好,待会儿同母亲说说,让孙女今日偷个闲,可好?”
那声音俏皮动听,连苏萤听得都觉得对方定是位讨人欢喜的姑娘。
“你母亲嫌你女红做不好,你在我这儿学问也未有精通,这两样你好歹占一样,不然日后我和你母亲怎么给你相看人家?”
苏萤一听这话,不禁莞尔,外祖母也说过与老太太一模一样的话。
她向来做不好针线绣活,于是便在诗文上下功夫,外祖给学生上课时,她还常去偷听,有时听得入迷,忘了自己蹲在窗下,一个激动站起身,便撞了上去,闹出极大的声响,引得外祖的学生们探头张望。记得那一回,有人开玩笑起哄:“先生家日后必定出个大状元!”
待仆妇通禀后,容氏便领着苏萤进了屋。
因谨记着自己客人的身份,苏萤是垂着首进的屋内。外祖母同她提过,京城冬日干冷,有底蕴的人家常会在正堂中央的青砖地上铺一层锦褥或是织毯。才刚进屋,苏萤便瞧见老夫人的主座与几案处铺了一张藏青色的羊毛毡,细细看去,毛毡的边角有些显旧,质地却是极好,毛毡紧实,只是稍稍有些下陷,看得出来用的有些年头。
她其实也不太懂这些,只是碰巧外祖母也有一张毛毡放于座榻之上。江南的冬日极为冻手脚,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外祖母的座榻上,用手去反复摩挲那毛毡,又暖又软。外祖母打理那毛毡花了不少功夫,老夫人的这张可比外祖母那张大得多了,可见平日里打理得也十分勤快。
“母亲,这就是我前儿个同您提起的,我亲姊的独生女儿,苏萤。”
姨母的声音突然响起,使得低头看着羊毛毡出神的苏萤一怔,好在她反应快,赶忙跪下给老夫人磕了个头,道:“苏萤拜见老夫人。”
苏萤的声音轻轻软软,礼数周全,杜老夫人看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哟,听听这声音,真是如黄莺出谷。快快起来,让我好好瞧瞧。”
苏萤听话地起身,才抬起头来,便见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端坐于主座,座旁立着一名颜色明媚的少女,也正好奇地看着她。
她遂报以微笑,随后又将视线垂了下来。
如此文静雅致,落落大方,不免让老夫人心生欢喜。
苏萤的事,老夫人沈氏早已听容氏提及,因此她的心中事先已有了一些预判。她觉着这孩子能在得知继母之意后,立即着人向外祖求助,便道她比一般女子更加聪明坚毅。
如今见到真人,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娇软之姿,若是没听过她之前在老家之事,往往会对她有所错判,误以为她是个柔弱且易受人摆布的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容家教出的孩子又岂会令人失望,不然,当年她同老爷子又怎会千里迢迢派人去信,在容家归隐后仍是执意要完成旧年之约?只是,终归是她的次子福缘太薄罢了。
老夫人收回神思,示意容氏拉着苏萤近前,端详了片刻后,不由感慨道:“这么一看,倒瞧出些你当年的模样来!”
容氏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与夫君相处的那一年,实在太过美好。老夫人口中的当年二字正戳中了她心中最为软弱之处,一时之间,鼻子酸楚,无语凝噎。
老夫人似也察觉到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拉过容氏,让她坐于主座左下首。之后便转了话头,对着堂屋一侧的花格木屏风,招手道:“衡哥儿,快来给你二婶见礼!”
随后又朝着立于一旁的少女,道:“婉仪,你也是。”
苏萤见状,自觉地退至容氏座后一侧,抬眼之时,恰巧看见一男子从对侧的花格木屏风转了出来。
只见男子头束玉冠,身着青黛直裰,外罩墨色轻裘,一副富贵人家读书人的打扮。
想必这位便是姨母口中被寄予厚望的杜衡是也。
因昨日姨母叮咛,让她避着些这位杜家的长房长孙,她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论是谁,但凡家中有参与科考的学子,多加看重确实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姨母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娇宠这位杜府的未来之主。